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今越让李玉兰帮她看着办公室, 自己先回家去收两件换洗衣物,心想万一要是当天回不来呢。反正明天是星期天,回不来也不影响上班。
谁承想还真被她给猜中了!
李家村位于城郊, 交通方便,再加上李玉兰和她二哥是开了拖拉机来接今越的,路上也没耽搁,四十来分钟就杀到村口。
跟臭烘烘乱糟糟的大杂院比起来,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李家村简直就是世外桃源,再一想到将来随着书城市扩建, 这一带会被建设成闻名遐迩的书城市大学城, 而这些当地农民从此一跃成为拆迁户……舒今越都忍不住咋舌。
这是啥好日子啊!
她要是有条件,买在大杂院干啥, 就应该来这里买, 这才叫投资。
可惜自己囊中羞涩, 现在二哥还没凑够买小房子的钱, 想七想八,舒今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李玉兰以为她是怕自己治不好三嫂的病, 下了拖拉机后一直挽着她胳膊, “今越你别紧张, 尽力就行, 我三哥三嫂都是讲道理的人, 他们能理解的。”
“我说你比那些医生胆子大, 就这么随口一说,你别放心上,要是不敢治也没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我爸妈你更不用担心,我妈最讲道理了, 还是我们生产队的妇女主任,我爸虽然老顽固但他听我妈的话,孩子跟我三嫂姓就是我妈提出来的,他一开始老大不乐意,但最后还不是得听我妈的。”
“对了,这里就是我家,我家老房子在村里,后来村里人太多住不开,我妈就搬来村头,房子盖得比较偏,但清净。”
舒今越看着她手指的那栋青砖大瓦房,心说可真气派啊,宽敞明亮还干净,院里种着几棵果树,果树下还有一些绿油油的小葱蒜苗韭菜之类的蔬菜,菜地里一只芦花老母鸡领着七八只黄蓉蓉的小鸡仔,正在找虫子吃。
院里干干净净,一点鸡粪都看不见,看得出来李家是很爱干净的人家。
果然,一进屋,看见虽朴素却整齐干净的家具,舒今越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这里就是我三哥三嫂的屋。”正说着,李三哥开门出来。
“舒医生你好,我是玉兰的三哥。”
舒今越冲他点点头,“你好,李三哥。”
李三哥满面愁容,眉头紧锁,嘴唇干焦起皮得像一块干涸的土地:“麻烦舒医生了,我媳妇儿的事,玉兰已经跟你说了吧?”
说话间,屋里传来咳嗽声。
今越点点头,进到小两口的房间里,窗户用油纸糊着,又加了一层报纸,透光性不是很好,但没什么异味,李三哥每天都在打扫。
李三嫂是个黑瘦的女人,年纪比李玉兰大两三岁,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李三哥连忙搀扶住她,“慢点,不着急,舒医生来给你看,你别动。”
因为人瘦,肚子就显得特别大。
“李三嫂这是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咳咳……咳咳……别人都说……咳咳,都说我肚子大。”
李三哥连忙给她喂水,又是拍背又是垫高枕头,动作十分熟练。
看得出来,李家家风相当不错,同样是农村人,但人家这样的家风跟自己待过那个村子是真不一样。舒今越心里想着,直接座到床旁的一张小板凳上,先详细询问李三嫂的情况。
诸如末次月经什么时候,有没有做过产检。
“咱们乡下地方,就只刚怀上的时候去抽过一次血,后来都没检查过。”
舒今越点点头,没说什么,这是条件所限,“那天感冒发烧的情况,麻烦跟我仔细说一下。”
很多病,一开始就是发烧,类似于感冒的症状,但到底是不是感冒发烧,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那天,我肚子快四个月了,想着挺长时间没回娘家,就想回去看看,谁知道半路上下起雨,玉兰她哥担心路滑不安全,就让我别去了,转回家的时候打了几个喷嚏,当天夜里就烧起来。”
舒今越尽量把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摒弃,提取有用信息。
至于烧到多少度他们不知道,家里没体温表,大队部也没赤脚大夫,“第二天玉兰她哥带我上公社医院看……”
诊治过程跟李玉兰说得一样,舒今越重点在最近一次,“县医院的医生说怀疑是类风湿病,要用什么破什么松的药,但我怀着孕怕导致胎儿畸形,不能用。”
“泼尼松。”今越接嘴道,然后又看她吃过的药,就是一些非常安全的止疼药,但效果也不好。
“把裤腿掀开,我看看膝盖骨。”
她的骨头很纤细,外观上没有红肿或者畸形的地方,今越两只手对比着摸了摸,也没摸出什么增生。
但骨头不可能无缘无故疼这么久,舒今越知道一定是哪里没弄懂或者弄错了,“我看看脉。”
三根手指搭上去,孕脉尚可,说明胎儿没问题。
但舒今越也能明显感觉到脉象是细数的,尤其右手的寸部,这是主肺的。
明显的肺阴虚,今越再看她的脸色,“李三哥麻烦把窗户打开。”
“我怕她吹了冷风会咳得更厉害……”
“没事,病室也需要每天透透气的,你开吧。”
随着窗户慢慢打开,舒今越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误诊了,这李三嫂的脸在自然光线下呈现一片艳红,尤其是两个颧骨的位置,跟她的脉象是完全吻合的!
