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辰打完电话到家,邱秋正拿着这几年的药材种植数据,蹲在后院给金钗石斛搭的棚子里跟耗子交待,“石斛怕冷,咱们开始穿棉衣时,就得将它们移到屋子里,围上稻草保暖。进入隆冬,像现在这天气,屋里最好点上炉子。它喜阳喜水,天气稍好点,得搬出去见见太阳,平时水不能断,为防止水浇多了结冰,最好是在中午大太阳那会儿拿个喷壶,别往根部浇,喷叶子,保持湿度……”
说完石斛,邱秋把手中的种植记录递给耗子:“黄精、天麻,院中种的前段时间我都挖了,明年怎么种植、养护,你按上面来,若有不会或是疑惑的地方,打电话、写信给我都行。”
耗子接过来,翻看了下,珍惜地揣怀里贴身放好:“明天走吗?我送你们。”
邱秋看褚辰,她还没问定的哪天的火车票呢。
褚辰:“明天得去商业局家属院坐坐,后天坐车去昆明。”
邱秋转头看向耗子:“我们走后,你就搬过来住,除了东耳房和东间里的东西不能动外,其他几间屋子你随意安排。后院那几箱蜂,也留给你。自留地,以往都是你和柱子帮忙翻种、施肥,后院留给你了,自留地我就想给柱子,让他种着。”
想了想,邱秋又道:“他要想种药材,你帮帮他,买种的话,你们去县医院找我舅公,他会帮你们安排的,手头要是紧了,跟我说一声……”柱子是孤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年一入冬便跑得没影,邱秋不让他玩牌、不让他跟二流子混混来往,进山采药又怕他不知深浅,闯入深山。
寨子里每年冬天,七成的青壮年都会去煤厂下井挖煤,挣笔钱好过年,柱子偶尔也去,回来就大手大脚地给昭昭和邱秋买吃的用的。
今年秋种刚过,褚辰便让他去茂林大队赊了条羊腿,拎上几只鸭子,去磷矿厂找王晨海学开车去了。
耗子听得有点吃味:“你不用管他,我今儿去县城赶场,顺便去邮局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他跟我好一顿嘚瑟,说他车学的好,磷矿厂这月任务重,车队里要招几个临时工,他师傅推荐他过去试了一下,结果,成了。”
邱秋喜道:“真的?”
耗子点头。
邱秋看向褚辰,“得好好谢谢王大哥。”
褚辰颔首:“他胃有些不好,你酿的刺梨酒,明天我托人给他送一坛。”
“行,我再给他写几道药膳。”邱秋说着转向耗子,“小踏雪,我就交给你了。山上几处野生药材密集点,它都知道,开春了,让它带你上山看看。记住了,驮货不能超过百斤,喂养精心些,好好待它。”
耗子笑,他知道邱秋这就是客气话。她啊,才舍不得让小踏雪驮货呢,小家伙跟昭昭一起长大,一如它的父亲和邱秋,如手足如自己的孩子。作为见证者,他和柱子、邱嘉树,也早将小踏雪当成了亲人:“放心吧,小踏雪我会照顾好的。”
褚辰拍拍他的肩:“麻烦你帮我们照顾它一两年,我回去后,看看郊区能不能置换块地,把小踏雪接过去。”
邱秋惊喜地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可以吗?”
