越是简单直白的字越有杀伤力。
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杀”字!
和孙恩这种虽然出身永嘉南渡世族,但更应算作寒门中草莽之辈的人,更是没法讲什么道理。
建康已破,皇帝在手,那就遵照永安所言,杀个血流成河!
……
杀!
……
【世家门阀的关系脉络,将建康城中的上等士族拧在一起。永安身居其中,却又早早跳了出去,不在乎将这些腐朽沉疴连根拔起。】
【于她而言可用的人才大多不在建康,如有必要,家人也已被接到了正在重建之中的洛阳。】
【身在建康的百官贵胄并未察觉到此举的异常,反而觉得,舍弃长江天险庇护之下的帝都,去一个三方,甚至是四方势力交会之地的洛阳,真是一个太不明智的决定。】
【但现在,他们应该看到,到底是谁更危险了。】
喊杀的信号席卷建康。
天幕上下的对照,让身在建康的朝臣一个个汗毛倒竖,脊背生寒。
仿佛此刻正在被兵马践踏的,不是那段发展里的建康,而是他们所住的地方。
被下达格杀令的,也不是那一个时空的人,而是他们。
更令人煎熬的是,天幕可一点都没打算将这一段一笔带过,显然也知道,像是这样的重头戏,又怎麽能够轻易地一笔带过。
【建康的官员根本不知道,原本还算坚固的城墙,到底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就已被人攻破。】
【他们也不知道,自家的皇帝虽然不如前面的那位一般是个傻子,但干出来的事情论起破坏力,论起自掘坟墓的威力,还要比傻子厉害得多。】
【在混战的号角吹响在建康的时候,城中的百姓紧闭门户、瑟瑟发抖,却从残破的窗口看到外面一队精兵直向官员宅邸而去,目标从来不是他们。】
【他们的目标,是那些平日里拿尽了好处的官员,是那些朝代更替后仍能身居高位的人。】
【当然,有人也会反抗的。】
【这些官员之中,有人还算有先见之明,当孙恩起义的消息传到建康的时候,就已调来了自家私兵,守在了京中宅邸之内……】
“可要是真有先见之明,不是应该先撤离建康吗?”人群中有人忍不住问道。
换一个时间,尚且无人胆敢议论贵人,但当天幕呈现的是这样一幅画面,当场便有人回道:“他们傲慢惯了,哪会想到,民愤也能掀翻建康的城墙。”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各自点头。
是啊,这些人傲慢惯了,太傲慢了!
在这个时候他们想到的,也只是让家里人看到有人守在门口,能及时将消息通报到他们的面前,而不是彻底躲开此地。
他们还需要上朝,需要向皇帝禀告那些没甚要紧的消息,需要领着高人一等的俸禄,走过建康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
从未想过他们会如此刻一般——
【这些私兵能拿出多少战斗力?】
【在革命军面前,他们的抵抗太过无力了。甚至这种无力还能用另一个理由来解释。听从贵族号令戍守的私兵,从这些反抗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能走的另外一条路。】
他们为什么还非要做别人的刀别人的剑呢?
完全可以直接一个卧倒,等待着作为进攻方的革命军将他们按倒在地,将这些同样出身不高的私兵捆绑起来。随后,倒地的私兵向着被攻破的宅邸望去,就会看到这样的一幕。
府中做官的主人被拖拽了出来,再无什么火场之中也要衣着齐备的体面,就这样被拖到了这一夥兵卒的面前。
这会儿他们可说不出什么成何体统了。
天幕之下的官员两眼发直,听着天幕之上的声音说道:
【官员的脖子也没比平民的脖子生得坚固,多出一层钢铁的表皮来保护。】
【用一把刀就能轻松地砍断。】
【不过,在接受过永安远程培训的革命军这里,还有一套砍头前的标准流程。】
【怕死的官员不在少数,在这仓促之间,当发现自己无法走脱的时候,他们做出了一个保命的选择,那就是冒名顶替。用佃户、用私奴来冒充自己的,不在少数。】
【但革命军不是一支无序的起义队伍啊。】
【按照史书记载,被拖出来的官员很快会面对三道审核流程。】
【起义军翻开了名册,由认字的人校对府邸的名字、官员的官职,和府中搜索出来的官服印信对照,避免漏掉了哪一家。】
【这位官员会被与有记载的特征进行比照,先确认高矮胖瘦、面部特征没有问题,随后还会被检查双手。】
有人几乎是当场就跳了起来,摊开了自己那双富贵的手,也当即意识到了革命军此举的用意。
方今士人养尊处优,讲求一个名士风度,这双手不仅是少有接触重活的痕迹,还因傅粉的缘故,显得格外的白。
检查什么都没检查这双手来得有效。
至于为何要对照着朝中官员的名册……
能住在建康城里的,和隐居养望就扯不上多大的关系,或多或少也要在朝中挂一个闲职。还有什么要比朝廷敕封官员的名册更能确保,此次举刀绝不会有漏网之鱼呢?
