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镇定剂能睡两个小时,褚辰不放心二姐,谈完事,便要告辞离开。
孙大娘拉着人不放,要留饭。
周大明在旁帮着劝说。他算看出来了,孙建国这个前小舅子不简单,年纪不大,人情练达,是个人物。
孙建国抬眸看向褚辰:“现在知青回城困难,你有办法?还是沪上你们家里,已经帮你二姐安排好了接收单位?”
褚辰打开公文包,取出病例,递给他。
孙建国接过来一看,竟是精神病的诊断证明。再看褚辰,便带了厉色,“这病例一开,你可知道后果?”
褚辰颔首:“知道。回城后,短时间内,二姐很难找到工作。”
不写严重点,人家知青办能帮你办理病退?
病例夹在档案里跟着人回城,知青办、居委会要来家核实的,没有一年半载,你能说自己痊愈了吗?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知道怎么回事儿,但戏还要演下去。毕竟,日后政策如何,谁也不知道,遂再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不只找工作,有这病例在,她……”孙建国顿了下,接着道,“她日后再嫁,又有什么好人家?”
褚辰讶异地挑挑眉,周连长口中,二姐当年死缠烂打嫁过来,孙建国作为军人,虽然接受了,心里上是不待见的,二人感情并不好。
他的依据是,结婚这么多年,孙建国一直没让二姐带着孩子去随军。
现在看,周连长的话带了太多的个人主观意念:“二姐迫切地想回城,那就先回城。当年她读的沪上中学,是重点高中,她成绩稳,要不是临考时,高考突然停止……回城后,正好在家好好调理下身子,备战来年的高考。”
孙建国听明白了,褚辰给他二姐选了一条路,并对他二姐能考中大学报了极大的期望。
摇头轻笑了声,孙建国道:“褚辰,你和你二姐多久没见了?”
褚辰疑惑地看他:“11年。”
“11年,”孙建国咀嚼着这个字眼,短短的三个字,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褚韵以前学习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嫁给我后,我阿爸托关系将她安排进大队小学教书,五年级的数学她都教不了。”
褚辰一愣:“怎么会?”
“不相信是吧,”孙建国轻扯了下唇,示意褚辰看窗前书桌上堆积的初、高中课本,“早几年,我在部队托人给她买的书,她从没翻过,你去看看,可有反复翻动的痕迹。我刚回来的那会儿,上面都落了厚厚一层灰,现在这么干净,是阿妈为了照护我,进来打扫房间,帮忙擦拭的。”
褚辰放下公文包,过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孙建国应该是找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买的,书是当年出版的新书,没有看过折过划过的痕迹。
又看了几本,本本如此。
放下书,褚辰转头看向孙建国:“前天姆妈打电话,我才知道二姐结婚了。这么多年,我和我爱人每年都给二姐寄两次包裹,一次年底,一次年中,寄的是农场三连的地址,她可有收到?”
孙建国看向母亲。
孙大娘摇摇头,“小韵很少收到包裹,上次收到……”她想了想,“还是74年,采采刚出生,沪上寄来的,两袋奶粉、两瓶麦乳精、一个包被,一厚一薄两套小儿衣服。”
褚辰听得一怔:“采采哪天的生日?”这包裹跟昭昭出生时,姆妈寄来的一模一样。
孙大娘:“6月15。”
昭昭的生日是6月24日。
想到姆妈作为教师的古板,褚辰一颗心沉了沉,二姐当年出事,应该向姆妈求救或是因为太过害怕,写信向她述说了。
所以,再次接到二姐的求救信,姆妈才让他带一千块钱过来,为的是拿钱安顿好二姐,阻止她回城。
想到医院里突然发疯的二姐,褚辰心里一痛,看来二姐也知道姆妈的意思了。
周大明:“我回去找人查查,看谁拿了你寄给你二姐的包裹。”