刚才自己从光线明亮的地方走到昏暗的房间里,其实是不太看得清的,现在看到的才是她本来的肤色。
“夜里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出汗?”
“会,出不少,都是我给她擦干的。”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颧骨的位置会不会觉得很烫,很热?”
“对对对,是会这样。”李三哥激动起来,他开始相信妹妹说的话了,舒今越或许真的有两把刷子,他们看了这么多医生,都没人看出来她这个毛病。
刚开始看见妹妹带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姑娘回来,李三哥说不失望是假的,但来都来了,他也不好把怀疑摆在脸上。
然而,舒今越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她听见自己内心“咯噔”一声,仿佛在说两个字——完了。
是的,舒今越感觉自己今天真是头脑不清醒,明明遇到咳嗽病人应该戴口罩的,老朱也给大家领了足够的口罩放在药具间里,可她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或许一开始,李玉兰说她三嫂“感冒”“咳嗽”,她就被带偏了。
舒今越忍住内心的郁闷,连忙安排李家兄妹俩,“你们别走动,赶紧把这间房间的门关起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不要开太大。”
“为什么?”李玉兰想不通,刚才说开窗的也是今越。
“我怀疑三嫂得的是肺结核,我们已经跟她密切接触过,最好不要再出去接触别人。”
李家三口齐齐的“啊”了一声,“肺结核?!”
“肺痨?!”
“怎么会是这个病,明明我媳妇儿也没咳多久,她就是一个多月前感冒啊,怎么就会变成肺结核?”李三哥实在太过震惊,且想不通。
学名叫肺结核,老百姓叫肺痨,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大家甚至知道咳嗽久了,痰中带血丝,就一定要去检查。
舒今越叹息,她也想说宁愿是自己多想了,但目前无论从症状还是脉象来看,都很像肺结核,这种病起病初期隐匿性非常高,常常会被误诊、漏诊。
“绝大多数肺结核确实是久咳,但也不排除咳嗽时间不长的,大多数咳嗽还会咯血痰,李三嫂却只是白色的浓痰,也没有腥臭味,应该是才刚染上没多久,我们先别恐慌,好好回想一下这一个多月来,三嫂有没有跟家人密切接触过?”
兄妹俩仔细回想,“没有,我三嫂说怕把感冒病传给家里孩子,从来都是待在这个小房间里,即使要出门透气,去县里看病也是用头巾包着嘴巴和鼻子。”
“这个房间我每天都会打扫,也没外人进来过。”
“我三嫂吃饭的碗筷是单独的,没跟大家的混在一起洗,每顿饭都是我三哥端进来给她。”
别说,李家良好的卫生习惯起到了防护作用,尤其是分餐而食做得不错,虽说其他家庭成员可能会觉得她事儿多,但至少保护了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今越你别吓我,没事吧?”
