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赢了……”
那远处一声高过一声的战报,一时之间压过了因建康守卫战得胜而响起的阵阵欢呼。仿佛是有人担心城中有人错过了这个消息,又一步自城头高声重复了一遍,让它向着更远处传播。
但声音已随风传到人耳朵里的时候,因神思还没从先前的热血中抽离出来,仍不免让人有一瞬的恍惚。
陛下赢了……
说的不仅仅是建康的归属仍为大应,陛下的朝臣为她保住了胜利,也是身在洛阳的陛下击退了强敌,哪怕有天幕剧透,挑唆了她的对手提前展开行动,也打出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听听那信使说的是什么吧?
秦国死了个晋王,魏国死了两名大将,还都被拦截在了洛阳八关之外!
他们真如陛下所预料的那样来抢夺洛阳了,却输得这样惨烈,昭示着到底谁才是这个能够据有天下的人。
“你听到了吗?”庾鸿将脚底在地面上蹭了蹭,像是平日里的习惯让他需要擦拭掉脚下的污血,又好像只是要让自己和周围的人更接近一些。
但他此刻忽然一把握住了身旁之人的肩膀,甚至都没看边上是谁的表现,又分明已与狂喜的众人没有区别。
“听到了听到了,陛下赢了!”孙恩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虽然一脸的嫌弃,眼神却比先前指挥那些人发动反击时还要明亮。
下一刻,众人便看到这位很接地气的孙将军在人群中奔跑了起来,甚至一把揽住了先前还被他“鼓舞”过的人。
“陛下赢了!咱们正好送了陛下一个好消息!”
还有什么景象会比此刻更令人动容呢……
在孙恩的视线里,那一张张激于义愤而抄起锄头的脸上,顿时汇聚了两层意义的喜悦。
他们明明并不是经过训练的士卒,在此时已经疲累万分,仍然拔腿就向着来时的方向奔跑而去,要将那个好消息带给更多的人。
而他和几人拎着那点能证明王愉等人身份的残躯去见谢道韫的时候,城外的战事已经彻底落幕了。
褚灵媛带来的兵马在收尾的兵戈声中缓缓停在了城下,响应着城头的军鼓,即将就地扎营,也让孙恩等人恰好看到,在他们之中最为年长的臣子和最年轻的那位彼此对望。
城上的人曾经亲自送她离开建康,担负起一份重任,她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稳住了这一路援军的军心。
残阳与鲜血本都是令人心悸的不祥颜色,却在这一刻,像是生机与希望的另一种表现,包裹着这座建康城走入夜色。
然后又会很快,沐浴在新的朝阳之下。
于是孙恩又忍不住跟着城上城下的声音再高喊了一次,“喂,听到了吗?陛下赢了!”
……
谢道韫头疼。
头疼死了。
按说,随着陛下得胜的消息传回,建康城中的百姓吃下了另一颗定心丸,再不会有任何的麻烦。除了几个零散逃窜的逆臣贼子仍要出兵捕捉,整体的局势都已经尘埃落定。
在几路交锋的同时,刘穆之也在后方记录了不少东西,用作随后向一些老乌龟问罪的证据。
只需要等到陛下归来,将建康这边一连串的事情都汇报到她面前,她也可以暂时休息了,谁知道还能遇到这样的麻烦事。
褚灵媛满眼期待地看着她:“谢内史,我也想去迎接陛下。”
“建康要收尾的事情太多,缺人。”谢道韫无情地拒绝了她。
凡事就该当善始善终才好!
总不能让陛下看到,她得胜的消息刚刚传回建康,就有这一众人等丝毫不顾规矩秩序地挤进了迎接的队伍里,仿佛将后方的帝都弃之不顾。
因有官员发起叛乱,该看管的看管起来,该下狱的下狱,又空缺出了不少位置,有些位置的职务还得暂时有人顶替。
这些都是打理后勤的人应该考虑的问题。
她好不容易才从守城中缓过一口气来,但也只能休息一夜而已,就要重新提笔勾画,做出一条条批复了。
偏偏还有几个不省心的家夥,一个个上门来向她申请要去迎接陛下。
这是什么?
一群被寄养的小孩急着要见家长吗?
褚灵媛扁了扁嘴:“为什么慕容德可以去?”
