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谢曼凝抬头看向对全家横眉冷对的老太太,“是我不让他们吱声的。下乡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们在乡下成家,可您看看,老三为逃避劳动娶了他们大队村支书家的小闺女,老四……”
老太太:“咋不说了?”
谢曼凝:“我没养他教他,他的教养自然也轮不到我来评说。”
老太太:“我来替你说。我家四宝老厉害了,娶了烈士家的姑娘,苗医世家的传人,随便配瓶药,就能让我老太太睡得好、吃嘛香。”
褚旭“噗呲”一声乐了,对上老太太淡淡扫来的目光,下意识地将脸埋在了他姆妈肩头。
老太太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儿子褚锦生:“小韵离婚了,要回来。我的意思是,让她跟我和小六住,你们这间房,明天去买些五夹板,纵着一分为二,一边你们仨该怎么住还怎么住,另一边,给四宝一家三口。”
小五、小六一怔:“四哥要回来?”
谢曼凝霍一下站了起来,怒道:“我不同意!”
“我也勿同意!”丁珉跟着叫道,“这间大屋,要住也该我们住,论质排辈,咋也轮不到老四吧?阿奶,您平时偏心就算,房子的分配上,您要是还将他排在前头,事事以他为先,那就别怪我们不把您放在眼里。这年头,谁家老太太不是什么都紧着小辈,消消停停地靠着儿孙养老。您倒好,手里有点钱,今儿吃油条生煎、明儿去红房子里喝咖啡、吃牛排,剪个头发要去紫罗兰理发店,裁件衣服要把红帮的师傅请进家来……小资情调,您是改造了几年,也没改掉啊!要我说,当年那些红·卫·兵对您还是太客气了…………”
越说越是情绪激昂,滔滔不绝,可见平时早就看不惯老太太的行事作风了。
老大褚青扯她的衣袖,让她别说了,没见老太太一张脸沉的可怕。丁珉胳膊一甩,还待继续。
褚锦生霍然起身,几步到了夫妻俩身前,一耳光甩在了褚青的脸上:“啪——”
丁珉吓得浑身一哆嗦,噤若寒蝉,彻底不敢吭声了。
“褚锦生——”谢曼凝不愿意了,一把扯开丈夫,捧着大儿子的脸仔细打量了翻,回头冲褚锦生怒道:“今儿挑事的是不是侬妈?侬管不住她,不敢管她,就知道拿孩子撒气。凭什么老四回来,我们就得给他腾地方?还有……”谢曼凝挺了挺腰杆,尽量让自己气势强些,然而一对上老太太的视线,自个儿先虚了,弱弱道,“老二离婚我反对,她回来住,绝不可能,除非我死!”
老太太:“原因?”
“离婚是多光彩的事吗?她离婚回来,小五小六还要不要成家了?”
老太太眉一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半晌,轻哼一声笑了,“你对四宝不亲,我原以为他是我养的,你跟我这个婆婆攀高低、别苗头,这才远着他,冷着他。现在看,你真不配为人母,你当自己是那农家猪圈的老母猪啊,崽一个个下,谁乖了,谁成绩好了,谁工作好些,你就宠一宠,反之便直接丢开不要了。”
“褚锦生——”谢曼凝气得大叫,“侬听听、侬听听,侬姆妈多刻薄,她骂吾畜生!吾是畜生,侬这个当丈夫的是什么?这一屋子的孩子是什么?”
老太太:“畜生还知道虎毒不食子呢。你啊,可比老虎毒多了,老二离婚,你不心疼,竟将她的伤疤视为污点……”
谢曼凝白眼一翻,身子缓缓朝下坠去。
褚锦生一把接住妻子,哀求道:“姆妈——”
老太太看着他冷笑:“你们兄弟姐妹三个,你最小,你大哥早早牺牲了,你二姐是女孩,前几年又因成分问题,跟我断绝了关系。你是不是觉得,我日后的养老就得靠你,日后余生就得在你手下讨生活了?”
褚锦生双唇哆嗦。
老太太的脊背一如既往地挺得笔直,淡淡扫视过儿媳子孙:“你们也有日后,我就看你们今日弃女厌老,他日老了,又待如何!”