舒今越摇头,“没事没事,我也就是推测的,到底是不是还要等化验结果才知道。”顺便让大家离那个痰盂远点,这可是病毒培养皿。
这个病虽然会通过飞沫、消化道传播,但结核杆菌有强有弱,抵抗力也因人而异,并不是每一个接触过她的人都会传染上。再加上防护措施也还行,其他人应该还没中招。
“咱们四个就先不出去了,待会儿家里人回来,让他们去大队部帮我打个电话。”
李三嫂整个人病病歪歪的,刚才还算可以的精神,现在就不行了,没一会儿居然开始抹眼泪,“我,我这孩子是……要不了了吧?呜呜,我好端端的,怎么会得这个病,呜呜……”
李三哥安慰她,“不会的,舒医生不是说还没确诊嘛,再说就算是肺结核,又关孩子什么事。”
舒今越叹气,怎么不关孩子的事,大部分抗结核药都对胎儿有影响,不用药难受,用了孩子就不能要,即使是医学高度发达五十年后,孕妇感染肺结核的话,都是建议终止妊娠的。
“你不懂,我家隔壁的婶子就是怀孕时得了肺结核,后来去医院治疗,医生让把孩子拿掉的,我好害怕,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孩子,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呜呜……”
舒今越被她哭得头大,她一句话不敢说,生怕让他们更焦虑。
李玉兰劝了几句劝不住,也跟舒今越对视一眼,无奈耸肩,她这个三嫂啥都好,就是涉及到孩子的话题不好说话,甚至有点偏执。
但这都是人之常情,她的家庭和人生经历决定了她就是看重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舒今越作为防疫站工作人员,第一反应是——这个病会不会其实已经在当地传开了?李三嫂或许不是唯一的、最初的感染者?
要真这样的话,书城市整个防疫系统都别想睡好觉了,结核病可是防疫站防治工作的重中之重,有的地方还专门把防疫站里的结核病科单独分立出去,成立结核病防治所。
更关键的是,这时候还没有大规模推广卡介苗接种,要是感染了,其传播性和严重程度可想而知。
舒今越在脑海中梳理处置方式和流程,条件有限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至于自己刚才诊脉说话间有没有被传染,她已经顾不上担忧了。
跟大范围感染传播比起来,个人的安危显得不值一提。这句话是她刚入职的时候,老朱说的,他目的是想让她做好思想准备,别娇气,别害怕,遇到传染病也要大胆的迎难而上。
谁知道还真让她遇上了!
唉,舒今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了三嫂,你还记得一个多月前有没有接触过正在咳嗽的人?”
被这么一打断,李三嫂的情绪稳定下来,“好像没有,我们农村地方,夏天没什么人咳嗽,反倒是冬天多,去年冬天我回娘家……哦对,我想起来了!”
那天她回娘家路上遇到一个娘家村里的人,“那婶子每年到冬天就咳嗽,一直都是这样,我们也没人往这个病上想。”
“她咳嗽咯痰多吗?”
“挺多的,痰是红色的,小时候别的孩子说她吐血,我们都害怕她,躲得远远地。”
舒今越点头,看来很有可能这个婶子就是传给她的人,一般人或许不会这么快有反应,但李三嫂是孕妇,本身身体素质也不是很好,当晚就开始出现发烧症状。
“舒医生你说我这孩子是不是不能要了?”李三嫂又哭开了。
舒今越很想来两句善意的谎言,但又怕给她希望会让她更失望,只能保守地说:“目前还没确诊,万一不是呢,我这人就是容易大惊小怪,不信你问玉兰姐。”
李玉兰昧着良心说是是是,先稳住三嫂的情绪再说。
李三嫂娘家只有一个哥哥,那哥哥这两年好像还越发傻了,以前好歹还能帮着生产队放放牛羊混点工分,现在别说放牛放羊,他自己生活都成问题,在村里被谁逗惹一下就发狂,胡乱骂人、砸东西、打人是家常便饭,十足的“武疯子”。
三嫂娘家父母很需要这个孩子,甚至家里这边也商量好了,等孩子断奶他们就抱过去养,过继给她哥传宗接代,到时候两边一起出钱出粮养着,当然要是三哥三嫂舍不得的话,也可以只是改姓,养还是养在李家这边。
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最不好说话的大家长也说通了,结果却在中途被传染了肺结核……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李三嫂越想越难过,李家兄妹俩安慰半天也没多大作用。