【第三轮检查,是府库。】
【有相当多的人会以为,这些人攻破建康,所为的也不过是一些财货而已,若能破财免灾,何乐而不为。可正是这查抄府库的过程,最能判断当先被拿下的,到底是不是府中的主人,这一户人又到底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
【当最后一个装满财货的箱子落地的时候,也正是这户官员人头落地的时候。】
【太有纪律了。】
【在这套标准的流程之下,几乎没人能逃过革命军的搜捕。】
【建康的城门也早已被革命军把持,不给他们以闯出城去的机会,只能在混战中被俘。】
【让人冒名顶替的官员甚至先被拉到了建康的宫门之前,与他们同样怕死的皇帝陛下来个临别相见。】
【大家都是这样的,也不用死后还得互相嫌弃了。】
“噗……”明明是这麽严肃的场景,惊心动魄的场合,刘义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见王神爱向她扫了眼,她又连忙立定站好,拿出了一副端正的姿态。“我就是觉得,革命军人还怪好的。”
为他们的陛下而死,死前还能与叫门的皇帝再见一面,怎麽不算是善终呢。
就是有点可惜了,司马德文已经在永安陛下夺位之时被贺将军所杀,没能看到这样的一幕。
桓玄总算没被作为这一段的主角,最多就是好像被人骗离了战场,这会儿也有了调侃的闲情逸致,问道:“那官员名册和官员特征,应当是陛下给出去的?”
真是一出天罗地网啊……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时空到底是如何走向的末路,但从陛下周密的行事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或许是因为他展露出了有意光复士族的迹象,对于陛下来说便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也正该引以为戒才是。
王神爱答道:“大概吧。”
但官员名册这种东西,又不是需要保密的文档,能拿到它的人多不胜数。
官员特征这种东西,也有可能是用其他方式拼凑出来的。
也不一定就是她给的。
要是在她给出了指导方针之后,下面的这些人还不能拿出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提出完整的寻人方案,那也趁早不用干了。
而且非要说的话,对于当时身陷刀斧场的官员来说,她应该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更容易遭到怀疑的是——
【君臣见面,也无法挽回他们死亡的结局。】
【天街踏尽公卿骨,也必须以士族遭受绝对的重创作为收尾。】
【昔日曾为司马道子出谋划策的庾楷,凭借着出身庾氏的身份,在桓玄入主朝政,司马德文继位之后,仍旧得以保全性命。现在与他的长子庾鸿一并被杀。】
【陈郡谢氏出身的谢重试图将自己的其中一个儿子藏匿在仆从之中,却被不甘心遭遇不公对待的其他兄弟给供了出来,最终死了个整整齐齐。】
【侍中王桢之是书圣王羲之的孙子,王徽之的儿子,算起来与永安陛下乃是同辈人,她的堂兄,也被一刀枭首,没给留一条活路。】
【右将军谢琰原本不在建康,在发觉革命军的进攻突破了建康城墙后,为求救出家人冒险驰援。若说他这爱子之心,姑且还能称道一二,但他为官不能救民,为将不恤士卒,被俘得轻而易举,连带着建康城中的谢肇和谢峻一并被杀。】
……
一个个名字被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报了出来。
比起先前那个“杀”字,更有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血腥。
这些人里,有的已经死了,比如之前丧命在桓玄手中的谢琰。
有的人已经不在建康,也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地位,比如被褫夺侍中身份的王桢之,现在应该已经抵达琅琊了,被迫住在这战乱前线。
还有的,倒是仍旧活着,只是活在监牢之中。
……
天幕之上的建康,曾经流淌着脂粉的护城河水中,已经化作了一片血色,流入远处的大江之中。
庾楷听着外头传来的天幕声音,听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耳朵一动。
他还听到,监牢一角的滴漏水声中,忽然多出了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有两个身着狱卒衣衫的身影向着他的方向奔来。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天幕之上,竟让这座监牢之中疏于管理,也让有人找到了这个探监的机会。
庾楷抬头,就借着此地稍显昏暗的光线,看到了两位“狱卒”的脸。“你们怎麽来了?”