说罢,扶着圆台桌面站起,缓步朝外走去。
褚锦生又羞又恼,“多大年纪了,侬还是介霸道强势,稍微勿如侬个意,就闹得个天翻地覆,弄得大家侪勿得安生。。”
老太太行走的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褚锦生,你怕是忘了,这房子可有一半在我名下。”
几个孩子均是一怔,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们爹爹。
谢曼凝眼睫轻颤,右手倏然收紧,指甲深深扣进手心的肉里。
小小的褚房毓缩在圆台桌下,将自己团成一团,不知何时沉沉睡着了。
褚锦生将妻子放在床上,朝几个孩子挥挥手:“散了吧。”
老大抖开床头叠起的被子给谢曼凝盖上,扶了扶眼镜,轻声道:“夜里要是姆妈有什么不舒服,您叫我。”
小六撇嘴,大哥就是虚伪,方才姆妈跟奶奶吵起来时,怎么不劝说、阻止,这会儿又成孝子了!
褚锦生对大儿子点点头,看着夫妻俩出了他们住的后衣橱,捞起桌下的大孙子走了,看向小女儿:“侬也回去,夜里留意点侬阿奶,伊年纪大了,脾气大,要是唠叨几句,侬听着就好,覅还嘴……”
轻咳一声,谢曼凝睁开了眼。
“姆妈,您装晕?!”小六惊呼。
谢曼凝瞪闺女,会不会说话,这叫策略。
她要不晕,褚锦生听他妈的,改天老二便要离婚回来。到时,街坊邻里,闲话一堆,她还要不要脸了。
褚旭见姆妈想坐起来,忙上前扶了把,枕头竖起垫在她身后,“姆妈,问夏讲了,结婚个话必须要有一间朝南额房间。”
谢曼凝看向丈夫:“侬讲哪能办啦?”
褚锦生瞥了眼小儿子,哪能不知他的打算:“勿急,伊还小嘞,可以等两年。”
褚旭:“爹爹~”
小六被这波浪音恶心地搓了搓手臂。
褚旭狠狠瞪了眼妹妹,随之脸色一变,可怜巴巴地看向父亲:“我等得及,不过问夏勿愿意呀。伊个21岁小姑娘,又有几年青春好陪我耽搁额,人家也怕等到最后还是呒没房子。”
褚锦生冲闺女摆摆手,赶紧走,一个个没一个省心的。
小六想听听五哥又打什么鬼主意,迟疑着不愿挪动脚步。
谢曼凝抚额,她怎么生了这么个人事不通的闺女,“小六,乖,快回去。别等会儿侬阿奶睡了,侬再弄出什么动静吵到她挨骂。”
小六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走了。
“姆妈,”褚旭在床头坐下,依偎在谢曼凝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您说,这间大屋按阿奶的意思隔开,她和小妹能搬过来住吗?”
谢曼凝心下一动,抬头看向丈夫,“倒也勿失为一个好办法,侬觉着呢?”
褚锦生瞪儿子,就知道这小子磨磨叽叽没憋啥好屁。果然,在这儿给他等着呢:“这主意,你琢磨蛮久了吧?”
“哪能啊,这不阿奶说大屋隔成两间,大嫂又强调他们是老大,住也只能他们住进来,给了我灵感嘛,我不能住,阿奶总可以住进来吧?”
褚锦生在小几旁坐下,拿起瓷盘里倒扣的杯子,提起暖瓶给自己倒了杯水,“你二姐和你四哥一家回来住哪?”
褚旭看向姆妈。
谢曼凝褪去了在老太太面前竖起的尖刺,轻声慢语道:“我下午下班回来,遇到了隔壁的李家嫂嫂,听她的意思是,老四给老太太打电话,说回来过年。”
“他一个供销社的主任,年头年尾最忙,能回来几天?先把房子隔开,他回来便回来呗,等他走了,再请老太太带着小六住过来。把小南房腾出来给小五结婚用。”怕丈夫不愿意,谢曼凝又小声道:“问夏堂叔在香港,多次写信邀他们一家三口过去,现在政策松了,焉知不能成事。到时,还能单单撇下小五这个女婿不成。当然,前提是,两人已经结婚。不然,人家凭什么带小五去香港落脚?”
褚锦生垂眸看向手中的杯子,轻轻一动,水便荡起了层层波纹:“老二呢,怎么安排?”
谢曼凝脸一沉:“她回来,我是坚决反对的。离婚是多好听的事吗?不藏着掖着,哦,还要摊开在弄堂里让人来看、来围观是吧?”
褚锦生神情淡淡地轻啜了口白开水,“她什么时候结的婚?嫁的对象是农场里的知青,还是……”
谢曼凝一噎,好似方才的重拳捶在了棉花上,撇开脸,不答。
褚旭可不敢让姆妈惹火老头子,忙接话道:“七二年,好像跟我四哥前后脚结的婚。”
褚锦生:“男方呢,什么情况?”
