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论功行赏

说到这事,刘穆之又来了力气。

相比于什么和夷洲接洽,平白要多出一群从未打过交道的人,筹划一场论功行赏的典礼,对他来说可要简单得多了。

人力更是完全不可能缺的,多的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暂时还没得到陛下下一步指示的人,先来给他搭一把手。

还有些典礼相关的东西,更是已经在之前就加入了预备的章程中。

比如说,帝王的朝服与冠冕。

“我其实还是更喜欢登基那日向建康百姓宣诏的时候,穿的那身甲胄……”王神爱忍不住动了动脖子,还是觉得被头顶的冠冕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看起来皇帝的冠冕并不似后妃的繁复华贵,看起来也只是一座头冠而已,真戴到了头上就会发觉,为了维系上面的十二旈,冠冕本身的重量也相当惊人。

“或许这就叫做,承天下之重。”张定姜在旁含笑答道。

王神爱白了她一眼:“我以为你是要来再度宣告一下,你是我的第一位臣子,所以要先来见我一面,但我怎麽觉得,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我哪敢啊……”张定姜举手告饶以示无辜,“我还是来向陛下汇报军情的。”

王神爱奇道:“哪来的军情?”

张定姜回她:“说军情可能也不太合适,应该说,是有些人可能要被陛下吓跑了,我先来提前和您知会一声,要如何处置全看陛下的安排。”

王神爱点了点头:“你说。”

张定姜道:“陛下还记得吗,您先前让刘尚书复查前朝的财政收支,因处理账务的官员不足,将支妙音那简静寺的门徒也算了进去,现在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户部的胥吏。前日您与刘尚书说,开源这件事情由您来想的时候,听到这话的不止有刘尚书本人,还有几位支妙音的门生。她呢,怕陛下开源开到她的身上,在考虑要不要收拾包袱早日跑路。”

王神爱眸光一转,忽然笑道:“我看不是你来奏报军情,是有人托你来问这个问题吧?”

“陛下圣明!”张定姜一点没继续遮掩的意思,“她又不是不知道,在陛下的治下到底能不能跑得掉,还不如直白一些,来问问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支妙音甚少和王神爱亲自接触,近来又有一桩桩血腥的清算震慑朝野上下,从永安的表现中也看得出,她虽在利用宗教却并无太多亲近的意思,这样一来,她还真不敢亲自将这个问题向王神爱问出。于是转而将这事托付给了张定姜。

可张定姜倒是觉得,若是由支妙音本人来问这个问题,说不定还能得到陛下高看一眼。

但既托付于她了,她也总不好撂挑子不干,还是一口应允了下来。

王神爱抬手,拨开了面前的长旈,开口答道:“那就劳烦你告诉她三句话。”

“开源不是开在她的身上,除非她想做我的敌人。”

“宗教这东西,就跟天师道一样,若能化入民众之中,百姓归心于大应而非某种宗教,我不会对其赶尽杀绝,反而还需要用到他们的一些东西。”

“第三,请她好好看一眼随后的论功行赏,也看清楚我还缺一份什么样的助力。”

王神爱的神情在说完这三句话后忽然一松,用略显俏皮的语气问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张定姜一本正经:“有!”

她控诉道:“可以麻烦陛下管管您的臣子吗!我是给您的革命军当军师,不负责形象顾问!”

这群人为了在论功行赏的时候看起来仪容体面一些,别丢了陛下的脸,最近真是没少来找她咨询。

王神爱眨了眨眼睛:“……”