舒今越看着房顶,这时候医疗条件有限,她自己要是感染了的话,需要规律用药,少则半年多则说不清了,具有强传染性的时候需要隔离,等不具备传染性后应该能回家,到时候跟家里人的碗筷、水杯都要分开……她有点担心,二哥结婚的时候自己还能不能上桌吃饭。
不过下一秒,她就觉得自己多虑了,她可是中医,老祖宗没有异烟肼利福平的时候这种病也不是无一生还啊,她完全可以用中药调理,甚至……
她看向李三嫂,没说话。
很快,李家人下工回来,李玉兰隔着门板跟他们把事情说清楚,大家都很紧张。
“你们别紧张,舒医生跟我们在一起,你们先找几块干净头巾放在门口,我们会自己开门拿。”李玉兰心想自己和舒医生没怎么跟三嫂正面接触过,说不定还没感染过呢?况且三嫂现在最需要的是三哥陪伴而不是她们,“妈,你帮我的房间门打开,我和舒医生去我房间里待着吧。”
要是虚惊一场,那倒没啥,要真是肺结核,那少一个人感染也是好事。舒今越是她要求叫来的,不能让她被感染。
李妈妈连忙让老大媳妇去照办。
舒今越刚才就当机立断撕掉一件干净衣服,给每个人做了一个简易口罩,但这得定期更换,没有头巾方便。
“然后再去大队部给这个号码打电话,嗯,就说舒今越被困在李家村了,她怀疑另一个王家村有结核病人,让他们快点来人。”
等电话的时候,房间腾出来,今越和李玉兰搬过去,一下子觉得轻松不少,不用再听李三嫂的哭声。
其实今越倒不是烦她,她只是需要一个稍微安静一点的环境来思考。
李玉兰为了不打扰她,自己找来本小说看起来,可惜没一会儿,李家人回来说:“这个电话我们打过去没人接,响了挺久没人,要不咱们还是打给县医院吧?”
县医院的电话今越没有啊,她刚才给的是街道办的,想着无论是谁接到,只要一听说是传染病肯定会去转告朱大强,他再去区里要人过来就行,谁知道居然没人接电话。
不过想来也是,街道办值班本就没什么事,一年到头可能都接不到几个紧急电话,值班人员不在岗也不是稀奇的,这年头也没人会去查岗。
今越脑袋迅速转动起来,“那你们帮我打这个号码,给这位徐同志说,我被困在李家村,高度疑似肺结核,让他去找我们领导,他知道该怎么做。”
她就只记得单位和徐端家里的电话,这时候天都黑了,他应该在家。
但这一次,李家人过了快二十分钟才回来:“舒医生,电话打通了,但听他家人说这位徐同志还在单位加班,他们先打去单位找他 ,他一听说是你的事立马就回来了,接电话的时候还喘气呢,像是跑回来的。”
李家人抹了抹头上的汗,那位徐同志可是很不好对付,他们有种被公安同志审问的感觉。他冷静,克制,时间地点人物非常有条理,问完还要重复对一下,李家人隔着电话线手都是抖的。
“那位徐同志人真好,问了咱们很久,问得特别详细,还让咱们转告你,不要担心,他马上带人来,还说让咱们赶快给你送饭,生怕饿着你。”
舒今越在心里小小的算了一下,电话讲了十分钟,那他在路上的时间就十分钟不到,可从物资局到金鱼胡同,骑车也要十五分钟呢,他到底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回去接电话的?
这人真是,她又不是被困在老虎洞里,至于这么着急忙慌的吗。
李玉兰的妈妈是个直爽人,一边说着那画面,一边哈哈大笑,一时间屋子里的紧张气氛被冲散不少,“饭菜我们正在做,好了就端上来放在门口,你们自己出来取啊。”
同样是李大妈,这却是另一位很招人喜欢的大妈。
饭菜是分开用两个碗装的,底下卧着两个大白馒头,上面是一些小葱炒鸡蛋、切好的大片腊肉,还有一些酸辣土豆丝,因为舒今越说要清淡饮食,所以不是特别辣。
吃的时候她和李玉兰也是各吃各的,各自占据屋子一个角落,尽量不说话,省得飞沫传播。
“今越,这个徐同志是你朋友吗?”如果是亲戚或者长辈,她应该会加称呼。
“嗯。”
“那你朋友真好,听说你出事这么着急,难怪你谁的电话都记不住,只记得他家的。”
舒今越心头一动,是啊,她怎么唯独能记住他家的号码?明明她一次也没打过。
难道是人的潜意识,早早就想到会有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吗?
“这个徐同志是男同志吧?”李玉兰嘿嘿笑了两声,想再开个玩笑又觉得不合时宜,现在可是要紧关头。
饭吃完,李家人把她们的碗筷收下去用开水煮的时候,村口就传来汽车轰鸣的声音,“请问这里是李玉兰同志家吗?”