褚旭看向姆妈,谢曼凝撇开脸,好像提一下褚韵嫁的男人,就辱了嘴似的。
“我好像听姆妈提过一句,是个兵痞子,不识字的大老粗。”
“当兵的!”对军人,褚锦生也不例外,天生就带了好感,遂诧异地扬了扬眉,“怎么要离婚了?”
“老二多任性你不知道,”谢曼凝没好气道,“当年你好不容易托关系给她找了无线电厂坐办公室的工作。结果呢,死活要下乡。走前我千叮万嘱,不让她在乡下结婚,然而呢,没几年,她就找个兵痞嫁了。现在又跟我说,精神不好,想回来。想也知道,她那眼光,能找什么好人家,农村老婆子折磨起儿媳来,那还不是一套一套的,好好的人,几年下来,没病才怪。”
“什么病?”褚锦生担心道。
谢曼凝:“……精神病。所以,我才不想要她回来,打电话让小四去接。小四怎么说在县城也是个干部,一个月工资不低,他媳妇又是他们那有名的医生,住个一两年,说不定就把老二的病治好了。”
觑了眼男人的脸色,谢曼凝探身握住男人的手,温柔小意、轻声慢语道:“回来咋办?你想过没有,要是叫人知道咱家姑娘下乡几年,不但结婚、离婚了,还得了精神病,乐家能同意跟小五的这门亲事?小六跟大伟还能成吗?”
这年代房子不隔音,再说,三人也没刻意压低声音,老太太躺在床上,听得一耳半耳的,心里难受,为她一手带大的四宝,为她那早早就代哥下乡的懂事孙女。
一夜没咋合眼,天刚蒙蒙亮,老太太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给小六掖掖被子,简单洗漱后,脸手抹上雪花膏,对镜理了理花白的齐耳短发,穿上黑色的羊绒大衣,系上条大红的羊毛围巾,轻轻打开门,步下楼梯,出了宜兴坊,坐早班公交去了老头子生前上班的地方。
杨展鹏吃罢饭来上班,刚刚停好自行车,抬头就看到了等在大楼前的老太太。
“师娘,您怎么来了?”杨展鹏取下车把上的公文包,快走几步,来到老太太身前,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往里走道,“您有事,打个电话,我还能躲着不见您咋的。这一大早的,您不冷,我看着心疼。您说您要冻个好歹,我咋跟褚辰交待?那小子回头还不得跳着脚地在电话里骂我……”
老太太笑道:“找你有事。”
“您说。”
“我想把茂名路公寓的钥匙拿回去。”
杨展鹏一愣:“您改主意了,这房子不给褚辰留了?”
老太太拍拍杨展鹏的手,笑道:“他要带媳妇闺女回来了。”
“真的?!”杨展鹏惊喜道,“啥时候到,我去接他。”
“具体时间没说,左不过就年前吧。”
杨展鹏:“不走了?”
“他没好意思跟我说,他参加今年的高考了,还是他媳妇打电话,提了一嘴。”
杨展鹏兴奋地一跺脚:“他可是老师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参高那是没跑了,说报的哪所学校了吗?”
老太太跟着乐道:“复旦。填了两个志愿,数学系和经济系。”
“这是想走老师的路线啊!”