“麻烦你了,”褚辰收敛起情绪,“东西都不贵重,多是一些吃食,便是知道是谁,肯定也早进肚了。主要是吧,我爱人怕我二姐干农活累伤、晒伤,专门给她配了些调理身体和抹脸的药丸、药霜。我怕人不懂,不敢吃不敢用,胡乱丢在哪,那就太可惜了,用的药材都不便宜。”
周大明拍拍他的肩:“放心,找到了一定给你寄回去。”
“那倒不用,有期限的,找到你看看,过期的就丢了吧。没过期的你给嫂子,药丸是人参丸,补气血的,你也能吃,药霜抹脸,可防止皮肤晒伤、晒黑。”
周大明一听人参丸,更重视了,准备下午回去就让人去查。
褚辰拿起公文包,再次提出告辞。
孙大娘拉着他的手,紧攥着不放,“她四舅,不急不急哈,医院离寨子十几里,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我等会儿请隔壁的凤丫过去帮忙看着点。你看你来小半天,还没好好跟采采相处呢,这一别不知何时能相见。不如等她醒来,你陪她玩会儿,认识认识。顺便尝尝我的手艺,我养的鸡,老肥了,咱抓两只,一只炖了,一只爆炒。”
孙建国:“留下吧。”
周大明笑:“我是好久没吃肉了。褚老弟,来来,咱俩帮大娘抓鸡去。”
孙大娘夺下褚辰手里的公文包,笑着推他:“快去,就在后院的小树林里,我养的多,挑大的肥的抓,再顺便瞅瞅鸡窝,今天的鸡蛋还没捡呢,那边放的有篮子,正好帮我把鸡蛋捡回来。”
眼看着褚辰跟在周大明身后去后院了,孙大娘放下公文包,看向儿子:“建国,我瞧着小韵这四弟人不错,礼貌、谦逊、说话做事有章有法,那是不是说明,这褚家也是明理的人家,你和小韵……”
“阿妈,褚辰自小在他爷奶身边长大。他阿爷去逝前是沪上央行的行长,他阿奶毕业于清华,是有名的翻译家。二老祖上,清末、民国那会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言传身教,你单看他一身贵气就知道了,他和褚韵虽是姐弟,却不是一类人。褚家……”想到婚后,自己找人调查的沪上褚家诸人,不由摇了摇头,父母爱长子,原无可厚非,但如褚家父母那样溺爱成性,养得其自傲自大,眼高手低,还真不多见。
怕母亲不死心,还想留下褚韵,孙建国再下猛药:“您再看他们这么多年对褚韵的态度,就知道,这家人,有多凉薄。我不想这份凉薄,最终又落在采采身上。”
“褚辰不是说了吗,年年都有给小韵寄包裹……”
“阿妈——”孙建国无奈道,“你儿子还瘫在床上呢,咱能别耽误人家好吗?”
孙大娘张了张嘴,最终长叹一声,去隔壁请凤丫去医院帮忙照看会儿褚韵。
鸡抓回来,一早出门去高山上采古茶的孙大叔也回来了。
知道褚辰是儿媳的四弟,特别热情,拍着褚辰的肩,哈哈笑道:“来的好,大叔我今儿啊,不担采了篓古茶,还抓了兜竹虫。”
说着打开只布口袋给他看,白白胖胖的竹虫,沉甸甸的,足有一斤多,“今儿大叔给你露一手,等着瞅好吧。”
家里养蜂,每年割蜜时,褚辰也会弄些蜂蛹,油炸了给昭昭吃,邱秋先开始是看都不看的,近两年,也会在昭昭吃得喷香时,尝那么几口。
“大叔,您准备咋做啊?油炸的可不稀奇。”褚辰笑道。
孙大叔掂了掂手里的重量,笑道:“油炸一部分,采采爱吃。剩下的焯下水,跺碎放进鸡蛋液里,加点同样焯过水的新鲜茶叶,摊饼吃,怎么样?”
“行啊,我还没吃过鸡蛋茶叶竹虫饼呢,今儿好好尝尝您和大娘的手艺。”
“稍等,一会儿就好。”老人说罢,拿着东西走进了灶房。
孙大娘正在给两只鸡褪毛,看他进来,笑道:“小韵这四弟好相处吧?”
“文化人,懂礼知礼,不嫌老头子啰嗦,是个好小伙。”
孙大娘笑眯了眼,乐滋滋道:“他还说,他爱人的舅公是他们那边有名的老中医,什么七十二代的传人,最善长的就是各种疑难杂症和针灸治疗,老厉害了。人家主动提出,想带咱家建国过去看看。”
孙大叔一震,忙奔到院中找褚辰求证。
褚辰点头,仔细跟他说了说这些年舅公治疗的病人。
老人高兴坏了,饭桌上开了坛自酿的红薯酒,周大明和褚辰没喝几口,他一个人把自己灌醉了。
将孙大叔扶进房,盖上薄被,褚辰出来见孙大娘拿着碗追着采采喂饭,便上前极自然地接过饭碗,走到采采面前蹲下,笑道:“四舅喂你,好不好?”