“父亲——”庾鸿一把抓住了监牢的铁栏,试图向前凑近些。
但大约他再如何费力向前去看,也看不出庾楷被人虐待的样子,也看不出太多的憔悴伶仃。
反而是庾楷向着庾鸿的手上看了一眼:“你的镣铐已被解下了?”
庾鸿愣了一下:“……是。”
陛下说,他在先前对官员的考核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不便当场就嘉奖于他,让他变成其他人的眼中钉,但相隔了一阵后将他的镣铐解下来,总还是能做到的。
他身边监视行动的人手也因陛下御驾亲征而被撤了回去,要不然,他也无法在这个时候与人一拍即合,匆匆赶到庾楷的面前。
他刚要和庾楷解释,身旁的一个声音抢先发作:“现在将镣铐解下有什么用,将来被一把刀往脑袋上砍下来,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被暂时松开的鸡还能多蹦两下,让肉质变得更好是吧?”
庾楷缓缓将目光从庾鸿的脸上挪开,挪到了说话之人的脸上:“骠骑司马的话,我听不明白。”
“我是要说,天幕提到的场景,谁知会不会在那位家底殷实、兵力充沛之后再度发生在建康,杀了我们也正好能够换来百姓之心,让他们相信这就是天命帝王的气魄。所以现在是被绑着还是被松开哪有什么区别!”
被庾楷称为“骠骑司马”的人名叫王愉,出自太原王氏。
但相比于先前被杀的王恭,与他关系更近的两个人——
一个是王国宝,也就是司马道子的佞臣部将之一,乃是王愉同父异母的兄弟。不过这兄弟二人的关系一向不好,可以不必放在一处去说。
另一个就是桓玄。王愉的妻子出自龙亢桓氏,多年间与桓家往来紧密。
但很显然,在这样一个屠刀临头的处境里,他和桓玄有没有关系,并不影响他选定自己的立场,也不影响他决定来找庾鸿和庾楷。
可让他大觉失望的是,面对他的这句话,庾楷的脸上不见多少义愤填膺,甚至很难看出多少神色,也并未说出一句响应的话。只是问道:“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天幕是天幕,现实是现实,我怕有刀砍了我的脑袋,所以自王珣死后,便更加安分守己地待在牢中,你还指望我能做出什么事?”
“……这不像你。”王愉挤出了一句话。
他在牢房之外的长廊上来回走动了几轮,忽然止住了脚步,凑到了监牢的缝隙间,怒道:“你没听到天幕说的是什么吗?他们不仅按照官职来杀,按照特征来杀,还不满足于在建康造成的血案,要将其进一步扩大!”
“杀完了我们,就去依照府库中刊载人情往来的账册,杀对面的人。依照府中搜出来的族谱记载,去完成这什么灭门壮举,可我们做错了什么!”
祖辈的富贵也不是平白就掉到他们面前来的,他们这些晚辈只不过是不想落回贫民寒门的处境,又有什么错?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是他们的累世积淀。
九品中正制也不是他们提出的,是自曹魏之时要稳定天下便应运而生的东西。
王朝更替,生民离乱,都是这两百年间的常态,与他们何干!
哪里是将他们杀光,就能根治祸患的。
他不信,那些乍见富贵的什么革命军,在冲进了他们的府库之中后,不会将那些财宝收为己有。他也不信,当永安对他们论功行赏的时候,他们之中不会出现新的权臣新的势力,取代他们占据这些修葺好的别院。
他不信!
所以那也不能怪他在听到天幕提及的惨剧之后,选择奋起而反抗,给自己寻求一条生路!
但光靠着他的力量完全不够。
当其他人看到天幕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是在哀叹,世家的百年声名一朝丧尽,还是在唏嘘,哪怕是比他们官职更高的人,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死得比他们更加好看,又或者是在恐惧,这位永安陛下手腕之狠辣比起任何一位先前的帝王都毫不逊色,竟能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来,又或者,是如他一般,在听到皇帝开道、匪寇进城的时候就已再也坐不住了,选择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把。
“我们错在,没顺着时代的潮流。”庾楷徐徐答道。
王愉冷笑了一声:“潮流?永安的政见举措,我们都能从天幕上效仿,这天幕能提到此时种种,也能提到她是如何让土地增产,让益州重新被夺回,又是如何击退秦国魏国统一天下。我们可以学。昔年谢氏与桓氏联手,对抗强大的秦国,不就做得很好吗?可若是命都没了,那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你只是被关在牢中一阵,就已将自己的心气给关没了不成!”