这种问题,就不需要当皇帝的过问了吧,又不是在开幼儿园。

看看谢相多麽稳重成熟,一点都不会有这样的问题。

……

“咦——”张定姜与谢道韫在原为太社的广场前相遇时,不由讶异地发出了一声轻咦。

天高云淡的晴日之下,身着紫袍官服的长者徐徐行来,一如先前戍卫建康城时所表现的那样从容不迫。

但与先前又有一处不同。

因陛下远征洛阳,建康这面内忧外患,谢道韫疲于守城,还要抓握住那些幕后主使的把柄,她鬓边的白发痕迹都比先前要深。

但以张军师敏锐的眼睛所见,这白发仍在,却比先前少了不少。

有一股清淡的醋浆掺杂豆香的气味,被压在了更重一些的笔墨清香之下。

“咳,”谢道韫轻咳了一声,示意发觉其中奥秘的张军师不必对此再多问,“日前陛下说,不必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先送那些敌人去死,我便想着,虽为宰辅,也总要看起来有蓬勃朝气。”

张定姜扶额而笑:“谢相啊,光是拿得动刀,开得了弓这一点,您就够有朝气的了。”

前几日陛下还在夸谢道韫稳重呢,现在一看,大家在有些事情上分明是一样的。

但她们怎能不因这即将到来的论功行赏,失去往日的冷静呢?

对于冉冉升起的大应来说,这场论功行赏的册封典礼虽未放在太极殿上,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朝会都还要更像朝会!

那些原本徒占其位的国之蠹虫,经过了这场清算谋逆的杀伐,几乎被从这根新生的树干上剥离了下去。陛下站在此地,也并不再只是因为天幕钦定,而是因为这座庞大的国家机器已经彻底以她为内核运转了起来。

这是第一场真正属于大应的群臣集会,还将以论功行赏的方式让世人看到,她们有清平世道的能力,有力挽狂澜的决心,也急需有更多的人投身于朝堂。

需要更多新生的力量。

……

“哎哎哎别挤呀,前头已不许向前了……”

“你们站分散一些。”

“……”

这些声音刚刚出口,很快就被吞没在了人群之中,根本没能起到劝阻的效果。幸好,前方不止有标记着的分界线,也有一批士卒拦截在广场的中央,确保不会有人擅自越界而过。

这拥挤的人群之中,不乏在这三两日内从建康周遭赶来此地的士人。

他们因陛下采用科举选士而来,又怀揣着一线侥幸,或许考试的内容,会在这论功行赏的大会中有所透露,便更不甘心站在太后面的位置,让他们的竞争者听到更多的东西。

但在戍卫的士卒接连拖走了几个不守秩序的人后,后方的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不敢再擅自行动。

也便是在这安静下来的刹那,前方的广场间发生了变化。

“阿姊你看!”

一名打算来建康碰碰运气赶考的小姑娘忽然惊呼出声。

她们来得早些,正站在了人群的最前头,在后方人挤着人的时候,还能向着周围张望一阵,看到更多的东西。远处看起来有些分量的横杆,就曾经跳入她们的视线中。

但直到横杆之上捆缚着的布卷终于挣脱了束缚,向下滚动展开,她们才惊觉,那竟不是什么仪式的背景板,而是一张疆域图!

北方的魏国、西北的秦国、西面的蜀国,都被用浅色的轮廓线所勾勒,只有七个州上了重彩,昭示着这些是归属于应朝的地盘。

“陛下有令,自此流寓州彻底废弃,分大应疆域为七州,如有疆域扩张,再行变更——”

“广州,江州,交州,为南三州。”

南方潮湿,且多瘴气,惯例以来都是大众认知之中的贫瘠之地。

自扬州地界上,王神爱弑君篡位,众人的目光便甚少聚焦到更往南的地方,只知道陛下曾在考察百官后有过一道委任,将一位卓有才能的官员分配到了广州,去整顿地方的秩序。

但这张七州地图出现的第一时间,众人听到的却是一句定鼎之言。

这三州被放在了最前面,虽然是叫的“南三州”,但已毋庸置疑地放在了被陛下着重考虑的作用域。

“广州有陛下新派去的官员,江州这地方苻氏姐弟曾经住过,也有楚侯的人脉,交州早在吴国统治时就多有官员往当地调派,据说那里的气候可以支撑水稻一年两熟……”

映射着天幕所说,官员可以试图先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占个位置,随后再来图谋升迁,这“南三州”好像就是一个合适的去处。