采采绷着小脸,瞪大眼看他,“大舅怎么没来?五舅怎么没来?”
褚辰舀起一勺菜拌饭,送到她嘴边,采采“啊”一声张大了嘴,凑过去把饭菜含进嘴里,大口咀嚼。
“怎么不问三舅?”
采采疑惑地歪了歪头:“有三舅吗?”
褚辰舀饭的手一顿,随之笑道:“有啊。三舅最皮了,力气也大,小时候在楼下跟小朋友踢足球,一脚踢得足球飞起,‘砰’一声砸在人家门上,惊得隔壁烧菜的李家嫂嫂手一抖,油全倒锅里了,气得她站在门口骂。你猜怎么着?”
“捡了球,赶紧跑呗。”
“哈哈……”褚辰大乐,拿手帕拭去她脸上的饭粒,笑道,“你三舅可没你这么乖,他啊,捡起球,一把塞我怀里了。李家嫂嫂以为是我踢的,捉了我的耳朵,拎着我找你外婆告状……”
“你挨揍了!”采采肯定道。
褚辰摇摇头,“没有。你外婆不打人。”
姆妈不打人,却会打电话找阿奶、阿爷告状,话里话外,都是他不如大哥乖、不如大哥聪明、不如大哥懂事、不如大哥嘴甜,闯了祸不知道赶快逃,跟只木头似的站在原地让人来捉,捉住还不赶快道歉、告饶,嘴甜甜地哄李家嫂嫂几句,让人把气消了。
现在倒好,被人拎着耳朵找到家里,自己受罪不说,还让她跟着赔礼道歉丢尽了脸。
“那她肯定骂你了。”采采煞有介事道。
褚辰再次摇头:“我不在她身边长大,她说没资格管我。遂她从不对我打骂。”
“啊,你好幸福呀!”采采好不羡慕。
褚辰点头附和:“对,我小时候过的很幸福。那天之后,你太外祖每晚下班回来便给我讲《三国演义》,当时宜兴坊附近的街上有个书报亭,卖《三国演义》连环画。它不是一、二、三、四连续出的,而是跳着出版,你太外祖每星期都要带我去两三次,看有没有新出版的,一套书60册,我们祖孙用了两年时候,全部集齐。”
“三国演义?”采采歪了歪小脑袋,“画有小人的故事书吗?”
“对!画有小人的故事书。”1970年,他和爷奶住的家被查抄,那套连环画不知流落何方,是被哪个求知的小朋友偷偷捡去了,还是集中在小广场烧了?
采采吃下勺子里的饭菜,扭了扭小身子,含糊道:“想看。”
“好,四舅回去找找,给你寄来。”
采采忙把小手指伸出来:“拉钩!”
褚辰把勺子放进碗里,伸出小指轻轻勾住她的,笑着轻晃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采采大乐,跟着嚷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咯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孙大娘看着相处融洽的甥舅俩,悄悄抹了抹眼角,进灶屋给褚韵盛饭菜、鸡汤。
下午褚韵要做清宫术,怕吓着采采,褚辰抱着吃饱的小家伙,进了孙建国住的房间,“采采,交给你一个任务。”
采采揽着褚辰,小脸贴着他的脖颈蹭了蹭,疑惑道:“什么?”
“四舅和你阿奶下午有事要忙,你在家陪陪爸爸好吗?”
采采看向床上的孙建国,父女俩四目相对,采采小脸一扭,避开了她爸的目光,小小声道:“爸爸有点凶。”
褚辰看着孙建国挑眉,若有所指道:“你妹妹昭昭从不怕我凶,因为当爸的都不舍得打骂女儿。”
“真的?”采采悄悄朝她爸看去。
孙建国僵硬地点点头,朝她伸出双手:“阿爸打过你吗?”
那倒没有。
“骂过你吗?”
没。可你脸一板,看过来的眼神,就已经很吓人了呀!
