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人们称之为寒冬的腊月。
一进腊月,夜间再难见月亮出没、星斗闪烁。天一擦黑,从月湖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的冷雾,弥漫了田坝、坡土和寨子。
湿冷湿冷的,狂风一吹,刺骨的寒。
早上下起了雨,雨丝打着旋,甫一落地,就变成了冰凌,人踩在上面几步一滑,稍不留心便跌倒了。
县药材收购站来催几次了,想让邱秋赶紧过去帮他们给待收的药材定级、估价。
褚辰便跟邱秋商量,搬到县里他宿舍去住,这样邱秋去收购站上班也方便。
邱秋没意见,只是想等他们走了,让俞佳佳搬过来住。
王弈臣填报志愿的第二天,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他爷爷摔倒住院了,让他赶紧回去。
他那伤坐卧铺没问题,王部长便帮他办了病退。
赵文霖请假跟着一起回京了。
说好了要是有通知书送来,让褚辰帮他们寄去北京的家里。
如今来家搭伙的只有俞佳佳。
知青点离寨子最近的人家有半里地,她又跟韩芷月几人不睦,再加上邱志杰放假回来了,别再出个什么事。
“行。我等会儿跟桂花婶打个招呼,让她帮忙照看着点俞知青。”褚辰解释道,“二妮跟我们去县里,她年后要去双鸭寨上班,得去供销社跟人学学怎么理货,有空还可以帮忙接接昭昭,咱们在县里的这段时间,我准备让昭昭去食品厂幼儿园适应适应学校生活。”
邱秋颔首,她忙起来,确实顾不上昭昭,送去幼儿园也好。
当天,安排好家里的一切,褚辰找耗子、柱子帮忙,拉了两辆板车,一家三口带着二妮搬去了县里。
二妮跟供销社售货员住在一楼的宿舍里。
褚辰这边是张单人床,他从家里带来了板子和长条凳,那么一支一拼,加宽了不少。
铺上稻草,旧床单、两条褥子、大红牡丹纯棉床单,不等放上枕头和厚棉被,昭昭鞋一脱就爬上去,一个跟头从这头滚到了那头,紧跟着爬起来,又蹦又跳,乐的不行。
邱秋都担心她把床蹦塌了。
褚辰看了眼,便和耗子找来铝管给炉子接起了烟囱。
邱秋把家里的窗帘拿来了,让柱子帮她从屋中间拉了根铁丝,把窗帘挂上,一间屋子便被分成了内外两间。
知道邱秋来县里,收购站的李站长不等她安顿好,便来请人。
邱秋打电话叫来陈慧颖,带着她,一脚踏入药材收购站,便忙的直打转,各公社大队运来的药材在门口排起了长队,还有肩挑、牛拉、马驮的零散药农,挤挤挨挨,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钩藤、党参、天麻、甘草、桔梗、半夏、葛根、白笈、砂仁,邱秋一样一样查看、定级。
什么级别什么药材什么价,邱秋念着让李站长用毛笔写好,贴在门口的墙上。
级一定,发个用硬纸板写好的号码牌,让他们过秤,找会计算帐拿钱领票。
几日后,褚辰带人过来视察,一见这情况,忙让人搭棚子、放炉子,县气象局说了,夜里有雪,有些药农住的远,晚上是回不去的,可他们又舍不得花钱去招待所住,多是背了柴来,几人找个墙角,燃堆火熬到天蒙蒙亮,卖了药材的赶紧回家,还没轮到的继续等着。
往日还能熬,一下雪,可就有得受了。
竹杆、塑料雨布、麻绳、炉子、煤块,一一拉来,大家齐动手,一个下午搭起六顶棚子,人、牛马、药材都进了棚。
人和牛马待的地方点上炉子或燃起柴堆,让大家轮流看顾着火,留好通风口,褚辰看看表,晚上八点了,转头看向收购站,邱秋站在几个麻袋前,正弯腰查看药材。
抬脚走进收购站,褚辰小声问帮忙抬药材的李站长:“还要多久能下班?邱大夫怀着身孕……”
李站长抹了把额上的汗,讪笑道:“理解理解。您看,要不再等半小时……”见褚辰脸色不对,忙又道:“二十分钟?行行,这就下班。邱大夫,下班了。”
褚辰脸色捎缓,跟他道:“明天我请县医院的张副院长过来帮忙。”
李站长激动地一把握住褚辰的手,乐道:“谢谢、谢谢,褚主任,还得是你,牌面大,我往县医院跑几趟了,人家张副院长忙的呀,人都见不到。”
邱秋扶着弯得酸痛的腰走来,闻言“哼”了声:“他哪是跟你耍牌面啊,他是拿捏我呢。”
市医院的陈院长想要人参丸的配方,邱秋让他拿沪上医院的工作来换,叽叽歪歪的,说什么沪上工作怎么怎么难办,言语间,想让邱秋把对口疮的配方当作添头。
行啊,那要一套两居室不过分吧。
不能光你加码,不许我跟上呀。
结果,他当场给她来了个变脸。
呵,我手握药方,还反过来求你不成!