“你……”庾楷怒而起身,快走两步,与王愉只隔着一道铁栏相望。
“好,看来你还会生气,不算蠢笨到家。”王愉神色沉沉,眉眼间的执拗一览无余。
“杀光了建康城中的世家,得到的不过是一群迟早掀起祸患的暴民,永安却未必明白这个道理,谁知道她在弑君以及打压世家之后,会不会干脆走个极端,将咱们统统杀光了事!”
“她现在能与桓玄握手言和,谁知道又会不会如同天幕所说的一般,选择除掉那个楚王。”
自桓玄这边牵连姻亲关系到他的身上,他同样危险。
这就让他更不能坐以待毙!
王愉的语气都狰狞了起来:“……等她从洛阳回来,哪里还有我们的生路!”
“那你为何不先去找谢道韫?”
王愉眼神一厉:“枉费昔年谢安石称赞她聪慧过人,可我看她已将自己姓什么都给忘了,找她有何用。”
他听得出来,在天幕勾勒出的前景里,那些女官等同于是舍弃了自己的家族,以自己的才华从永安的麾下谋求一个位置。要想利用家族根基来说动她们,简直难如登天。
反而是庾楷这样的情况,还有与他联手的可能。
“你仔细想想,天下士族名门分散各地,绝不只是建康,天幕上的永安为何在制造了这场惨剧后仍未能直接登基,而是仍要凭借司马德文这个皇帝作为招牌执掌朝政,必定是因为当建康被染红之时,各地不愿引颈受戮的世家便能联合起来,向她发动攻势。”
“可天幕已经证实,你们输了一次了。”庾楷一盆冷水泼了上去。
但好像,此刻让王愉下定决心的,不是寻常的火焰,这盆冷水非但没有让他的意志消退,反而让这把火燃烧得更为炽烈了一些。
“是,我也承认。但你别忘了,她没有这个多余的八年十年来与我们纠缠!倘若我们的速度更快,输赢还未可知呢。”
王愉又道:“你也别忘了,洛阳那头的战事结果未知,倘若真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进攻洛阳的不止是秦国还有魏国,这场洛阳交手将会让她投入太多的人力物力。保持着从建康到洛阳的战线,对于她这种根基未稳的情况来说,更是天大的灾难!”
他们恐惧,他们慌乱,但这一线生机,又分明已经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还不足以说动你吗?难道你真要等到你与儿子都被杀死,才知道反抗吗?”
那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
庾楷的面容隐匿在监牢的阴影中,自王愉的视角仍能窥见,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破釜沉舟的幽光。
下一刻,他便听到庾楷说道:“你先出去,我有些能用的人手要交代给我儿。”
“……好!”王愉面上一喜,匆匆退了出去。
……
头顶的天幕声音未停,正说着那建康城中必然名垂史册的一夜。
说到革命军在张定姜和孙恩的带领下,将从官员府库中收缴出来的米粮登记造册,一部分作为军粮储备,一部分分给了建康的百姓,随后展开了他们以建康为中心的论族谱世系杀人。
庾鸿也听到了父亲压低声音的话:“我素来知道世家的生存之道,知道我被关在此地这麽久都没出来,一定是因为我没法活着出去。我先前贸然揣度永安身份,放任京中有人暗下杀手,陛下夺位之日又殿前失仪,还与王珣有旧……桩桩件件之下,就算陛下要展现宽宏大量,这个被放出来的人也不会是我。王愉来找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但……”
后面的有几个字,庾楷说得极轻,没能让庾鸿听清楚,他只听到了最后的一句话。
“听清楚王愉要做什么,暗中汇报给陛下,或许还能保全你们的性命。”
“您……”
您已做好决定了吗?庾鸿满腹的疑问,忽然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凄声大喊:
“父亲!”
父亲——
庾鸿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庾楷说完了那句话,便忽然一头狠狠地撞向了监牢的墙壁,然后倒在了这昏暗的地上。
这是毫无留手的一撞,只冲着自尽而去,一时之间,血从他的额角止不住地流淌出来。
“……”庾鸿颤抖着手,想要努力越过铁栏,去触摸到父亲的脸。
但那个倒下的人,已再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