褚辰将怀里的小人儿递过去,采采立马缩起了小手小脚,不敢动地被她阿爸接在了怀里。
见采采待的不舒服,褚辰伸手拍了拍孙建国硬梆梆的胳膊:“你放松点。”
孙建国将手臂往下落了落,很是不待见他,自己回来快一个月了,采采一直不敢往他身边凑,褚辰不过在家待了这么一会儿,就把他闺女笼络了。遂张嘴撵人道:“赶紧走吧。晚上来家吃饭,家里有空房,别乱花钱住什么招待所,不干净,还贵。”
“好。”
到了县里,周大明回农场。
褚辰拿着孙建国和二姐的结婚证,带着大队开的证明,和提着食篮的孙大娘去县医院,刚一到大门口,就听有人嚷道:“哎呀,住院部那边有个女知青为了回城,爬上楼顶闹着要跳楼——”
褚辰心里“咯噔”一声,撒腿就往住院部跑。
孙大娘抱着食篮小心跟上,褚韵她知道,婆媳相处了几年,闹闹行,跳楼绝不可能,那是个惜命的。
褚辰边跑边朝住院部楼上看,远远就见五楼楼顶立着几个人,最前面的女同志已经走到楼边边。近了,才发现那人比二姐低,比二姐胖,头发比二姐短。
吐出一口长气,褚辰双手拄着膝盖停在楼前,才发现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孙大娘也看清了楼上的人,安慰道:“没事、没事,不是你二姐。”
褚辰不好意思地朝孙大娘笑笑,一屁股坐在了花坛边的长椅上,“好久没跑步了,脚软,我缓缓,大娘您先上去。”
“唉,行。”孙大娘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回头担心道:“不是崴到脚了吧?”
褚辰笑着冲她摆摆手。
褚韵已经醒了,正听凤丫跟她说跳楼的女知青呢,抬头见婆婆挎着个沉甸甸的竹篮进来了,不由朝她身后看去。
“你四弟在楼下呢,我们一进医院大门就听人家说有女知青跳楼,他以为是你,吓得撒腿就跑,到了楼下,看清楼上的人不是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阵后怕。这不,想缓缓再上来。”
放下食篮,孙大娘一边将饭菜端出来招呼凤丫跟着一起吃,一边跟褚韵道:“放心吧,你四弟是个有本事的,过来没一会儿,就找医生帮你开好了病例。知道你心急,他说等会儿去知青办帮你办病退。”
褚韵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肩背都松弛了几分,双唇微微上翘,端起碗扒饭,吃了两口,想到什么,觑眼婆婆的脸色,喃道:“妈,我和建国……”
孙大娘脸一拉,没好气道:“建国写好离婚申请交给你弟了。不过,有一条我得跟你说清楚。”
褚韵点头:“您说。”嫁过来她才知道,真正疼孩子的母亲是什么样的,那真是在外怕你受委屈,在家又怕把你养的立不起来,天寒怕你冷,天热怕你晒……褚韵摸摸脸,可惜,自己就是怕晒的那一类,稍不注意,不是晒蜕了皮,就是黑一个度。
“采采你不能带走。”
褚韵一愣,轻轻点点头。
下乡时,姆妈一再叮嘱,不让她在乡下结婚。
她结了。
信一寄回去,姆妈就单方面跟她断了联系。
再次寄信回去求救,爹爹、大哥、五弟没来,反倒让同样在乡下挣扎的四弟来了,她就知道姆妈不想让她回去,嫌她丢人!
她回去日子肯定不好过,哪能再让采采跟着她受白眼,遭人嫌。
孙大娘一喜,随之又凶巴巴道:“你这女人也是心狠,说不让你带采采,你就真应了……唉,我可怜的孙女哟,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边絮絮叨叨念,孙大娘边偷偷打量褚韵的脸色。
褚韵想笑,又心酸,一颗心发涨,顶的难受:“您放心,等我站稳脚跟了,就接采采过去跟我一起生活……”
“休想!”孙大娘立马变了脸,“我孙女才不跟你走呢。”
褚韵知道能不能接走采采,关键还在孙建国,遂也不跟孙大娘争:“建国……你们不准备送他去大城市看看吗?”