是徐端的声音。
舒今越忽然鼻头有点发酸,他们都说他在单位加班那肯定是没吃饭的,这才半小时又赶到村里,还包括去找朱大强……他是饿着肚子一秒钟都没耽搁呀。
这人怎么这么心急,她这里是疑似肺结核,又不是来救火,至于这么赶吗?
“玉兰姐,家里还有多余的饭菜吗?能不能给徐同志准备一份,悄悄的,别在人前给。”
李玉兰捂着嘴笑,“得嘞,放心吧。”
她还要让老妈好好看看这个徐同志是不是三头六臂,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干出这么多事来!
正想着,就听见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来到房间门口,“苏今越,你在里面吗?”
男人的声音醇厚得仿佛大提琴的音色,抚慰了今越心头的焦躁,她立马站起来,“是,我在,你怎么来这么快?”
徐端却没回答,反问她吃饭没,吃了什么,身上衣服穿得够不够,会不会觉得冷。
“哎呀徐同志你就放心吧,舒医生和我家玉兰在一起,屋里的衣服也是干净的,随便穿,饭已经吃过了,舒医生还吃了两个大馒头呢!”
李妈妈都听不下去了,立马抢答。
李玉兰在屋里笑,舒今越脸有点红,这人真是的,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知道肚子饿不知道冷啊?还当着这么多人面问,她不要面子的吗!
徐端倒是面不改色,“多谢,烦请婶子多照顾她一下,她年纪小。”
李玉兰用嘴型学徐端说话:她~年~纪~小~
舒今越脸蛋爆红,一个两个的怎么这么讨厌!
很快,李家人给他端来一份饭菜,他也没拒绝,站着三两下扒拉完,吃得干干净净,又站在门口跟舒今越说了几句话,这才下去跟朱大强等人汇合。
朱大强带来的人跟李家人说了几句,然后迅速取到李三嫂的痰液,还给她抽了血,当场让人送回区防疫站培养和化验,舒今越和李家兄妹俩没咳嗽,也没发热,就暂时先放一边。
“另一队同志去了你说的王家村,应该很快就能取到那边的痰液和血,如果痰液检查是阳性的话需要带回防疫站做X线检查,看看肺上的情况,李三嫂因为怀着孕,事情有点不太好办。”朱大强隔着门板跟舒今越说。
“不过先不着急,万一又是虚惊一场呢?”这时候的这四个字真是最幸运的字眼,今越想起自打自己去上班,已经发生过两次了。
一次是疑似血吸虫病,一次是疑似手足口病,每次大家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力以赴,完全按照确诊的规模和程序来防范,全员出动,二十四小时轮换值守。
虽然连续两次都是大动干戈之后虚惊一场,但整个防疫站,却无一人埋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以龙国目前的医疗水平和卫生情况来说,无论是什么传染病,只要是具有传染性的,都将会是一场灾难,很多人会因为他们的一个疏忽染病,免疫力差的老弱病残孕会为此留下后遗症,甚至失去生命,失去孩子……
宁愿他们忙碌一点,辛苦一点,也好过真的传染病蔓延。
舒今越一边想着,一边听朱大强和徐端在外面商量处置措施,没看出来他居然对这方面也懂一些,朱大强抛出来的话题他都能稳稳接住。
“苏今越,现在时间晚了,你们先休息吧,我们需要回市区一趟,要是有什么情况就给我家里打电话,打不通就打单位的,还记得吗?”
“记得。”
“那你背一遍,单位号码。”
舒今越大窘,“你当我三岁小孩啊,不记得我刚才能给你打?”其实她真的只记得徐家的,他单位的还真记不住。
但她舒今越是谁啊,输人不输阵,无理也要搅三分,必须不能让他知道!
徐端沉沉的笑了两声,今越猜他一定是笑得胸脯都震起来了,随即报出一串数字,“记住了吗?”
舒今越咬着后槽牙,这人是有透视眼吗?她好不容易说个谎也要被他识破。
但他似乎很执着,她要是不把他单位的号码记下来,他就不肯走似的,今越咬咬牙,跟着重复两遍,“记住了记住了,快走吧。”
他脚步声走开一点,今越连忙又补充:“开车慢点,不着急的,即使真是肺结核,也不急在这几分钟,知道吗?”
