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内史!”
“拦我等守城者,杀!”
“……”
有这一句话,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出现在此地,就已经足够了。
王愉自远处统御着这一路精兵,遗憾万分地看到,城头的守军因城内来人的惊惧,已在谢道韫射出的一箭中烟消云散。
也有一队士卒匆匆自针对城外的反击中撤回,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城内方向的敌人。
王愉匆匆后退,在士卒的掩护之中方才避开了这一连串的打击,再看那个已经退回到指挥位置上的人,眼中满是忌惮。
但再如何忌惮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已然做出了选择,和城外的叛军联手,就没有了退回去的机会。
随着他一声令下,这批精锐一半扑向了城下本在调派过来的应军援兵,一半则继续顶着城头的进攻试图攀登上去。
这些人的加入很有必要。在这突如其来的一路人马影响下,城外的刘毅已然意识到,自己这边面对的压力已比先前减弱了不少,虽没如先前在送来的口信中所言,会尽量为他们直接开启城门,但也已是不容忽视的助力。
他纵马向前,扬声喝道:“诸位,富贵就在眼前,先登者当有重赏,还不随我杀敌破城,清剿叛逆!”
从城头飞射而出的弩箭立时射穿了十数名闻声而起的士卒,却依然有被这句话煽动的人前仆后继地冲了上去。
谢道韫再未开弓,眼神始终往复于这城内城外的两路人身上。
建康的弓弩与弩箭数量尚够,但人力不足,幸好先破获了两路潜伏的敌人,瓦解了一触即发的危局,可惜现在仍旧面临极大的挑战。
城内若只有王愉这一路还好,一旦陆续响应于他的人前来,城墙两侧的平衡就会在刹那间打破。
现在,就看刘穆之的表现,还有褚灵媛那一路的援军何时抵达了。
永安陛下相信,她虽是世家出身,却也能够在此风雨飘摇之际守住建康,她也理当半步不退,相信她的战友能够做到自己应尽的责任。
“真是愚忠……”王愉冷嗤了一声。
但眼见一名刚刚登临城头的精锐立时中箭,被人抱摔了下来,王愉又面色一变,让人继续去打探后方的情况。“他们来了吗?”
那些应当与他同路的世家子弟,愿意放弃摇摆不定,亲自来支持于他了吗?
“还……还没有。但庾家主已尽力了。”
庾鸿简直不要太努力。
就以这一户侍御史所能听到的,在远远能听到的交战声里,混杂着一道嚎啕哭声,正是庾鸿发出的。他让人出外打听,便有人来报,说是庾鸿因父亲庾楷之死而痛哭,先前谢道韫令他不得将事态闹大,可如今谢内史已前往守城,管不到他,那也不能怪他当街而哭。
“有没有说是因何缘故?”
“只说是天幕所致……”
“唉,”这位侍御史仰头一叹,“兔死狐悲,又怎能闭门而守!”
再听闻王愉已带着人前去围攻守城士卒,预备与外头调来的兵马合力掌控建康城,在这夺回权柄的路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他一把推开了想要劝阻的家人,便带着府中亲随出了门。
“我为何不能去?”他在心中嗤笑了一声拦路者的优柔寡断。“难道真要相信,所谓百姓的力量就可以支撑起一个王朝,相信单凭人力就可以拦住北方铁骑,相信一个提前登基年仅十三岁的皇帝可以救世不成!”
“还不如相信,有天幕的告知,我们也能走出自己的出路。”
而在此刻,有这等表现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永安陛下亲征洛阳之前,虽对朝廷的官员来上了一出考核,清理掉了其中的一批乱臣贼子,也将一批无能之人放到了并无实权的官职上,可到底是没有将朝堂上下大换血一遍。
他们确实要比那些被刷下去的人有些本事,可当士族的未来摆在眼前让人抉择的时候,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终究还是又一次涌现了上来。
一个个人影走出了家门,向着交战的方向而去。
却并未留意到,不知道在何时,那先前回荡在巷子里的哭声,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了。
庾鸿飞快地抹去了脸上的眼泪,长舒了一口气。
那先前说是要协助于他,实则还不如说是替王愉监视他的壮汉,已经在接连的重击中倒了下去,取而代之出现在此地的,是一支身着宫中制服的卫队。
领头之人,不是与谢道韫配合的刘穆之又是谁。
没有了那些监视的眼睛,庾鸿原本紧绷的心神都在一瞬间松弛了下来,向着刘穆之赞道:“你们办事果然妥帖。”
他虽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出事呢?
谢道韫先前的亲自到访给他带来了承诺,现在正是履行的时候。
他父亲果然没有信错人,也没有为他选错一个未来。
刘穆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不用夸我了,看你的样子,其实我们再晚一些到也出不了事,我也原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但有人建议我,还可以让你再发挥出一些作用,我觉得这个建议可行。”
“建议?”庾鸿颇为迷茫,不知道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刘穆之指了指其中一位“亲卫”,只见那人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一张庾鸿见过的脸。
“还认得我吗?”