孙大娘打量眼褚韵,见她这会儿情绪稳定,轻咳了声:“你四弟说,他爱人的舅公是他们县医院的副院长,苗医,第七十二代传人,善治疑难杂症,善针灸,他想让建国跟你们一起走,到贵州让他舅公给看看。你不会反对吧?”后一句,孙大娘说的小心翼翼。
褚韵眼里溢满笑意,真心为孙建国高兴,抿唇,嗔了她一眼:“我在您心里就是这么小气巴啦的?”
孙大娘眼一翻,赏她一个白眼:“是谁,因为我多给采采蒸了回肉沫鸡蛋羹,哭鼻子的?”
褚韵不自在地将头埋在碗里,扒了口饭,小声低咕道:“那还不是怕你有了孙女,就此一颗心长偏了!”
在家,姆妈最疼的是大哥,然后是五弟、六妹。
四弟有爷奶护着,三弟皮的很,一周能跟人干三四场架,爹爹怕儿子长大了进监狱,丢他的人,不得不为他投入了全部的心力。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家的五个孩子,父母每周会带一个去饭店,吃中餐,点盘肉菜,给他们兄妹补补。
一个多月轮到她一次,次次总有状况,不是大哥气喘病犯了,就是三弟跟人打架,爹爹忙着带他跟人道歉去了。
再就有小五小六缠着要一起去,肉菜端上来,她刚要去夹,姆妈的眼光看过来,筷子一转落在旁边的素菜上,姆妈便会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她能乐两三天。
等下周、下下周……三弟五弟六妹大哥一个轮一个跟着出去时,那种失落感,那种对肉菜的渴望,能把人逼疯。
后来,奶奶知道了,偷偷去黑市高价买了两斤肉让四弟送回来。
姆妈没舍得吃,抹上盐后挂在阳台上。
开始时,她一天天去看,姆妈就说她,没个女孩样,又不是馋痨鬼投胎,哪能对着一块腌肉留口水呢。
不敢再去看了,在家都要避着阳台走。
等再想起时,哪还有什么肉。
真的不能想,一想就会发现,类似的事太多太多……不大,点点滴滴积在心里,过不去。
褚辰上来看过正在吃饭的褚韵,转身去找妇产科的医生。
清宫术即是刮宫,六七十年代人工流产最常用的方法。
手术时穿破子宫的几率不小。
褚辰准备了个红包,一张五块钱的纸钞,五张工业券。
医生以为他想让病人打麻醉,手一抬拒绝了,“麻醉药医院急缺,你便是送礼也得等一天。”医生说着轻嗅了下,“你们吃饭了?想要无疼,术前4小时不能吃喝。”
也就是说,麻醉药其实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了,想匀还是能匀出一两个人的用量。
褚辰自然不希望二姐多遭一份罪,摸兜掏出一张布票一起递了过去。
医生赞赏地看他一眼,收了布票,红包没要:“四个小时后,再来找我。记住不许再吃喝东西了。”
褚辰莞尔:“您不看看红包里是什么?”
“人要知足。”老太太丢下这句话,冲他摆摆手,劲劲地走了。
回病房跟二姐和孙大娘交待了声,拿上二姐写的离婚声明,褚辰去知青办给她办理病退,然后又拐到民证局,站在民证局门口,褚辰迟疑了。
两人明显有情……
可不办也不行啊,下乡知青若在本地成家,是不允许回城的,除非城里有单位接收。
最终一咬牙,褚辰走进了民证局。
再出来,手上拿着两张离婚证。
晚上七点,褚辰和孙大娘将褚韵扶进了手术室。
医生将二人撵走,拿出麻醉药,注射进了褚韵体内。
对一位在妇产科待了大半辈子的老医生来说,清宫术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手术,半小时,门打开,护士扬声叫家属了。
褚辰抖开自己来时穿的大衣,进去,包住褚韵,将人抱回了病房。
孙大娘拿着鸡蛋、红糖跑到食堂,没一会儿端着碗荷包蛋回来了。
五个鸡蛋大半碗糖水进肚,褚韵轻吁口气,有力气了,催着褚辰、孙大娘回寨。
褚辰端来杯水和半盆温水,让她擦擦脸颈,漱漱口。
把洗刷过的盆和口杯放好,看着人躺下,没一会儿打着呼地睡着了,褚辰才和孙大娘轻轻带上门,走出住院部。
“娃他娘,她四舅,”孙大爷赶着牛车刚到,就遇到了出来的两人,乐道,“吃过晚饭,建国就催我赶快过来,我就说没那么快,她四舅来了,姐弟俩11年不见,不得好好说会儿话。”
孙大娘见不得老伴得瑟,没好气道:“是是,就你聪明!”