谢道韫答道:“他与已经败亡的燕国有关,或许会影响到陛下对北方的战略调整,刘将军出兵邺城的决定也在事前没有向陛下告知,有越界决断的嫌疑,需要早一些向陛下请罪。”
还有一个理由不便向褚灵媛解释,但谢道韫觉得有必要这麽做。
刘勃勃来路不明,实力却着实惊人,作为他副将的慕容德骨子里仍有一份皇室的傲慢,就应当在陛下凯旋的大军面前再冷静冷静。
褚灵媛又问:“那为什么张军师可以去?”
谢道韫答道:“她身上并无朝廷明确的委任,先前只是和孙恩一并去收服天师道的,还有一句话,让我不得不让她去,她说,她是陛下的第一位臣子。”
褚灵媛气急,这一点她还真比不过!
“那我……”
她也急着想见陛下啊……
褚灵媛苦恼地托着下巴,余光瞧见谢道韫用手中的笔杆将一份书函从公文中推了出来,她疑惑地伸手去接,打开就见,那竟是一份刘穆之写的请罪书。
“他请什么罪?”
“你说呢?”谢道韫摇头叹气。
“哦——他偷跑!”褚灵媛拍案而起,万万没想到,他们之中看起来第二稳重的刘穆之,居然会干出先请罪后偷跑这样的事情。
“他说他不算偷跑,是提前告诉陛下哪些人叛变,哪些人弃暗投明,好在回京后即刻着手处置。理由还不算拙劣到家,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褚灵媛猛地一阵点头。明白了明白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这就回去写一份文书来!”
谢道韫好笑地看着,那道先前在人前已沉稳不少的身影,像只灵活的兔子一样转眼间跑没了影子,明明知道此刻不该轻举妄动,还是想要遵从自己的本心一次。
或许也是想要用这个迫切见到君王的表现告诉陛下,就算后方有变,就算这个大应还是一个新生的王朝,朝臣对于陛下的归属感也不会欠缺半分。
就允许她们,幼稚这一次吧。
当然,下一次,这些先请过罪的,就得好好留守了。
刚刚被请到此地的桓夫人疑惑地看到,这位年长的发号施令之人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书,嘴角居然带着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容。
仿佛越过这书山,看到了另一处的景象……
……
那是,被冬雪覆盖的大江。
冷得出奇的天气里,江水的流动也变得和缓了下来。以至于船行向东,明明是顺流而下,却好像比之来时还要缓慢不少。
这一众行船之上的气氛,却没被凛冬的气候所冻结,而是闹成了一团。
“陛下——”刘义明扯着嗓子,将手括成弧形搁在了嘴边,向着靠在船头的王神爱喊道,“您说这一局谁能赢?”
王神爱莞尔,对着身边的贺娀说了一句,就见贺娀快步走了过来,回应道:“陛下说,正值新春,给朝臣的第一份贺礼还未发出,你们自己看着办。”
刘义明骤然正色,先前还有些玩闹的表情,顿时被她给抛在了九霄云外。
“来来来,都让开!让我先来守擂!”
自军队从洛阳折返,抵达荆州境内后,军粮有多无少。
荆州的那些官员可有意思了,一个个知道自己在运送军粮这件事上虽然无过,但也算不上有功,只是在分组合作的情况下没敢偷工减料而已,如今陛下大胜而归,就有可能会对他们逐一清算,于是掘地三尺的掘地三尺,翻箱倒柜的翻箱倒柜,送来了好一笔军资。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先自荆州过境,预备解决完了建康的事情再来和荆州众人谈谈心,更让他们心中忐忑。
刘义明看着这些人的表情,每日都能多吃一碗饭。现在正是她吃饱穿暖,力气最盛的时候,早前奇袭魏军后方的消耗,早已被补了回来,这徒手搏击的头名,必然得是她的!
她想要陛下送出的新年奖励!
然而,就在她一把抓住了檀道济的肩膀,要将对方像猎物一般摔出去的刹那,一阵船只的摇晃忽然袭来,让她和对方都脚下一乱,没能站稳,向着一旁摔了出去。
刘义明还算反应得快,一把撑住了船身,飞快地翻身而起。
一看脚下,人已出了边界,顿时额角一跳:“这把不能算!哪有这样行船的。”
周围想要和她争功的士卒顿时笑了出来,就数谢月镜笑得最大声,“哪有坐船的嫌弃别人划船的,你还是下来吧。”
刘义明选择找“家长”:“陛下——咦?”
