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诸位,都先别争了。”

说是说的诸位,但大概只是在特指孙恩和刘勃勃。

这两人也知道何为轻重缓急,一并看向了那个自称信使的“俘虏”。

这位被庾鸿派遣出来的亲信简直想要叹气。

听家主说,他先前就差点因不明内情,被自己人给一刀宰了,现在这种待遇又轮到他了。要不怎麽说,当卧底这差事,实在不大容易呢……

“建康情形如何?”褚灵媛压住了心中的焦虑,开口问道。

信使从怀中摸出了印有谢道韫私章的手令,递到了褚灵媛的面前:“建康尚未开战,但各有动作。京口那边,叛军已于一日前调兵出征,向建康方向赶去,谢内史令我等为内应,已提议让他们将攻城战场放在建康北面……”

“北面?”张定姜了然。将交锋战场放在建康北面,显然是为了减少对建康百姓的影响。

不,或许还不止。

当交锋就发生在建康的宫城以及百官富户聚集之地的时候,也更容易判断有些人的立场。

但无论这个建议的提出是出于何种目的,当下更重要的还是另一件事。

敌军已然比他们更快一步出兵。纵然谢道韫应当会以拱卫帝都为由调度守军,能够拦截住敌军的时间依然有限,他们的进军速度还需更快才是!

张定姜与褚灵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潜藏的焦虑。

陛下亲征洛阳,将南方的安危交托到了她们的手中,希望看到的,绝不是建康城破后百姓离乱的景象。

士族门阀为了保护住自己的地位,会调度的兵马,也绝不会只是这一路北府军而已。

既然他们已经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撕破脸皮,势必会是一场恶战。

“孙将军!”

褚灵媛刚刚开口,就见两位姓孙的将军一并应了声。

她懊恼地扶额,“我说的是孙无终孙将军。劳烦您带一路精锐速至京口大营,点兵选将,不得有误!点兵之时紧锁大营,严防通风报信之事。”

孙无终抱拳应声领命。

“刘将军!”

刘勃勃倒是没料到,自己还会被点名在孙恩的前头。不过他没想到的又何止是这个,也没想到面前发起号令的人一面将手在身侧攥紧,仍然难掩紧张之色,说出的声音却是万分有力。

“劳烦速领一队精锐先行,自覆舟山麓直取建康,支持城中。”

褚灵媛也不敢确定,自己的这道委任有没有错,但她知道,一个将领若是胆敢在刺探敌情的时候前去攻城,也一定有办法在四面围困的时候“自作主张”,杀出一条生路来。

她也不免在此时想到了离开前谢道韫对她说的话。

她说,无论决策保守还是激进,情况也不会更坏了。

有些人非要违逆陛下的意志,去挑战这种“万一”,那她也只能用好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若缺人手,我也愿尽绵薄之力。”

“你是——”褚灵媛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就见那生就一张鲜卑面容的男子答道:“在下慕容德,承蒙应帝援手,方能从北方脱逃,如今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此为我大应肃清朝政的家事!”褚灵媛冷声抢答,“敢问一句,足下是以什么身份说出的这句话?”

慕容德的心中一个咯噔。在褚灵媛问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在场有数道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其中不乏带着审视与敌意的。

近乎本能的危机感,让他将代表“慕容氏”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他原本还想,若是在此时协助应军破敌,能否为他慕容氏重新立国寻求到一方助力,但褚灵媛的这句回复,以及在场众人的表现,又仿佛已在潜台词里给了他一个答案:有天幕所言,中原大地上终究只会剩下一个大应,他若想要挟恩图报,图谋复燕,那还不如在一边好好看着,他们是如何做的。

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就以……刘将军的副将如何?”

“啊?”刘勃勃都愣了一下。

慕容德倒是很明白何为能屈能伸,继续问道:“这个身份,不可以吗?”

自慕容垂死后,他就已经预想到了燕国基业必定会面临天大的危机,只是不曾料到,拓跋圭会因天幕的影响行动得如此之快。再有天幕盖章的慕容氏人人称帝却又人人不得长久,他要重聚旧部必定艰难。如今倒还不如顺着刘勃勃的这份救命之恩,换一种方式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褚灵媛以眼神示意刘勃勃,让他给出一个决断。

刘勃勃朝着慕容德身后仍可算装备精良的部从看去,心中有了计较:“让他跟我一并去吧,若有触犯军令之事,无需你们多言,我自会将他处理了。”

他还真需要慕容德的人手,才能多做一些事!

孙恩眼看着面前这你一眼我一语,有些不乐意了:“那我呢,我该做什么?”