“嘿嘿,那可不!”孙大爷边甩着鞭子赶牛调个头,边跟老妻贫道,“我要不聪明,当年那么多俊小伙,你能挑中我?”
孙大娘老脸一红,走到车边,欠身在车架子前面坐定,对着他的后背狠狠拍了一记,斥道:“胡说什么,老不羞!”
“哈哈……她四舅你来评评理,哪有实话都不让人说的。”
褚辰只笑,跟着长腿一迈上了牛车:“大爷,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出发,你和孙大哥跟我们一起去贵州。”其实按褚辰的意思,这种手术相当于小产,怎么也得养个三五天,怎奈,眼看着云省知青越闹越凶,哪敢多呆,别一个不好,波及到二姐。
毕竟,知青办不是什么保密单位。信不信?今天有人办了病退,明天一早就能传遍各大公社、农场。
越是人心浮动的时候,越不容许有特权的存在。虽然二姐有病是事实,可谁能说,十年知青生涯,哪个身上没点大毛病、小毛病。
“你姐没反对?”
孙大娘嫌他不会说话,又给了他一记:“小韵懂事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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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
夜深了,路上行人已很稀少,但仍不断有自行车迎着寒风费力地蹬着向前,这都是些上夜班的工人。
街道两旁,还有几家亮着日光灯的店铺开着,牛肉汤和生煎包的香味从热气腾腾的店堂里飘出来,引诱着人们停下脚步,在这隆冬的深夜喝碗热汤、吃客生煎暖暖胃去去寒。
高压汞灯把路面照得一片惨白,灯下远远走来一对青年男女,男的一米七四出头的身高,推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前篓里搁着一只长拎圈的棉布谱袋。
女孩走在他身边,低他一头,背着把大提琴。
“问夏,阿拉姆妈额意思是,叫阿拉两个人先定亲。”
乐问夏听着脚下皮鞋落在地面上的“橐橐”之声,猛然停下,抬脚落下几个拍子,哼了段旋律,咯咯笑道:“旭哥哥,阿拉姆妈讲了,定亲也好,结婚也罢,嫩屋里厢首先要准备一间朝南额房间,三转一响带咔嚓、四十八条腿。”
褚旭一怔:“侬姆妈讲额?”
“对额!”
“那侬咋想啦?”
“我?”乐问夏冲他歪了歪头,笑道,“我当然听我姆妈呀,伊又勿会害我。”她家住在武康路一栋公寓楼内,一家三口挤在一楼一个套间里的偏房里,一张棕绷麻,一个衣橱,一张写字台,一个简易书架,两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就是全部。
自小,她就睡在加了栏杆的衣橱顶上。
她和爸爸白天要是练琴,家里的棕绷床就得先推出去。
厨房、卫生间跟一套房的另外两家共用,做饭要轮着来,因为厨房小,只安得下一个煤气灶。早上洗漱,晚上洗澡,亦要跟人排着号来。
这样的日子她真的过得够够的,拥有一间朝南的、带有玻璃花窗的大房子,是她儿时的梦想、多年的渴望。
褚旭凝眉,问夏的要求过份吗?
不。
他知道,便是今儿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在这儿,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要求。
谁结婚不要房,不要家具呢?
这要求搁在文G以前,于他和他家来说,真就不是事儿。
那时,沪上还没有抢房的事例发生,他家一栋三层的房子,除了顶楼被爷奶分给了,结婚后不愿跟婆家挤住在老石库门的大姑,剩下两层,底楼是一间朝南的正房,一间客堂间、一间灶坡间,一间亭子间。
二楼两间向南的正房,一间亭子间,一个大大的卫生间。
这么多屋子,怎么也能腾出一间房给他结婚用。可惜,1971年,闸北工厂里的工人们为了改善住房条件,一窝蜂地越过苏州河,涌来了。拖家带口,将他们一家逼上二楼。一楼挤进了三家,每家平均都有五六口人。
当然,这种情况非他一家发生,宜兴坊几乎每栋楼都没能幸免。
如今,二楼向南的两间正房,小的那间,奶奶带着小妹住了;带阳台的那个大间,用衣橱分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面一个双层床,上层他睡,下层住了爹爹和姆妈,外面是餐厅,一家人吃饭活动的地方。
八平方的亭子间,住着大哥一家三口。
哪还有房子给他结婚用?
