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坐火车,有多挤多遭罪,褚辰是知道的,他不愿邱秋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跟他在隆冬的腊月挤火车,两天两夜,吃不好睡不好,怕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邱秋望向的目光满是坚持。
最终,褚辰妥协了,转身下楼,跟张思铭去卸苹果、橘子和药酒。
宗敏知道褚辰先前定的是卧铺票,张张嘴,想劝邱秋明天再走,又怕老太太真要有个什么,褚辰日后想起来,心里难免会有疙瘩。看看手中包了一半的饺子,急道,“念秋,快进来,点火,烧大锅。”
大锅是土灶,烧柴,快!
以往偶尔张成文想吃柴火饭了,才用。
张念秋应了声,忙跑进厨房,揭开锅盖看了眼,铁锅稍留点水渍,没擦干,就生锈。
挽起衣袖,张念秋拿葫芦瓢拧开水龙头,接了半瓢水倒进锅里,竹刷子胡乱扫刮几把,舀出来倒进水池里,再冲一遍,添上水,引火填柴,大火烧起,没一会儿水就开了,张念秋洗洗手,下饺子。
宗敏已经解下围裙,进卧室抱棉被拿毛毡去了,货车只有副驾驶位能坐一个人,另一个不得坐车斗里,这么冷的天,得铺上毛毡、裹上被子才行。
昭昭、采采感受到大人间的那种紧绷的情绪,也不玩了,分别依偎在邱秋左右,紧紧地拉着她的衣服。
“妈妈,是太奶奶生病了吗?”
“舅妈,你们今天就走吗?”
昭昭一听这话,忙转移目标,安慰起采采来:“采采你放心,到了沪上,我给你打电话,给你寄糖果甜心,还有漂亮的头花、玩具……”
“昭昭,”邱秋打断女儿,“妈妈和爸爸今儿先走,明天你和二姑、俞知青坐卧铺……”
昭昭一愣,下一瞬,嚎啕大哭:“哇……我就知道,你们有了小弟弟就不要我了……”
邱秋先是一怔,继而哭笑不得道:“谁跟你说的?”
“呜哇……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这么说!”
邱秋求证地看向采采。
采采点头:“班里的大胖,他妈妈生了七个姐姐。阿秀说,现在只剩下三个,另外四个送人了。她还说,所有的爸爸妈妈都喜欢男孩,因为他们有小鸡鸡,会站着尿尿,呲的远。”
邱秋抚额,张念秋在厨房听得嘎嘎直乐。
“哇……六狗子,有五个姐姐,”昭昭哭得小鼻子一抽一抽的,还举着手,张着五指,口齿清晰道,“呜……他有两个姐姐送人了,还有一个14岁就出嫁了。二妮姑姑说,14岁时,妈妈你还在上学。”
邱秋双手扣着闺女的小肥腰,一使劲将人抱坐在膝上,边拿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边笑道:“所以,你得出了一个结论,你外公因只有我一个女儿,养的娇,有书读,有饭吃。六狗子和你们班里的大胖,因为家里多了个男孩,前面的姐姐就不值钱了?”
“嗯!”昭昭重重点了下头,“妈妈,我不要弟弟,你别生弟弟了,改生妹妹吧。”
邱秋点了点她的小鼻子,轻笑道:“没办法,改不了,性别已定。”要不是前世今生家里都只有她一个小孩,那种孤单感,她不想延续到昭昭身上,哪会再怀这个。
因为怀这胎,褚辰还跟她发了顿脾气!她生昭昭时差点难产,褚辰是吓着了,哪怕很喜欢孩子,也不敢让她再要。
本是生来跟昭昭做伴的,没想到,倒让她先不安起来。
也怪她和褚辰这段时间太忙了,对她难免忽略了些。
昭昭惊愕地瞪大了眼,下一刻,张大嘴,就想哭,邱秋忙哄道:“好了、好了,妈妈今儿带你去沪上,咱们跟爸爸一起走。”
“真哒?!”
邱秋点点头。
宗敏抱着被子、毛毡出来,听邱秋说性别已定,看着她的小腹,喜道:“确定了,男孩?”
张念秋端着过了一遍凉水的饺子出来,闻言冲她阿妈翻了个白眼:“你想要男孩,再生一个呗。反正你年纪也不大……”
宗敏这回真恼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对着她的后背就是一巴掌:“老娘过完年就40岁了,还生,你是想要我的命吧!”
褚辰扛着一筐苹果,掖下夹抱着一篓橘子;张思铭用竹篓背着两坛酒,怀里又抱着一坛;两人一前一后上来,见昭昭抽着小鼻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泛着红、含着一汪水,张思铭心疼道:“怎么哭了?”
说着放下东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手将昭昭从邱秋膝上抱起:“跟大舅舅说说,我们昭昭受什么委屈了?”
昭昭嘴一撇,泪珠如珍珠般串串滚落,可怜巴巴地冲张思铭喊了声“大舅”。
“唉,大舅在呢。”
“我给你当闺女吧?爸爸妈妈要有儿子了,闺女不稀罕啦,我去你家吧,你家有两个小哥哥,稀罕我。”
邱秋看着褚辰笑:“你闺女要跑了!”