她那一声“陛下”刚刚开口,就见陛下一改先前闲散的姿态,貌似稍有前倾地向着行船的前方看去。
刘义明也顾不上和周围这些人争执,一把抓起了搁置在旁的黑槊,就向着王神爱的方向奔去。
众多士卒眼见她是这个表现,也纷纷收起了玩乐的神情,各自奔向了自己的戍守岗位,唯恐是这突然之间有敌军来袭。
大江之上的水匪应该没有这样的胆量,在看到了这等规模的船队后,还敢做出阻拦的行动,但谁也无法保证,此刻扬州后方没出岔子。
完全有可能是军队来袭!
“若是真有人这麽不长眼,正好让他们长个教训……”
她擅不擅长水战这个不重要,反正她们这些随同陛下撤回的人正是手热的时候。
可当她向前方的江面看去时,刘义明又已在刹那间意识到,她的猜测全错了。
那不是敌人,而是报喜的友军。
但那江上的景象,却让人望之便觉一阵恍惚。
那是船,好多的船!陛下出征之时,苻晏率众主动请缨,希望能够一并出战,但也仅仅是一路船只先一步来到她们的面前,现在却是一艘又一艘的行船夹道两侧,用一种缓慢浮现的方式聚集到了这条回家的航道之上。
她们此刻距离建康只有一步之遥,那应该不会觉得奇怪,有建康一带的渔船也行驶到了江上,欢迎陛下得胜归来。
先于渔船一步的,是那种常见的航船,在船只的顶上,有人效仿着建康的军旗,高悬起了一个巨大的“应”字。像是一点又一点烧起在江面上的星火。
而在大江南北,还各有一路朝廷的正规军队,静侯在两侧,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相遇。
一艘艘门类不同的航船,飘荡在这条哺育两岸的母亲河上,流向应朝的心脏建康,在冬日的寒气中,好像有片刻的画面定格,也让眼见这一幕的王神爱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忽然之间,又有几艘船只飞快地动了起来,在得到了许可之后向着这边靠近了过来,扑向了陛下的方向。
刘义明眨了眨眼睛,就瞧见其中的一艘船上正站着褚灵媛。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错,她好像瞧见那家夥偷偷擦了擦脸,不知道是在抹去江上的霜雾,还是擦掉船队即将相逢时的眼泪。
反正在被接到船上来时,已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的失态。
刘义明不得不承认,在这短短数月之间,飞快成长的绝不只是她而已,还有这些陆续登上船来的人。
这些人里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但无一例外,他们身上都有着战火洗礼的痕迹,以及一种能够轻易辨认出来的成长,让他们站定在陛下面前时,能够坦然地站得笔直,等待陛下的检阅。
她都能看得出来,王神爱又怎麽会看不出呢?
当张定姜缓缓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唇角已忍不住浮现出了一缕笑容:“看来你们收获良多,都等不到我回建康,就想来向我汇报了。”
“是!”张定姜回答得果断而坚决,俯首报道:“陛下走后,士族意图谋逆篡权,已被我等平定,杀伤北府叛军三千余人,杀伤作乱官员、士族私兵四千五百人,查封官员宅邸七十余户,牵扯相关大姓三十七家,东南方面仍有刘将军驻守,等待清算核查,凡建康涉事人员已全由守军看管。请陛下圣裁。”
那份被刘穆之认为该当提早一步送到王神爱面前的名单,被张定姜举过了头顶,送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牵扯相关大姓三十七家,听起来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值,但倘若士族连着旁支都要依托于主干来算,说是三十七家,涉事人员可能超过两千人,对于应朝来说,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建康的动乱已经平定,北方的敌军也只是才刚刚被从洛阳打退,陛下要做何抉择呢?
王神爱对上了褚灵媛、刘勃勃、刘穆之等人的目光,又转回到了与张定姜的对视,给出了结论:“我很喜欢天幕提到过的一个最直白的字——”
“杀!”
该杀则杀,才对得起这些人的良苦用心。船只未停,随着这个声音向东而去,“就当是,新年的开门红了!”
……
慕容德低着脑袋,小声挤出了一个声音:“我的汉话学得可能有些不太好,开门红这个词——是这麽用的吗?”
但他的声音,又很快淹没在了涛涛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