将乐问夏送到武康路公寓楼下,看她背着大提琴,拎着谱袋蹦蹦跳跳走进公寓大堂,转眼不见了身影,褚旭的目光朝旁一移去,临街亮着的一排窗户里,第五个仅有的两扇窗便是乐问夏家。
他也是初中那会儿,来找同学玩,听到悠扬的大提琴声,扭头看到了窗内闭眼沉浸式拉琴的姑娘,记下了那一幕。
三年后,他高中毕业,小他两岁的妹妹初中毕业,卫生局定向招生,她考试通过,进了卫校。
两丁抽一,他去了郊区的崇明农场。
在那,他遇到了当年拉大提琴的女孩,这才知道她叫乐问夏。
乐问夏——多美的名字啊!
骑上自行车,迎着寒风,一路疾驰,进了宜兴坊,到了9号楼。
一握手闸,褚旭在灶坡间的后门停下,抬腿将虚掩的门踢开,迈腿下车,一手握车把,一手提车架,抬步走了进去。
自行车放在楼梯下,锁上,褚旭上下抛着车钥匙,迎着20支光灯泡的昏暗光线,三两步迈上木质楼梯,几下窜上了二楼。
几间房都亮着灯。
褚旭不由看了下腕上的表,十点多了,这个点,以往阿奶和爹爹姆妈可都早上床睡了。
推开大房间的门,霍,都在啊!
“咋了?”褚旭挤坐在姆妈身边,抱着她的胳膊,环顾一周,似真似假地逗趣道,“难道是在商量,怎么为我结婚腾一间南房?”
大嫂丁珉一激灵,警惕地看向褚旭,“腾南房?!”她打量着这间带阳台的大屋,急道:“爹爹、姆妈,朝南格房间应该由阿拉褚青继承伐,伊可是屋里向格长孙呀,阿拉房毓又是重孙当中头一个。奶奶,侬讲对伐?”
说罢,捏了下怀里昏昏欲睡的儿子。
五岁的孩子,疼了,他能不吭?
“哎呀”一声,房毓彻底清理了,冲他妈叫道:“姆妈,侬掐我做啥?”
褚奶奶简直没眼看,瞪她一眼,转头看向刚回来的褚旭:“小五,侬二姐结婚,侬知道伐?”
褚旭一愣,看向低眉顺眼沉默不语的姆妈。
褚奶奶一拍圆台面,“问侬闲话呢,看侬姆妈做啥?晓得就是晓得,勿晓得就是勿晓得,回答起来老难伐?”
“晓、晓得伐。”
褚奶奶:“……啥辰光晓得额?”
“大概有好几年了伐。”
褚奶奶捂了捂胸,看向二儿子。褚爸放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抬头跟褚奶奶对视了一眼,复又垂下,声音沉缓道:“姆妈,当年搿种情况,阿拉搿一大家子能够一个勿缺侪活着就蛮好了。现在再来追究困难辰光,啥人吃了亏,啥人占了眼眼便宜,有啥意思啦?”
褚奶奶气得抓起圆台面上小六写东西用的一支笔,朝他丢了过去,普通话狂飙:“褚锦生,老二她是谁?你闺女!亲的!她结婚,你们知道了当不知道,算哪门子的骨肉血亲?!”
“好,你说那几年难,我就问谁家不难,也没见谁家跟咱家一样闺女下乡,就跟这个闺女没了一样吧?”
“还有,咱家真难吗?你早年可是律师,不会跟我说你不会算帐吧?你算算,你虽然去农场了,每月是不是可以领一半工资?你爱人中学老师,可没停课,一个月四十多块钱。老五在农场,那也是有工资的。小六上卫校,国家是有补助的。更别说老大两口了,加一起,五六十,哪个不能补贴点老二?不能在她结婚生孩子,当亲戚一样,随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