褚辰用妻子惯对病人说的一句话,回她:“问题不大。”
说完,握住她的手,笑了。
邱秋也笑,看着他笑得特别灿烂。
安排好小踏雪、房子、自留地和后院的药植,送走耗子,邱秋便让褚辰捉了自家还剩的两只鸭和一只小母鸡,找桂花婶换两只腊鸭带走。
桂花婶等着呢,知道他们要走,一下午都在收拾,腌的稻花鱼、腊鸭,晒干的菌子、笋干、萝卜条、干豆角、冬瓜条等,弄得堂屋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见褚辰拎着鸡鸭过来,笑道:“老觉得家里穷,没啥吃的,结果这一收拾,你看,什么都有。我等会儿拿竹筐装了,你背回去,别邱秋和昭昭跟你去了沪上,想吃一口家乡味,遍寻不着。”
褚辰婉言拒绝道:“婶,邱秋怀着身子,昭昭还小,路上不能带太多东西,这些你们留着慢慢吃,离春季添青菜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说罢,将捆了双脚的鸡鸭放在堂屋门口,道明来意:“活物不好带,我拿来给你换两只腊鸭。”
“寄啊!我让二妮给你们邮寄过去。”
“那邮费可比这些贵多了,”褚辰笑道,“大城市东西全,沪上供销社副食品店,什么都有卖,邱秋和昭昭想吃什么了,我去买。”
“那……”桂花婶看着满屋子的东西,想寻一个体积小,邱秋又爱吃的,最终盯上那一木桶稻花鱼,“你们把鱼带上。我腌的稻花鱼味道老好了,邱秋去年还专门找我换了几条……”
褚辰摆摆手,“那一桶四五十斤,我可背不动它。”
“你一个大男人……”
“还有邱秋的药材、制药工具、酿的酒,秋季割的蜂蜜要带。”
“不带粮食吗?”桂花婶担心道,“我听二妮说,城里都是买着吃,没户口,连买粮买菜的资格都没有。”
“带。”县供销社南货店,跟沪上供销社系统有生意往来,年前凑不上车,年后,可以请他们帮忙捎带过去。
拿了腊鸭,褚辰告辞离开,一进院,就见堂屋挤满了来送行的人,一个个拎着竹篓,里面不是野味,就是腌鱼熏肉、自己做的糯米粑粑,晒的豆干等。
邱秋不收,大伙儿丢下东西就跑。
没办法,只得叫俞佳佳过来,帮忙整理。
这只是小头,大头多是邱秋的东西,存的各种一级、二级药材,制的药丸,酿的果酒、药酒,晒的果干,还有秋收后分的粮食,大米、糯米、包谷、花生、黄豆、苹果、橘子,以及自留地收的白菜、萝卜,昭昭的蚕丝被,零零种种,加一起几千斤。
褚辰跟邱秋商量,白菜、萝卜、苹果、橘子给张思铭和阿妈送去,果酒、果干留下九成,等他们走了,让耗子给今儿来送礼的各家分分。
邱秋点点头,指着两坛蛇酒,让他给守船的王大爷、韩鸿文他阿爸送去,另有三坛枸杞人参酒,明天给舅公、继父张成文和张思铭。
想了想,邱秋将已经打包好的三瓶自制护肤霜取了出来,准备明天给孙大娘、二姐和宗敏。
褚辰抱着酒走了,邱秋招呼俞佳佳洗洗手,跟她去灶房,煮点粉吃。
火刚掏开,邱嘉树和韩鸿文各提个食篮来了。
邱嘉树进门便道:“就知道你们忙得没时间做饭,拿碗筷过来,我阿妈杀了只鸭,怕你嫌腥,用米酒炖的。褚辰呢?”
邱秋洗洗手,拿了碗筷,招呼几人去堂屋吃:“给王大爷送蛇酒去了。”
邱嘉树:“多吗,给我一坛。”
韩鸿文诧异地扫他一眼,掀开食篮上的盖子,从中取出一个瓦罐来:“蛇酒祛风通络,补肾壮阳,补血,缓解疼痛。你这年纪就用上了?”
俞佳佳“噗呲”一声乐了。
邱嘉树就点点韩鸿文:“你个促狭鬼!我就不能为我阿爸要一坛?”
“蛇酒总共剩下两坛,方才都叫褚辰送人了。”邱秋说着,放下碗筷,在桌旁坐下,掀开韩鸿文带来的瓦罐,一股浓香飘荡开来,茶树菇、蒜苗炖腊肉,上面盖着饼子。
邱秋伸手拿了个饼子递给俞佳佳:“韩大娘的拿手好菜,快尝尝。”
邱嘉树打开米酒鸭往邱秋面前推了推:“另一坛送给谁了?”
邱秋一口饼子腊肉含在嘴里,指指韩鸿文。
咽下嘴里的食物,邱秋解释道:“韩大叔和王大爷的双腿都有严重的风湿,喝蛇酒正好。你爸那,等会儿你拿瓶茅台,他喜欢喝白的。”
“行!”邱嘉树看看已经吃起来的三人,“不等褚辰?”
韩鸿文吃得头也不抬道:“你还不知道王大爷,褚辰送东西过去,他能不拉着喝上几杯。”
邱嘉树想想也是,忙拿了个饼子跟着抢食起来。
韩鸿文在桌下踹他:“在家你没吃?”
“一整个鸭子都在这呢。”邱嘉树含糊地答完,反腿给他一脚,“说我,你呢?”