“不求他追上他祖父,能回来就行。”在老太太心里,孙子是宝贝,可也不如老头子在自己心中的份量。
“能,肯定能回来,您老放心吧。走,我给您拿钥匙。”
老太太是个有智慧的,银行系统,冲突刚起,就将自己住的房子让给了银行里的“造反派”做办公室。
那个时候的“造反派”还比较正规,没有乱砸乱翻,老太太说这箱是什么,那箱是什么,他们便打开看看,登记在册,给贴上封条,搬进两个储藏室,上了锁。
后来,他们觉得地方小了,办公室换了地方,老太太的房子就被他们当成仓库,放一些抄家来的东西,或是帐册、文件、资料。
去年革W会解散,他们存放的东西交给了有关部门,平反的人家便收到了归还的抄家物品。
作为央行的行长,杨展鹏便收到了房子大门和两把储藏室的钥匙。
单位开会讨论房子的归属权,有人认为老行长走了,房子该收回,分给需要的人;也有人觉得,老行长是不在了,可他爱人还在,那这房子该还给人家,最起码得让人住到终老吧,不然,就显得他们单位太凉薄了。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钥匙还给老太太。
老太太知道她现在住的宜兴坊存不住东西,儿媳、孙媳、孙子、孙女,那么多只眼睛盯着呢,遂便没接,让杨展鹏帮她收着,并请他保密。
为此,杨展鹏有次开会,还专门给诸位同事打了声招呼。
茂名路公寓的房在六楼,602室,三大间,煤卫齐全,厨房旁边还有一个七八平的保姆间,另有两间储藏室。
杨展鹏把装有钥匙的信封递给老太太,便要去请假,准备跟老太太一起过去把房子收拾收拾,该添的添,该丢的丢,褚辰一家回来好入住。
老太太没让,上班是多么严谨的一件事,哪能给私事让路。
“那行,我给淑芳打电话,让她过去帮您收拾。”
汪淑芳是杨展鹏的爱人,两人结婚,褚爷爷是证婚人,老太太还送了条珍珠项链作贺礼。
前几年,两人的小儿子高中毕业,汪淑芳把工作让给儿子,便闲在了家。
有她帮着,房子很快收拾一新。
其中一个储藏室的门打开,杨展鹏下班过来帮忙把家具、窗帘、灯饰、钟表等一样样搬出,擦拭、清洗、晾晒,摆挂到原来的位置。
全部弄好,三人站在其间,瞬间有一种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感觉。
“师娘,”汪淑芳抱着老太太的胳膊,下巴搁在她肩头,笑道:“还记得我第一次和展鹏提着东西上门吗?”
“咋不记得,让你帮忙烧壶水,半小时过去了,煤气灶还没打着。”
汪淑芳晃着她的胳膊不依,“哪有你这样埋汰人的,分明是当年煤气供应不足,一到大家都做饭的点儿,煤气灶就难打火。”
老太太笑。
杨展鹏一看表,时间不早了,便道:“师娘,走吧,送您坐公交。”
老太太点点头,几人走出大门,杨展鹏帮忙把门锁上,钥匙递给老太太。
穿过走廓,步入电梯。
电梯工是个小老头,原是大楼的保安,前几年跟着“造反派”混的风生水起,去年被打回原型。没保安这职位了,便当了电梯工。
“一楼吗?”电梯工问。
老太太点点头。
电梯工拉上电梯的栅栏,两个手用力扳动电梯操作板上的手柄。
看着电梯栅栏外往上升的一层层楼面,老太太扭头对杨展鹏道:“这几天辛苦你和淑芳了,等四宝回来,让他请你们吃大餐,把家里的几个小子也带上。”
杨展鹏知道老太太手里有钱,褚辰在地方供销社几年,亦不是个差钱的主,便笑道:“行啊,让褚辰请我们吃西餐。”
汪叔芳连连附和:“嗯嗯,咱们专挑贵的点。”
老太太大乐:“你们俩个促狭鬼,想吃,师娘明天给你们安排上……”
“别别,”杨展鹏摆手,“这客得让褚辰来请。”
说话间,电梯到了一楼,电梯工拉开栅栏门,跟几人说了声“再见”。
汪淑芳回头看着佝偻着腰的老人,不由同情道:“瞅着怪可怜的!”
“你可怜他……”杨展鹏嗤笑,“你信不信,人家随便拿出一样东西,都是我几年的工资。”
汪淑芳不敢置信道:“他抄的东西没还?!”
“他抄的东西多了,哪会不藏私。问就是砸了、烧了……”
“没人查?”
“他敢藏,自然不怕有人去他家搜查。”
汪淑芳还待要问什么,扭头瞅到一个身影,惊道:“师娘,您看那是不是您家小五?”
老太太头也没回道:“别理他。”
她一连几日早出晚归,家里哪会没注意。
这不,谢曼凝便让小五请假,跟着老太太看看她在忙啥。
1970年,老太太拎着个包搬回宜兴坊时,说茂名路的住处被查抄了,定息存款全部冻结,连结婚的嫁妆也被抄家抄走了。
可这些年,也没见她手头短了钱,今儿点心,明天酱鸭,偶尔还去红房子吃顿西餐,咖啡更是从没间断过。问就是老四给她寄的家用。
谢曼凝才不信呢,一个山区小县城的供销社的主任,每月撑死了也不过三四十块钱的工资,他不要养家?
哼!她可是记得呢,第一次被褚锦生带回来见他父母,老太太腕上带的镯子,绿得油汪汪的,那么好的东西,要说被抄了,她还不得心疼死。
还有她嫁妆箱子里的书画、首饰,舅公从国外给她寄来的那一笔笔美金……光是想一想,谢曼凝就抓心挠肝地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