“嗯,再见,苏今越。”
终于,脚步声不再犹豫,下楼去了。
李玉兰打个哈欠,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个徐同志叫你苏今越啊,你不是姓舒吗?”
今越早就发现,他对自己本名似乎有执念,平时叫她只叫这个,上次把她介绍给蒋卫军两口子也说这个。
今越向李玉兰简单说了自己的身世,没提苏家和徐家的渊源,她想,即使是这份恩情在,徐端也早就还完了吧,至于还这么紧张吗?他对恩人之女可真好,谁要是他恩人谁都得笑醒。
所以,他强调她姓苏,可能就是基于对她生父的感激?
“你说多久能出结果啊?”李玉兰又开始发愁了。
“只做痰涂片的话,明早应该就能出,痰培养需要几个星期吧。”
“哦……那我三嫂要真是感染了肺结核怎么办?”李玉兰双手抱头,刚才她一直安慰三嫂没事没事,可现在静下心来,怎么会没事呢?
要是真的感染,那孩子是不能要了。这么大的月份引产,伤身体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三嫂怎么能接受得了?
“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本来昨晚她还跟我说小家伙在肚子里动得可欢了,每天一到饭点就蹦跶……这么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就不能要呢?”李玉兰想到嫂子家的情形,也动了恻隐之心。
“我嫂子家真的很可怜,唯一的儿子是个傻子,本来他们家日子很好过的,她爸以前在城里酒厂上班,是有名的烤酒师傅,解放后回村,自己办了个家庭作坊式的小酒厂,衣食无忧的,谁知道生个儿子居然有问题……我嫂子自打出生就知道她是来照顾哥哥的,当时能跟我哥自由恋爱也是想着我家儿子多,出去一个上门也没啥,谁知道我爸是个老顽固唉!”
“我嫂子学到她爸的烤酒手艺,什么酒到她嘴里只要尝一口就能知道年份,甚至连大概的酒精度都能尝出来……本来说是要招赘在家,继承小酒厂的,当然现在那家酒厂已经成了村办企业,但她爸在村里德高望重……”
巴拉巴拉,今越听得昏昏欲睡,神经紧紧绷了一下午,现在又到了她平时的睡觉时间,虽然李玉兰还在絮絮叨叨,但她实在忍不住,就这么睡过去了。
天刚亮,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是徐端又来了。
初秋的清晨,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冷意,他哈出来的空气似乎也带了点冷,他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
“苏今越,醒了吗?”
“醒了,你怎么来这么早?”舒今越习惯性就想开门。
“别开门,好好待着,痰涂片阴性。”
舒今越手一顿,果然跟她想的差不多,李三嫂虽然有症状了,但目前是菌阴性,如果连痰培养结果也是阴性,那就证明没有传染性,“除了李三嫂,王家村的呢?”
“那个更严重一些,阳性。”他顿了顿,“你别紧张,我听你们同事说,目前有转染性的是王家村那个,李三嫂还不确定,下午他们会来给你们做检查,不管是不是,我都向上面申请让你留在这里,不用挪地方,好不好?”
舒今越心头一暖,她是真的不想挪地方,无论去到哪儿都要跟人打交道,她跟李玉兰已经处熟了,不想再去接触新的别的人,花更多心思与人打交道。
她这种心态,用手机上的话说,好像就是叫社恐?
她社恐吗?不觉得,她跟同事和家里人相处话还挺多的呀。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李玉兰陪着她说说话,不然她会把自己憋疯的。
徐端真的什么都知道,他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
想到这个形容,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才不呢,哪有这么帅的蛔虫,蛔虫最讨厌了,可他一点也不讨厌!
“你家里人那边,我昨晚已经告诉他们,也安抚好了,你就放心的养着。”他顿了顿,又不太确定地问:“你真的还好吗?”
“嗯,好。”
他停顿了大概十秒,似乎是在甄别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有没有强颜欢笑,有没有欲盖弥彰。
“我真的很好,昨晚吃了两个大馒头,你忘了吗?”还有很多好吃的菜。
“你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跟婶子他们说,他们会给我打电话,这次的事可能范围有点大,我们单位需要配合卫生系统加班,不能每天都来看你。”
舒今越心里暖暖的,这个初秋似乎一点也不冷了,“知道知道,还要我背电话号码吗?”