庾鸿讶然:“桓夫人!”
“总算你还有点良心,那日得了我的帮助取信于王愉那混人,还记得让谢内史派人救援于我。我也不爱欠人恩情,就当还你的恩了。”桓夫人回道。
此刻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庾鸿便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只奇道:“你说让我再发挥出一些作用,是什么意思?”
桓夫人指了指庾鸿身后的棺材:“带上你的道具,换一个地方表演讲话,走!”
她这过于自然的语气,让庾鸿下意识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可下一刻,刘穆之就听到了庾鸿振声怒道:“什么道具工具的,那是我爹!死者为大你懂不懂?”
“我懂,但我现在更懂,要是让叛军先打入城中,你就得去地下陪你爹。”
话糙理不糙,庾鸿还想辩驳两句,但又觉自己话到了嘴边,压根说不出来。
只能遵照着桓夫人的指示,向着一个方向行去。
他也很快知道了,她所说的换一个地方“表演”,到底是什么意思。
庾楷苦心孤诣,要为自己的儿子谋求一条生路,正该由庾鸿为代表,誓师响应谢道韫的守城。父辈往日的立场再不深究,当下所做,才是要在新朝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而最容易被庾鸿煽动的,正是那些京中的计吏属官,以及那些想要悖逆家中长辈立场的小辈。若是他们胆敢在此时站出来,固然也会面对不小的风险,又何尝不是在走出一条求生之路。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世道混乱,这样的人家之中或多或少还藏匿着一二把私兵!
急于攻城的王愉并未察觉到,此刻在建康的官邸与民居之间,原本正在观望的那一批人里,多出了一位试图遴选忠臣的演讲者,正在掀起一股新的风浪。
他只看到,有一个个同僚加入到了他的队伍中,给了守城一方以莫大的压力,仿佛是在证明着他的判断,一个仓促创建的王朝还太脆弱了,脆弱到经历不起一场有效的反击。
吴会之地原本有这样的机会,掀起一场反对王神爱登基的浪潮,但正如天幕所说的那样,王凝之此人徒有世家之名却无半点本事,才给了王神爱立威的机会。
现在,才是真正的复辟旧朝!
……
“阿娘,您出来做什么?”
“我出来干什么?”老太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砸,怒道,“你有这个时间问我在做什么,怎麽不问问北面在干什么!”
“他们在打仗……”
“好,在打仗。谁在和谁打仗,又是为什么要打仗?”老太当即追问。
那弓着背的男人嗫嚅了一阵,方才回答:“我听人说了,是北府军的人攻城,说是因为永安陛下篡夺皇位,才让局面不稳,洛阳开战。现在谢夫人代替她打理建康事务,还做了错事,不如回到先前——哎呦您打我做什么,这是别人说的,不是我说的!”
“别人说的你就相信,那你还长着你这颗脑子干什么!”老太愤怒极了,“永安陛下登基的时候我们人人叫好,那荒唐昏君死的时候我们还换上了自己的好衣服庆祝,陛下决定驰援洛阳的时候我们鼓掌称赞她做人有担当,怎麽现在有人为了不被处置,拿出了个听来就好笑的理由,你也跟着信了呢?”
“我一辈子没尝过一口墨水,现在就认识前头那个晋朝的晋字,还有应朝的应字,但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的糊涂蛋。我看他们就是不想让咱们过上好日子,非要让那一个个庄园继续把咱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趁着陛下还在前线督战的时候出兵。”
她迈着步子就要往前走,被人给拉了回来:“娘啊,你慢些!”
“慢什么?”老太太眉头一挑,“怎麽,是这天幕先前说什么魏国秦国,说什么官员考试说多了,让你忘记它先前说的东西了?它说只有永安陛下会把我们这些人的声音放在心上,会想到改良农具发展灌溉,让我们能吃得饱饭。相信什么司马家的昏君会变聪明,相信那些达官显贵会吸取教训好好治国,还不如相信我老太太也能在七十岁认会字呢!”
“可您这麽出去也不是个事!”男人跺脚,长叹了一口气。
他又怎麽会不知道母亲说的这个道理,更不会没看见,自从永安陛下登基之后,这建康城中的风气已经一日好过一日。
固然改变发生在一道道政令之间,需要继续向前迈进,才能真正变成天幕上所说的世道清平,他们也已能隐约窥见一种光明的未来。
谁若想要推翻永安陛下的统治,就是在和他们这些老百姓做对,他们合该做出反击的。
可是,反抗也是需要武器的啊。
“那些攻城的是北府军中的精锐,我远远看到了,箭矢飞得老高,不说刺中了,就算是单单砸下来也能要人性命。咱们赤手空拳的,要拿什么去和人家比?我腿脚不便,幸好还会一些精雕细琢 的木工活,才能维系咱家的生计,您也岁数大了,难道真要用肉做的身体去和铁来比硬吗?”