褚灵媛转过头来:“近日行军,张军师已与我说了许多与你们有关的事,所以我也有一个最重要的任务要交托给你。”

……

直到大军再度向前行进,几位将领或是加速行进,或是骑兵离队,或是折返到了后方的士卒当中不知去说些什么,褚灵媛的面前这才恢复了清静。

她攥着手中的缰绳,又觉背上生出了一层薄汗。

“怕吗?”张定姜留意到了褚灵媛的反应,开口问道,“倘若世家的反扑之势如同林火汹汹,就算你我是领兵在外,不似谢内史一般身陷火场之中,也势必会遭到波及。你的身份,毕竟与我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褚灵媛的忐忑稍纵即逝,就已被斗志所取代,“你我同是陛下的臣子而已。知其不可而为之,需要莫大的胆量,但现在天幕都已说了,倘若拼力去做,是会得偿所愿的,那纵然前路艰险,又有何妨!”

“若非我不通武艺,也必要拿起刀剑,去与那些可笑的反抗者决一生死!”

褚灵媛将眼一瞪:“你这麽看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在想……”

哎,怎麽说呢?谁让她之前住在宫中,有些人去找陛下哭鼻子这个黑历史,其实她也看到了。

不过现在褚灵媛战意正盛,她还是别说了吧。

张定姜一抽马鞭,“且让陛下看看,她已拔刀在前,我们也不会辜负她的期待!”

……

先行一步的刘毅和诸葛长民等人行军的速度绝对不慢。

作为一路“叛军”,他们严格遵循着上面给出的指示,在出兵的三日后便已抵达了建康城下。

一百六十里的路程,为了确保士卒抵达城下后仍能保持战斗力,三日已是极限,更何况,在刘毅等人抵达建康之前,还与建康城中的守军有过一场交锋。

守军意图在半道伏击,阻拦他们这一支不听号令便前来的兵马,却在交手之间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不得不丢下一批仍在缠斗之中的后军,向建康城方向撤回。

然而这场撤离都并不顺利。

苏北一带一马平川,能用于阻拦追兵的有利地势少得可怜,反而让后方养精蓄锐的骑兵屡次得手,令败退的建康守军不得不再度与他们交手。

虽然成功杀伤了一部分叛军,但也让守军撤入城中之时各显疲态,难以再战。

再向东而望,追兵已在视线之中缓缓推进。

刘毅面上更显得意,下达了军令:“攻城!”

这些随同他起兵的士卒里,起先还有些异动的声音,但在建康守军的败退中,那些声音都已暂时被压了下去,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

叫做野心。

他们已经错失了能够参与洛阳之战的机会,也并未恰好身在刘裕刘大将军的麾下,未必能够自其他士卒中脱颖而出,还不如看看,能否成就另外的一份从龙之功。

永安陛下夺回失地、打压士族、发展民生的种种举措,在战祸当前倘若还需要十多年的时间才能真正落成,那也不能怪他们为了这十年间的人生足够精彩,而另投到旁人麾下。

甚至,他们都不能确定,在北方的联手出兵面前,已经得到警示的拓跋圭和姚兴会不会已经击败了永安陛下。

人是要为自己想一想的。

“攻城——!”

“打进建康城中去,杀了弑君篡位的逆臣!”

谢道韫面沉如水,望着远处的这一片黑压压的潮水,对着守卫在城关上的卫队统领颔首示意。

霎时间,羽箭拔地而起,纵入空中,朝着前方攻城的士卒狠狠地砸下。

她无法评价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因为她曾经亲自走出过建康,看到在士族垄断了知识的所有权后,那些未经教化的百姓到底有多容易被人煽动。

饱读诗书的人里,尚且有那麽多人目光短浅,只知贪图一时的利益,更何况是那些不知何为圣君开道的愚民!

可她虽为这些人感到可悲,今日却无法对他们生出同情,只能眼看着他们在箭雨之中倒下。

一名小卒匆匆自城头掩体之下跑过,冲到了谢道韫的面前。

谢道韫一把扶住了人,“情况如何?”

“真让您猜对了,有两路人想走地下入京,一路挖掘地道入城,直抵谢氏的一处宅邸,另一路想借用护城河下的地道,也被咱们的人发现了。”

然而这些人没想到的是,谢道韫在这几日间虽然没有额外征调兵马,给他们提供“正义”讨伐、甚至是怂恿更多人举兵造反的借口,却从建康周遭的民间招揽来了一批特殊的人才。

若在先秦时期,他们该当叫做鸡鸣狗盗之辈。

但在此时,面对偌大一座建康帝都,还是一座四面受敌的城池,他们就是最合适的眼线,也能发挥出最为意想不到的作用。

比如说,想要从地下河进入建康的蛙人精锐已被更长于凫水的渔民扼住了喉咙,一直拖向水底。闸门随即落了下来,让他们进退不得。

再比如说,本应为司马道子守灵的谢重联系了京中的长子作为接应,带领着谢氏私兵挖掘出了一条自觉隐秘的地道,却在冒头后不久便发觉,屯兵的宅邸已被人团团围住,连带着他一并都以谋逆的罪名拿下。

乱战之中,谢重悲痛欲绝地看到,一支长箭扎进了他儿子的胸口,夺去了对方的性命,偏偏他自己也已被戴上了镣铐,什么也做不了!