邱秋当天就给省医院的王院长打电话了,都没用上人参丸的药方,光一张对口疮的方子,就把工作搞定了。
张丰羽嫌邱秋那天说话太硬气,没给他面儿,这不,在这拿捏她的吗。
往年,收药材他可跑的比谁都快,为的是好把品质好的药材留下,回头让县医院付钱来拉,因为给收购站帮了忙,哪年李站长不给他便宜些。
李站长笑笑,不搭话,人家长辈跟小辈闹闹情绪,他插什么嘴。
褚辰快走几步扶住邱秋,一只手帮她轻揉着腰部:“好了,交给我处理,别气了。”
邱秋挺直的脊背松懈了几分,慵慵懒懒地半靠着他,撒娇道:“我想吃酸的,特别想。”
“雕梅?酸菜鱼?酸菜小炒?还是酸汤牛肉?”
“想吃虾酸肥肠,酸酸辣辣的浇在白米饭上,油汪汪的汤汁裹着晶莹剔透的米粒,一口送进嘴里……”光是想一想那滋味,邱秋就想流口水。
褚辰听得却是一愣,邱秋以往是不吃虾酸、不吃肥肠的。
“好,我们去国营饭店找老王。”
整个县城,也只有老家是独山县的老王会做虾酸、做的有虾酸,至于肥肠,这会不知有没有……
邱秋回身跟陈慧颖挥挥手,“大嫂,我们先走了。”
“走吧,我等你大哥过来接我。”
邱秋笑她:“哎哟,跟我秀恩爱呢!”
陈慧颖刚要说什么,就见褚辰一手握着自行车车把,一手揽过邱秋的腰,一使劲将人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可能是怕路太滑,没敢骑,就那么推着她走了。
所以,倒底谁跟谁秀恩爱啊?!
冬天天黑的早,两人到国营饭店,人家都关门了。
褚辰二话不说,带着妻子直奔老王家。
老王开门听完来意,就乐,“快进来坐吧,我去趟肉联厂。”
他爱人忙引了两人往堂屋走,屋里升着炉子,一进门,热气扑面袭来,眼睫上立马蒙上一层水汽。
褚辰让邱秋站在炉前缓了会儿,才帮她把长及膝盖的棉衣脱下搭在椅上。
王嫂子给两人各倒了杯水,里面搁了红糖。
邱秋在炉旁坐下,双手捧着杯子,吹了吹,一连喝了几口,才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在收购站讲的话多了,站的久了,邱秋坐下就不想开口、不想动,褚辰注意到,跟王嫂子再说话就压低了声音。
暖融融的环境,旁边是爱人的低语,邱秋不知不觉整个人放松下来,靠着椅背睡了过去。
褚辰伸手扶住倾斜的杯子,从她手中轻轻抽出:“嫂子,借你家毯子用用。”
王嫂子忙起身去卧室给他拿毯子。
褚辰取过邱秋脱下的棉衣,小心帮她穿上,示意王嫂子把毯子折成双层递给他。
将人用毯子裹严实了,褚辰一使劲把人抱起。邱秋一惊,睁开了眼。
褚辰拍拍她的背,哄道:“没事,睡吧。”
邱秋定定看了他片刻,好像在分辩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然后真就放心的睡了。
“嫂子,跟王大哥说一声,我等会儿过来拿饭菜,麻烦他了。”
“地上路滑,要不,你们今晚住下吧?”
“不用,离的不远。”邱秋有些洁癖,住在别人家睡不安稳。
王嫂子看他这样,也不再劝,忙把手电推亮递给他,在前帮他把房门打开。
王家离供销社宿舍三四里地,褚辰一步步走的极稳,农活干了十年,山路跑了五年,他这会儿十分庆幸自己练就了一把臂力、脚程。
夜间,风吹得急,街上显得寥廓、冷寂,便是偶有一两个行人,也是冲冲疾行。
快到宿舍时,哗啦啦的雪粒子兜头洒下,就着楼道里的光,褚辰低头朝怀中看去,很好,秋秋的小脸被毯子虚虚地遮着,没见着雪。
“阿爸姆妈,你们回来了。”没等褚辰走到宿舍门口,昭昭听到由远及近从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先一步打开门,迎了出来。
褚辰:“嘘——”
昭昭双手一抬捂住了嘴,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看向阿爸怀里毯子裹着的人,疑惑地歪了歪头:“妈妈?”