徐端露出一声轻笑,今越隔着门板猜,他的表情一定是无奈的,因为每当自己提一些莫名其妙无理取闹的要求时,他就是那副表情。
“给你带的东西我放门口了,记得出来拿。”
等他一走,李玉兰连忙怂恿:“徐同志给你带了啥东西,会不会像我二哥一样,给送小说进来?等我这本看完,咱俩换着看吧?你们城里的书肯定比我们乡下能找到的多。”
“不是,跟我二哥相亲那次,介绍人不是说你没上过学,怎么还能看小说?”
李玉兰骄傲的挺起胸膛,“我只是没正经上过学,不代表不识字,小时候我妈天天教我认字呢……嘿嘿,就是认识的不多,有时候会闹点笑话。”
舒今越这才看向那扇门,好奇门的另一边,他会带什么给自己。
“没人了,出去拿吧。”
门外除了一个很大的包裹,还有一个黄花梨的古朴食盒,食盒一看就知道是他们家用的东西。
今越先打开包裹,上面单独装的是她一些换洗衣物,有外穿的,也有贴身的,应该是昨晚老妈和姐姐收好,请他带过来的。
然后还有三双厚实的用黑白色毛线织的袜子,摸起来非常暖和,舒今越奇怪,她没有这么好的袜子,舒文韵也没有,难道是赵婉秋临时给她买的?但也不像赵婉秋的审美啊,她要买都是买那种红红绿绿的,越鲜艳越好。
不过,李家村靠着山,确实比城里冷,昨晚她的脚就一直不太暖和,又不好意思麻烦李家人给灌热水袋……她去年的冬天是靠舒文韵那两个针水玻璃瓶度过的。
她今年入冬前的愿望就是去百货商店买个胶皮热水袋,那种软软的,不硌脚,一开始不会太烫,后面温度也保持得好,不会太快冷却。
当然,那是不买房子的前提下,现在打算买房子,热水袋这个烧钱的小心愿就留待明年冬天再实现吧。
咦,想到热水袋,她手里还真摸出了一个热水袋!
外面是一层软软的胶皮,上面有个像暖水壶的塞子,跟她在百货商店见过的、打算买的简直一模一样!
她可以确信,这肯定不是家里人给她准备的,因为这东西要工业券才能买到。
她喜欢极了,捧着热水袋就想亲一口,当然,她也这么做了,身后传来李玉兰的惊叫,随之而来是她的哈哈大笑,楼板都快被她笑塌了。
舒今越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不许笑,不然我就挪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里。”
李玉兰假模假样,“哎呀小姑奶奶,求求你不要搬走,你一定要留下陪我,咱俩可是异姓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舒今越想打人,她发现李玉兰这张嘴真的是,跟李大妈有得一拼,改天有机会应该让她俩对决一次,看鹿死谁手。
“快看看还有啥?小说呢?”
舒今越翻到底,也没找到小说。
“唉,看来这个徐同志不上道啊,女孩子谁不喜欢看小说,他居然都没给你准备一本,这样的男同志不行,像块木头,你还是跟他分了吧。”
“什么呀,我俩不是那种关系。”
“你说我是信你这句话,还是信我明天出门能捡到一千块钱?”
舒今越无语,她发现李玉兰的嘴巴太犀利了,以后吵架绝对是一把好手,自己哪天要是吵不过别人可以来找她当外援。
而食盒里装的,则是一些点心,各式各样的,什么红豆酥、桃酥、绿豆饼、枣花糕,凡是她说过觉得好吃的,里面都有。
今越也不独吞,让李玉兰一起吃,“这个点心很好吃的,等以后我有钱了,带你去石兰饭店吃现烤的。”
“为啥要去饭店吃点心,外面买不到吗?”
今越一口咬掉半个枣花糕,“买不着,这是老字号,专……”今越连忙打住话题,再说下去有显摆的嫌疑。
吃着吃着,李玉兰又开始担心起来,“我三嫂的孩子是确定不能要了吗?”
“西医治疗大概需要几种抗结核药联合使用,对母体和胎儿都有损伤,而且定期复查还需要照X射线,这对胎儿也有害。”今越给她讲道理,“能不要还是尽量不要冒险。”
万一孩子畸形,或者智力受损,那是一辈子的事。
“那中医呢?中医有没有办法?”
舒今越吃下一口点心,“有是有,但——”
“别但是了,我问问我三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