……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不止是谢道韫收到了士卒的来报,王愉也收到了这两条接连传来的噩耗,令他原本听到刘毅等人领兵前来的好心情都已彻底抛去了九霄云外。

原本他们的计划进展顺利,由北府军这头发起对建康的进攻,实则还有另外的几路人马用来打开建康的门户,只要城门已失,外头的北府军就有了另外的入城途径。

然而现在,那些需要与他们会合的人手已被逐个击破,另外一路从南部庄园调度来的兵力却还在路上,比起刘毅来得更慢,并不能在此时起到填补兵力的作用。

“还是得我们动手!”庾鸿拍案而起,但这一拍之下,他那肩膀上的伤势受到了牵拉,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作为罪魁祸首的王愉连忙扶住了他那倒霉的救命恩人:“且当心些。”

“行了,你先不用管我了,你就说吧,是不是得尽快动手。”庾鸿冷声说道,“建康守军的人数确实并不算多,但此地乃是王都,城墙高耸而坚固,若是将攻城拖延到太久,对我们没有好处。”

“我先前就说,应当由我们先带兵掌控宫门,哪怕危险一些,也要给北府军争取出进军的时间,现在可倒好,主战场那边箭矢齐备,就算他们真能杀到城下也会损失惨重,另外的两路干脆就已全军覆没了!”

“好了,消消气消消气。”王愉出言安抚道。

庾鸿的建议确实听来很有吸引力,甚至他先前也是这麽想的,但最终还是没选择听从这条,难道能怪他吗?

庾鸿若有多少带兵的本领,何至于在先前征讨王恭的时候,只被当做是个替代他父亲的吉祥物,一点儿真正属于他的战功都没拿到?

将战场放在建康北部,这属于常识性的建议,听了也就听了,那进攻的先后顺序却是要影响到战事胜负的,恐怕还是先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比较好。

现在两路出事,一路受阻,才让王愉有些不情愿地承认,或许庾鸿提出的这个建议没错。可惜,现在才发觉,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

他咬了咬牙,“趁着城外城内交战正酣,尽快去联系那些人。”

“是!”侍从纷纷领命而去。

联系哪些人?当然是那些摇摆不定的人。

这些人分明对于天幕上提及的结果惶恐不安,也听到了自己正在士族覆灭的名单中,却因天幕说到的永安大帝种种,一点也不敢即刻拿出反抗的举动,反而是找了托词,想要先看看洛阳那边的情况。

但现在不是他们可以犹豫的时候。

士族之中想要求生的,已经先一步敲响了反抗的钟声,直接撕破了两方的脸皮,再如何摇摆不定的也应该选出立场了。

若是他们继续畏缩不前,那麽等到王愉等人组织的兵马攻破建康之后,他们必定要以应朝臣子的身份遭到清算。

或者,是谢道韫击退了叛军,他们的毫无作为也会让他们被归入叛军内应的行列,还是没有什么好结果可言。

他们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是成为城外叛军的内应,加入王愉他们,还是带着自己的家丁,带着自己的私兵,协助谢道韫守城!

有且只有这两条路。

王愉的眼中满是破釜沉舟的决心,见前去通传的士卒都已各自散去,来不及去等这个结果,就已对着庾鸿说道:“请随我来。”

庾鸿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也骇然地发觉,王愉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自己的隔间屋舍内,偷偷藏匿了数百精锐。可眼看这些人面对王愉的表现,好像并不是他亲自栽培出来的人。

他当即意识到,他当日用来说服桓夫人的那句话,并没有说错。

就算没有王愉,也一定会有人在建康搅动风云。

只是恰好由王愉先站了出来,变成了这个名义上的“领头人”。

“我会分出几人来保护你,即刻去取你父亲的遗体,换上丧服,在官邸一带哭丧,逼迫那些人赶紧做出决定!”

庾鸿在心中又忍不住骂了一声,但答应得痛快,“好,那你呢?”

王愉目光一冷:“自然是去捅一刀!”

给刘毅等人的攻城提供一点助力。

在步出此地的时候,王愉的身上也已披上了一层铠甲,顶上了头盔,仿佛一位披挂齐整的将领,向着其中一方交战的城门处而去。

这些早已待命的精锐出现得令人猝不及防,便已拦截住了一支将上城头支持的队伍,用精良的刀兵将他们砍杀在了当场。

守城的士卒匆匆回望,就见原本应当是后盾的建康城中,出现了一路叛军的同夥,还在杀伤了援兵之后向着城头杀来。

在这仓促之间,他们根本无从判断,后方的建康城中此刻到底是何种局面,又为何会有这样的叛军来袭,竟是有一瞬的怔愣。

可也就是在此时,一支利箭自后方狠狠地向着那冲上来的叛军射去,虽被人躲避了过去,却也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炸响在了此地。

“都愣着做什么?”

谢道韫的胳膊因这仓促的开弓,在衣袖中有刹那的颤抖。

君子六艺之中的射术她已有多时不曾捡起,可在出箭的刹那,众人看到的只是那张泛着细纹的面容有如组成城墙的一块坚石,没有半步的退让。

“叛军欲登城头,尽管杀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