他不是不想支持永安陛下,但也得在确有能耐的时候做吧。
那边交战正酣,他走过去都要没命,压根发挥不出任何作用,更何况是他已经年迈的母亲。
老太盯着儿子的眼睛:“那你老实告诉我,你站在哪一边?”
“永安陛下这边!”这一次他的回答没有犹豫,“我还希望陛下早日凯旋呢。”
“这话总算你没说错。”
他只是有着升斗小民被生活磨平的无奈,有着但凡是人就会有的恐惧。
但不能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老太刚要重新说话,就见隔壁的屋子里,一个只比桌子高一些的孩子跑了过来,“阿婆,我爹想管你们家借几个缸。”
她弯下了身子:“借缸做什么。”
小孩子答道:“把我家的木柴都送去城楼上,用来烧滚水!我阿爷说可以用滚水守城。我爹还有些力气活,打算去找几个一起打猎的,看看能不能闯到先前的募兵处,借来两幅弓箭,也能杀敌!”
“听到没有!”她又往那畏畏缩缩的男人腿后抽了一拐杖,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没有武器就去借,再不济用别的办法也成。咱们收到消息已经晚了,难道还真要等到别人把城池攻破了,把永安陛下赶走了,才敢站出来说一句,又要接着过苦日子了?我呸!”
“还不去问问能帮上什么忙,非要等我来给你领路吗?”
她虽不知道洛阳那边的百姓是什么样子,但她们建康这里的庶民黔首亲眼见证了永安陛下弑君登基,亲眼见证了这里发生着改变,比起所谓的攻城口号,要更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也相信,有天幕作为背景的永安陛下一定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倘若城破,回到原本的苦日子,可能都只是最好的结果了。她更怕的是,她们的声音,甚至是她们后辈的声音,都会因为某些人的恐惧,而被压制到更不见光的地方。
幸好,当她向周围看去的时候,不止听到了那个小孩来借盆借缸的声音,也听到了另外的回应。
“我说,谢内史是仓促迎敌来不及跟咱们知会,这也正常,那群叛军是什么意思?就带着这麽一点人手想要打下建康,完全没觉得我们能发起反击?”
“好哇,他们甚至没把我们当回事!”
“欺人太甚,这是欺人太甚!”
“……多少年了,战乱百年才等来一位明君,到底是碍了谁的眼睛,才让他们想要趁人之危,在这个时候攻城。”
“我不知道什么谢内史冤枉了人,我就知道谢内史半月前还让人来一家家走访,把咱们的房子都给加固了,免得冬天冻死了人。”
“说得对!所以谁家还有多余的锄头借我一把?”
“……”
“我真的还需要跟他们讲什么道理,做什么煽动的事情吗?”孙恩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神有些呆滞。
他在将至建康后,选择了快马加鞭、先行一步,带着一部分人手掀起一场反抗的声浪,以便完成褚灵媛分配给他的艰巨任务。
他传过教,很清楚一个道理,当一个声音还在萌芽之时,它可能会被一些沉重的静默压进土里,但只需要有一些人先将话说出来,便会有人被唤醒发出回应。
但好像,建康百姓的恐惧与沉默仅仅持续了大半日的时间,就已经被另外的一种力量撬动了局面。
原本平静的水面若是再看一眼,也变成了冬日的枯草地,只需要一点溅落在上面的火星,就会燃烧成燎原大火。
不需要由他用宗教的方式来煽动来鼓舞,不需要他用一个个部从的反应来填补百姓的呐喊了。
他们已经在自发地组成反击的队伍,不,应该说,是反击的中坚力量。
但孙恩刚想到这里,又猛地从怔愣中惊醒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一个正要跑过的青年,顺势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的军令。“快!让他们不要擅自行动。”
“你……”
“我是陛下的孙将军,天幕说了会当政委的那个!”
“我说,你听,然后立刻想办法把消息扩散出去。”孙恩直切要害地说道,“现在攻城的,是北府军中的叛军,真正的北府军仍效忠陛下,现在正在赶来的路上,已经快到了。”
“请你们之中只留体力好的年轻人随我行动,其他的人相互照应,等待援军到来即可!”
孙恩哭笑不得地看到,那年轻人的传讯非但没有让那些预备上战场的百姓冷静下来,反而质疑起了他的身份。
他艰难地冲出了重围,挂在了高处的一根杆子上,“诸位是要听我原地背一段天师道的经文才能自证身份吗!陛下不日之内便能得胜而回,魏国打下的邺城都被我们刘将军烧了,这位刘将军也已赶回支持。三路援兵齐出,北府军的叛逆,世家门阀的恶徒也只有死路一条!请各位听我指挥,切勿自乱阵脚。”
人群中的嘈杂声终于暂时平复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那要不你真给我们背一段?”
“哈哈哈哈哈哈,孙将军,那你说的三路援兵,都到哪儿了?”
到哪儿了……
借着覆舟山的掩护,刘勃勃和慕容德的这一路人马已随江潮拍在了建康以北的岸上,对着向城头又一次发起进攻的叛军,露出了锋利的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