“嗯,妈妈睡着了。”褚辰轻声道。
昭昭转身将门拉得大大的,好方便阿爸抱着妈妈进屋。
二妮坐在桌前,正在复习白天学习的知识。见此,忙起身走到床边,放好枕头,抖开棉被。
褚辰抱着邱秋在床边坐下,冲二妮摆摆手,“回去休息吧。你们屋里燃着炉子,睡前别忘了开条窗缝。”
“好。”二妮轻应了声,拿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昭昭看着阿爸给妈妈一层一层的脱衣服,妈妈也不醒,好奇地伸出小手戳戳她的脸颊、鼻子、嘴……
“昭昭!”褚辰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小手往身后一背,昭昭咧嘴笑道:“软软的。”
将脱去外套、鞋子的妻子,小心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褚辰伸手抱起闺女,走到桌旁,拿过两个输液用的玻璃瓶,倒上热水,盖上橡胶皮塞,一个塞在妻子脚下,一个塞在身侧。
昭昭掩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阿爸,困。”
褚辰看表,九点了。
“洗漱了吗?”
“洗过了。”
褚辰便抱着小家伙去了趟茅厕,回来洗洗手,帮她脱去鞋袜、棉衣绒衣,将人塞进被窝。
昭昭小身子一滚,挤到邱秋怀里,一分钟没到就睡着了。
褚辰帮两人掖了掖被子,查看过煤炉,窗户打开一条缝,关上门,让隔壁还没睡的女同事,帮忙注意下家里的情况,揣着饭盒去了老王家。
邱秋一觉睡到四点多,饿醒了。
她一动,褚辰跟着醒了。
饭菜坐在炉上的铝锅里,热乎乎的。
可邱秋看着油腻腻的肥肠,别说吃了,她想吐。
褚辰看下表,这么一折腾,快五点了,国营饭店这会儿开始忙活了。
穿上衣服,褚辰准备去国营饭店给她买饭。
邱秋没让,取出米饭,伴上辣酱吃了个半饱。
褚辰掏开炉火,给她炖了碗红糖鸡蛋。
邱秋看着碗里的五个鸡蛋,拿起勺子舀了个,递到他嘴边:“太多了,我吃不完。”
褚辰张嘴咬了口,接过勺子,喂她:“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给我。”
吃到一半,昭昭醒了,看着鸡蛋想吃。
母女俩你一口我一口,把一碗红糖鸡蛋吃完,双双打了个饱嗝,呵呵乐了。
“去茅厕。”昭昭习惯性地朝阿爸张开了双手。
“走吧,一起。”邱秋放下碗,去拿帽子围巾、棉外套。
一家三口穿戴整齐,下楼去厕所。
雪下了一夜,楼下白茫茫一片,有脚脖深。
起得早的职工,已经拿着铁锨开始铲雪了。
邱秋弯腰抓了把,团个小小的球,朝昭昭戴的羊皮帽砸去,口里还道:“看球!”
小球散开,落了昭昭一脸,小家伙眨眨眼,伸舌·舔·了下唇上的雪粒,双眸一亮:“冰凉凉的,是雪糕、雪糕!”
“哈哈……”邱秋被她可爱到了,捧腹大笑。
“不是雪糕,是雪。”褚辰边掏出帕子给闺女擦脸,边科普道:“雪是水汽在天上遇到冷空气后凝结的透明冰晶。”
昭昭无心听阿爸说什么,她只知道地上白白的跟雪糕一样的东西,冰凉凉的好好吃,遂躲避着阿爸的手,身子一扭,扑向了地面。
褚辰伸手将人提起,小家伙沾了满脸的雪,扑腾着四肢,乐道:“哈哈……好多雪糕,冰冰的,凉凉的,好好吃哦,我要带些去幼儿园,给浩表哥、泽表哥。”
光听她这么说,邱秋便想象到老师带着孩子们打雪仗的情景了。
上过厕所,夫妻俩陪着孩子玩了半小时雪,便收拾收拾出门。
褚辰先把妻子送到收购站,再送女儿去幼儿园。
幼儿园的孩子们一见面,叽叽喳喳说的都是雪,光说还不行,不知哪个调皮蛋先抓了把丢向众人,然后就乱了,你丢我也丢,随之便是魔声入耳,尖叫的,跳脚的,干仗的,咧嘴大哭的。
褚辰一看这情况,夹起闺女出了包围圈,找老师请假,带着人去国营饭店,给自己要俩包子、一碗豆腐脑,给昭昭又要个糖糕。
父女俩吃完,牵着手去供销社上班。哪知,刚到办公室,便接到了沪上打来的电话。
“老四,你二姐出事了,你快过去看看。”
褚辰凝了凝眉,安抚道:“姆妈你先别急,慢慢说,二姐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我们昨天下午收到她拍来的电报,要我们赶紧打一千块钱给她。你说没事,她要这么多钱干嘛?”