韩鸿文抬起下巴点了点瓦罐:“一锅全端来了。”
俞佳佳又是一个没忍住,“噗呲”笑了。
这两人在邱秋面前,就跟两个没长大的大男孩似的,嬉笑怒骂,极为放松,全然跟她平时见到的模样不同。
吃完饭,送走两人,邱秋和俞佳佳洗洗睡了,没等褚辰。
褚辰被王大爷拉着灌了几杯酒,然后送酒到韩家,韩大爷又拉着他,叫妻子赶紧炒几个鸡蛋,蒸条熏鱼,家里没酒,直接开了褚辰带的蛇酒。
那玩意儿大补,两杯酒下肚,褚辰满脸潮红,韩大娘拦着不敢让他再喝。
褚辰起身告辞,韩大娘不放心,让洗漱后,准备上床的韩鸿文把人送回家。
韩鸿文面上乖乖应了,一出他家的门,便丢下褚辰悄没声地回去了。寨子里跟邱秋一块长大的他们几个,没一个待见褚辰,愿意给他好脸的。
褚辰平时不喝酒,今儿被两种酒一冲,气血上涌,脚下打着飘,一身酒气地回到家,牙不刷,脚不洗,爬上床,抱着邱秋就啃。
邱秋睡得正香呢,被他闹醒,气得给了他几脚。
翌日一早,张思铭开了食品厂的送货车,过来帮他们拉东西。
邱嘉树、韩鸿文、耗子过来帮忙,将东西一一搬上车。
要走了,邱卫军拎着五个煮鸡蛋来了。
“路上吃。”说罢,往邱秋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邱秋一把将人拉住:“咋,跟我置气呢?”
邱卫军眼一红,忙抬头望天,“房子是你的,你想让谁住便让谁住,我有什么资格跟你置气?”
邱秋抬脚踩他,不愿跟他解释,房子一落到他手里,她怕她一走,他阿妈跟着搬进,遭蹋她的东西:“给你找了个活。”
邱卫军愣了愣,半晌,嗡声嗡气道:“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呢?”
邱秋抬腿踢他:“你是哥,还是我是姐啊?”
邱卫军没崩住,嘴一咧,直往上翘:“这还用问,我比你大三岁呢。”
邱秋“呲”他:“瞧瞧、瞧瞧,你有个哥样吗?”
邱卫军沉默了会,头一垂:“对不起!”
邱秋摆摆手:“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食品厂从咱们月亮湾大队搬到县里,你就任销售主管,这么多年,可有什么建树?”明明褚辰这个销售之冠就在身边,却因为自尊,拉不下脸开口求教!
难道还要褚辰端着碗,把饭喂到你嘴边不成?!
邱卫军无言。
邱秋看他这样,也懒得说教:“县药材收购站缺俩搬货的,我跟李站长要了一个名额。你去吧,到了就说我介绍的。”
邱卫军那一刻,心里的落差,无法言表,从食品厂销售主任到药材收购站搬运工……他想拒绝,却张不开口,阿爸在农场改造,需要钱打点,阿妈病在床上需要钱买药,还有小妹,重新相看的人家,人品还不错,年后结婚,不得有嫁妆……如此想七想八,一至于走到家门口了,才想起来没跟邱秋说声“谢谢”。
连忙往回跑,到了巷子口,正好看着货车从面前开过。
车子开到供销社仓库,除了要送人的和路上要用的,其余全部卸下,放至一角,只等开年,供销社往沪上送货,捎带过去。
卸了东西,去食品厂幼儿园接上昭昭和采采,几人去了商业局家属院。
褚辰和张思铭在楼下搬白菜、萝卜等,邱秋一手牵着一个往楼上走。
张念秋听到动静,忙跑下来接。
宗敏凑到窗口朝楼下看,见继子和女婿弄了那么多萝卜、白菜过来,“哪买的?这么多,不得吃到明年四五月份。”
邱秋正好进门听到,便道:“家里自留地种的,你们留点,剩下的给我大哥。”
宗敏并不是真心嫌多,她就是没话找话,闻言,面上便有些讪讪的:“你和昭昭跟褚辰去沪上,户口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拿些票?”
张念秋听不下去了:“阿妈,你和阿爸都把全国粮票换好了,钱也准备好了,说话为什么就不能干脆点,非要试探地绕来绕去。”
宗敏气得想拧小女儿一把,哪有当母亲的上赶着给成家的女儿手里塞钱塞票的,她不要面儿吗?
张念秋可看不懂她那么复杂的眼神:“你拿不拿?你要不拿,我去拿了。”
宗敏咬牙:“……你去拿吧。”说罢,转身忙活开了,跺馅包饺子。不是有句说法吗,上车饺子下车面。
张念秋得了阿妈首肯,松开扶着阿姐的手,一溜小跑进了父母的卧室,拉开床头柜,从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出来,“给,阿姐。你快看看,阿妈给你准备了多少钱票。”
邱秋不想要,正要拒绝,褚辰扛着一筐白菜上来了。
“姐夫,”张念秋扬了扬手中的信封,“阿妈给你们准备的安家费。”
褚辰一看妻子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中的想法:“收下吧。”
张念秋瞥眼支着耳朵听的阿妈,拉开邱秋的手,把信封放在她手心里:“听姐夫的。难道不收,你日后就不给阿妈养老了?”