这也是对定都建康的应朝来说的“大后方”了。

“荆州,扬州,为中二州。”

荆州扬州互为表里,构筑成的沿江战线彼此照应,是早在前朝就有定论的,如今陛下要沿用这个设置,将这二州作为两个军事和经济中心,可以说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不过相较于荆州,扬州是这个唯一的政治中心,不会有任何的疑问。

这两处也显然是这些备考的士人最希望任职的地方。

“洛州,定州,为北二州。”

荆州以北,以洛阳为中心,从洛阳八关向河东、豫州方向各还延展出去了一片,定为洛州,是目前真正的四方汇聚之地,兵家必争的枢纽,在陛下从洛阳退回后,仍有重兵驻扎在那里,等待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的敌军。

京口以北,曾经隶属于徐州兖州的地界,被命名为定州。

取缔了流寓州之后,先前从北方南渡而来的百姓,都被归并入定州。

这也同样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战缓冲地带,但因魏国在邺城惨败,燕国被灭、后裔被接至大应,几乎可以等同于被应朝所占,不似先前一般地位尴尬。

最重要的是……

“这个定州的定字,包含了陛下的多少决心啊!”

“要这麽看的话,若是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不如试一试往定州一搏。”

“但是这样一来,需要打交道的将领和官员……”

有人低声说着,向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在他指去的方向,站着那位匈奴出身的年轻将军,似乎是察觉到了旁人的注视,刘勃勃抬起的目光中闪过了一缕狠色,顿时又让人敬畏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毫无疑问,刘勃勃有出兵邺城的经验,有得胜的战功,最适合领兵坐镇此地。那麽任职于定州的官员就必须确认,他不会做出什么牵连到其他人的举动,也不会一言不合,对自己的同伴动手。

南方王朝对于胡人的刻板印象,显然还没有因为几位将领的表现而完全改变。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慕容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刘勃勃不太想回答这个两面三刀,还滑跪飞快的家夥,只冷冷答道:“他们说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朝廷的官职,是他们想在什么地方领,就能在什么地方领的吗?”

他倨傲地朝着远处瞥了一眼,颇为期待陛下尽快让这些士人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朝廷的风雨。

但慕容德又敏锐地留意到,刘勃勃说出这话的时候,手指在衣摆处蹭了又蹭,眼尾的余光始终没有脱离那巨大的地图,仿佛也在期待着陛下会对他做出怎样的安排。

在那些士人参与考试、成为他们的同僚之前,他们已要凭借着从龙之功先行一步了!

若说陛下的崛起是神龙开道,群鲤随行,那麽先一步尾随的锦鲤,应也能先一步登抵龙门。

他没有任何一刻要比现在庆幸,他做出了那个从北方逃难而来的选择!

在有些混沌混乱的思绪中,他甚至有些没留意到,陛下到底是何时从台后走到的台前,只看到——

那道因年少而不够高壮的身影站在台上的那一刻,背后的七色州郡图样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烈火,托举着那道身着龙袍、头戴旈冕的身影。

只听到——

陛下用着最为简短却有感染力的话语,将那场发生在洛阳的交战娓娓道来,也说起了邺城的战场,建康的战场。

“我始终认为,将任何一处战场的胜利归结于个人,按照功勋分出头名来,并不合适。我也很庆幸地看到,每一个人都在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上,在需要你们的时候做出了主动的选择。”

“所以这三场战役的最大功臣,还是人民。”

洛阳的百姓抄起了自己从残垣废墟里找来的武器,抄起了山中墓葬里的物事,建康的百姓想要煮水守城,也选出了代表百姓意志的作战代表。而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缓冲地带,也有人响应着天幕的号召投效而来,才能让刘勃勃组建起攻破邺城的军队。

相比于有勇有谋的将领,这种流水一般不断向前的力量,才是战场上真正决胜的东西。

“对于首功的嘉奖,应当落在大应子民的身上,会在随后着重来说。先将其余的论功行赏说完吧。”

刘义明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将自己的明光铠擦了又擦。忽然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刘义明刘将军,请上前来。”

她没听错,她是第一个被报出的名字!