“行,我打电话过去问问。”
“你往哪打啊,她住那寨子现在都没通电,你赶紧请几天假,过去看看。”
褚辰一愣:“她去的不是珍珠坝农场吗?”
“哎呀,她都多大的人了,哪会不嫁人。”
褚辰惊愕道:“……嫁哪了?”啥时候嫁的啊,也不说一声。
谢曼凝咬着唇,吱吱唔唔道:“农场旁边的寨子,叫什么凤仙寨。”
“姐夫叫什么?”
“别叫她姐夫,那就是个畜牲!”
褚辰心里一咯噔,瞬间想到不好的事来,“二姐是不是被他欺负了,没法了才嫁给他?”
“那……那倒不是。哎呀,别问那么多了,你赶紧去凤仙寨找你二姐,快点啊,别拖。不然,你二姐要是有个好歹,褚辰我饶不了你!听到了没?”
褚辰拿笔记下凤仙寨这个地名,口里应了声“嗯”。
“嗯什么嗯啊,你没长嘴是吧?能不能好好说话!”
“姆妈,都什么时候了,你有什么好瞒的,二姐嫁的人叫什么名字?”
“孙建国!行,别忘了带钱,你二姐说要一千块钱,尽量多拿点,别到了地方才发现钱带少了,不够用。”
“哦,好!”
“快点啊!”
“好,我这就请假过去。”
“啪”的一声,那边挂了电话。
昭昭扶着桌子,踮脚朝桌上的电话看去:“是阿奶打来的吗?阿爸,我听到你叫姆妈了。她有问我吗?有没有说想我呀?”
褚辰俯身抱起闺女,鼻尖轻轻蹭了蹭她脸颊:“是阿奶,她问昭昭乖不乖?下雪了,穿得暖不暖?过年回不回沪上啊?”
“回!”昭昭超大声,“我也想阿奶,我们去沪上看她。”
“好,去沪上看她。”
抱着闺女,褚辰转身打电话,先打去收购站跟邱秋说一声,然后打给张思铭,问他有没有熟人在西双版纳珍珠坝农场或是凤仙寨。
还真有,执行任务时结识了一位珍珠坝农场的连长。
褚辰记下人名、联系电话。
这边一挂,立马打了过去。
这位连长姓周,一听褚辰说他是张思铭的小舅子,十分热情。
褚辰把事情一说,他张口便答应帮忙找人。
“周连长,麻烦你了,我现在请假过去,大概三天后到。”
“好,我先帮你找人。你到了,直接来我们珍珠坝农场七连,就说找周大明。”
把昭昭抱给在仓库的二妮,褚辰找张思铭借了一千块钱,拿了两套换洗衣服,坐磷矿厂的过路车直接到了云省,开车的王晨海又帮他找了辆直达珍珠坝农场的拉货大卡。
第三天的早上,他便站在了周大明面前。
周大明打量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俊朗青年,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沉痛道:“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褚辰有急又累,闻言,两眼一黑,身子直往下坠。
周大明一把抱住他,嚷道:“喂,大兄弟也,人活得好着呢,你晕什么晕啊?”
褚辰推开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二姐呢?”
周大明两手一摊:“医院里。”
眼见褚辰又急了,周大明这才撇了撇嘴,一口气说道:“小产,她自己作的。告诉你啊,你二姐真不是个东西,看到我们人民子弟兵长的好,工资高,就要死要活地嫁给人家。现在人家受伤瘫床上了,她立马翻脸,孩子不要,丈夫不要,胎儿也不要……”
“等等,几个孩子?她结婚几年了?”
这下周大明也傻眼了:“你二姐是叫褚韵吧?”
“对,66过来的沪上知青褚韵,27岁,鹅蛋脸,大眼睛,下巴微微扬着,劲劲的,我姐她挺傲的,一开始在你们农场三连。”
“那是她没错了,结婚五年,有个三岁半的女儿,肚子里原本怀着一个,为了抛夫弃女回城,自己吃药流了,结果没流干净,这不就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