邱秋轻叹,养老哪能跑得掉,便是不想搭理宗敏,也要顾及一下张思铭父子的心情。
张思铭自小便对她不错,没入伍的那几年,每年大年初一,月湖上行不了船,他便骑着自行车蹬上二十多里,给她送一碗冻饺子,塞一个红包。
长大了,各自成家了,每年的压岁钱,仍然没有断过。前些日子,褚辰去看二姐,说要用钱,二话不说,直接让上家拿。
回来后,褚辰提着东西去还钱,他和嫂子怎么说都不愿意接,就是怕她和昭昭随褚辰去了沪上,手头紧,吃食上亏了嘴。
张叔虽然在阿爸去后一个多月就跟宗敏好上了,先前,他和宗敏却是不认识的,婚后,对她也是真心疼爱。
她在县里读书,因写字慢,每次考试成绩都不及格,老师几次要劝退,他知道后,专门提了东西去找老师、校长,请他们给她一点特殊照顾,专设考场,不论时间,只看成绩。
邱秋想着,终是打开了信封。
钱有五百,全国粮票足有一百斤。
宗敏瞥了一眼,扬声道:“钱是我这些年攒的,粮票是你张叔想办法找人换的。”
张念秋撇嘴:“你又没工作,从哪攒啊,还不是我爸的钱。”
宗敏气得举着擀面杖要揍她。
“褚主任,”助手陈元亮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扬声叫道:“你的电话,沪上打来的,说是有急事,让你赶紧打回去。”
褚辰一愣,放下刚扛起的白菜,撒腿就朝前面的商业局办公室跑,边跑边回头道:“大哥,你帮我跟邱秋说一声,我去去就来。”
张思铭扛着萝卜点点头:“知道了。”
“电话号记下了吗?”褚辰扭头问骑车跟上来的陈元亮。
“记下了。”陈元亮从兜里掏出张纸条递给他。
褚辰接过来,扫了眼,一口气冲到张成文办公室:“张叔,借电话一用。”
说罢,拿起话筒拨了过去。
杨展鹏这会儿就等在医院院长办公室,电话一接起来,便问褚辰什么时候到沪上?
褚辰握着话筒呼呼直喘:“杨叔,是奶奶出什么事了吗?”不然不会说是急事。
杨展鹏迟疑了下,还是如实道:“发烧住院了。昨儿半夜烧起的,家里没一个发现,早上没见老太太起来,也没人问一声,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全走了。若不是老太太求生意志强烈,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楼下有人说话,晃动床前的小桌子,打碎了上面的杯子,引得人家上来查看,后果……不堪设想。能早点回来,就赶紧回来吧。”
褚辰心口堵的难受,扭头看向窗外,不敢让自己眨眼,片刻,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医生怎么说?”
“烧得狠了,肺炎,吊着水,吸着氧,用的是青霉素和四环素。”
“人是清醒着的,还是……”
“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不多。”
“我爹爹姆妈过去了吗?”
杨展鹏沉默了瞬,“你爹爹来了又走了,你姆妈还没露面。”
褚辰的心陡然一缩,握着话筒的手轻微地颤抖着:“辛苦您了,麻烦您再帮我照顾两天,我这就赶回去。”
“好。”想了想,杨展鹏又道:“注意安全。”
“嗯。”挂了电话,褚辰是一刻都不能等,转身奔出办公室,冲下楼,一口气跑到张家,拉住邱秋,急急道:“秋秋,奶奶病了,肺炎,情况危急,我现在回去,你和二姐带着昭昭……先住在供销社宿舍,等我来接。”
说罢,转身就走。
邱秋伸手要拉他,没拉住,急道:“褚辰你给我站住!”
褚辰奔下楼的身影一顿,转头又几步跑了上来:“秋秋,你别慌,到了沪上,确定奶奶没事,我就来接你们……”
“我跟你一起走!”邱秋打断他道。
“不行,我定的是明天的票,这会儿改,怕是连个硬座都没有。”
“那就带个小板凳上车。”
张思铭看两人这样,招呼褚辰道:“走,跟我把车上的苹果、橘子卸下来,送你们去昆明坐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