她顿时目光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陛下走去。

隔着王神爱头戴的旈冕,也隔着她自己眼前总有些模糊的水雾,刘义明觉得她有些看不太清楚陛下的神情,但在距离只剩三丈的时候,她又恍惚地想起了陛下先前说过的话。

陛下说,刘义明能活着回来,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惊喜。

这句话,她将会永远记住,连带着今日敕官封将的话。

“我起先有些犹豫,要不要将你放在第一个来宣读,但我又想,你担得起这份重托,也配得上这份殊荣。”

“魏国粮草后路被断,被迫退兵,避免洛阳二次开战,首功,当归于刘将军!”

“朕封你为轻车将军,官从五品,屯兵京口,独领一军。”

“轻车……”

轻车快马,直入敌营,这个轻车将军的封号与刘义明的战功当真相衬。

转过年来,她也才仅仅十七岁,让周遭闻声望向她的目光都忍不住在想,陛下是否已将昔年汉武帝对霍去病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但在日光将她的眼睛照得一片明亮非常之时,她没有后退半步,而是用着几乎能让全场听到的声音高声喝道:“臣愿为陛下轻车北上,直取平城!”

“好!”王神爱一把将她扶了起来。

眼前这双炽烈而热忱的眼睛,何止是动荡着少年的野心与战意,也满是对君主知遇之恩的回馈。

她伸出了另一只手,接过了一旁宫人递来的木槌,塞进了刘义明的手中,以眼神示意她向那头看。“去吧!”

刘义明顶着周遭的目光,一步步地站到了地图之下的第一面战鼓跟前,狠狠地将手中的木槌砸了下去。

鼓声轰鸣,发出了“咚”的一声重响,仿佛震荡的不止是她面前的这一面战鼓,也是她的心脏。

她几乎忘记了周围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其他的声音,在那鼓声响起的一刻,只看到一幅景象展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支有若烈火、势若利箭的队伍穿行过北方的原野,在黑槊的指向中悍然发起了攻击。

屯兵京口,独领一军的轻车将军应该做些什么,应当招募一批怎样的人手,她好像在这景象之中有了一种模糊的想法。

但也在这鼓声响起的同时,她也听到了第二位登台听封的将领走上了台前,作为她的竞争对手,接受陛下的一句句嘱托。

烧毁邺城的刘勃勃不出意外地出任了定州都督,继续威慑黄河沿岸的前线。

屯兵洛阳的刘裕出任洛州都督,由苻晏出任洛州长史,戍卫好不容易夺回的洛阳。

因王神爱在太子妃时期的决断而重新得到起用的刘牢之担任广州都督,前去协助南下官员把持后方。

桓玄出任江州都督,调度建康到洛阳之间的兵马物资。

贺娀以陛下近卫的身份继续执掌斗魁卫,封号明威将军。

还有孙恩、孙无终、檀道济、谢月镜、陈希等等……

武官的一份份战功,一个个官职敕封,随着每一道鼓声的响起,都砸在了在场众人的心口。

这一场场胜利的庆贺,连带着武将归心的表现,让在场众人都清楚地看到,就算是将永安陛下和真正从零做起的开国帝王相比,也绝不会逊色多少。

何况在她身边站在的,何止是武将,还有那担任中书令的谢道韫,出任户部尚书的刘穆之,接下门下省给事中官职的褚灵媛,出任礼部主客司侍郎的慕容德,还有决定在吏部任职的桓黎桓夫人……

另外一道真正的奠基力量,也已再一次说出在了她的口中。

“百姓为大应的根基,值此论功行赏之时,朕有意,宣读一份田税改革的诏令——”

周遭顿时哗然。

田地乃是百姓的根本,而田税改革,无疑是决定了百姓依靠土地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这恐怕才是今日论功行赏中,最重要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