褚辰看了眼那边亲亲蜜蜜勾肩搭背说小话的甥舅俩,放下东西,洗洗手,端了碗饺子在邱秋身边坐下,自己吃一个,喂采采一个,示意邱秋也赶紧吃。
邱秋先喝了两口汤,才夹了个饺子送进嘴里,“昭昭要跟我们一起走,我同意了。”
褚辰看向从她舅肩头探头望来的闺女,“还不过来吃饭,火车上可没有饺子给你吃。”
昭昭那张脸,瞬间绽放开了,眉开眼笑地拍拍她舅的肩,欢呼道:“快,大舅,咱吃饺子去。”
“好。”
几人吃饭,宗敏和张念秋抱着棉被、毛毡准备下楼,刚一出门,张成文回来了,接过东西,站在门边,问褚辰:“今儿走是吧?”
褚辰点头:“我阿奶高烧烧成了肺炎,老人年纪大了,病的又急,我担心……”
时间紧,张成文直接打断他道:“你二姐跟你们一起回去吧,我找战友帮忙重新给你们定了三张卧铺,晚上8点的车。从咱县里开车到昆明,最少要七个小时,赶紧吃,吃完,我和思铭一起送你们过去。”
宗敏一听,忙拉了念秋进屋,给张成文包饺子,方才包的那点,只够褚辰他们一人一碗垫垫胃的。
吃完饭,几人去县医院接褚韵和俞佳佳。
俞佳佳早上提前过来了,拿着邱嘉树写好的介绍信,找张丰羽开病例,去知青办办理病退。
本也约好了,下午一起坐车到昆明,今晚在昆明火车站旁边的招等所住一晚,明天坐火车回沪上。
现在褚辰他们坐车的时间改了,俞佳佳还没买票,正好,到了昆明褚辰可以少退一张票。
采采待在奶奶怀里,眼看着妈妈、昭昭、舅妈和四舅一个个上车要走,突然就急了,挣扎着下来,奔到车边,仰着小脑袋声声唤道:“四舅、四舅,妈妈、妈妈,别丢下采采,呜……别丢下采采……”
褚韵的眼泪立马跟着下来了,扑到车帮前,探身去够闺女:“采采、采采……”
邱秋看向孙大娘,试探道:“大娘,要不……”
孙大娘二话没说,抱起采采递了上去,褚辰看他二姐没反应过来,忙上前接过采采,“大娘,采采先随我们去沪上,哪天您想她了,打个电话,我亲自将她给您送回来。”
孙大娘冲他摆摆手:“你上学忙着哩,不用老操心这些。回头等建国好了,我和他爸带着火腿、腊肉去看你们。”
褚韵双手一撑车帮,飞身跳了下来,一把抱住孙大娘,又哭又笑道:“娘,谢谢您,我有没有说过,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孙建国,因为您和阿爸给了我所有的爱。还有,这些年您错怪建国了,不是他不让我和采采去随军,而是我舍不得您和阿爸……”
孙大娘气得要捶她,和着这么多年她白担心啦!
褚韵急忙松开抱着她的手,跳开,随之抹了把脸上的泪,笑道:“我可没想瞒您,您要怪就怪建国吧,是他不让我说的,他嫌他的魅力大不过您们二老、丢人!”
“兔崽子!两个兔崽子!”话落,孙大娘目光扫过褚辰怀里的孙女,忍不住笑骂道:“一窝子兔崽子,一个比一个淘,老娘也不知哪辈子作了孽,得了你们这么一窝气人的子孙。”
褚韵笑着在孙大娘的笑骂声中爬上车,探身朝下挥手道:“娘,我们走了,帮我跟爸和建国说一声,等我们安顿好,就给你们写信。”
车子启动,孙大娘忍不住在后面紧跟了几步,大声嚷道:“路上小心,邱秋怀着身孕,上下车护着点,还有孩子,看好了,牵着别松手……”
褚韵将采采和昭昭揽在怀里,抖开被子,裹严了,扬声回道:“知道了,您快回去吧。”
张思铭刚入伍那会儿,在部队汽车班待过两年半,他开车,又快又稳。张成文也是老司机,他是邱秋大伯邱家栋县学的同学,当年鬼子大扫荡,两人带着全校师生躲避、反击,缴获的第一辆车,是辆边三轮式的摩托车,半日的功夫,二人开的一个比一个溜。
坐在后车斗里,跟褚辰、昭昭他们说起这段过往,张成文言语里充满了感概:“那年我多大,16岁,家栋哥比我大两岁,18。鬼子开着军卡、边三轮摩托,扛着三八式步枪、迫击炮来了,我们手里有什么,锄头、镰刀都是有数的。幸好啊,家栋哥爱看书,爱读报,主席在1938年5月撰写并发表的《论持久战》和《论游击战》,他更是背得滚瓜烂熟。当时主席的主题思想是,主力部队和敌军进行大会战肯定会会输,为什么?实力相差悬殊啊。”
“要想快速结束战争,必需分散兵力,化整为零,游击作战。咱们贵州什么最多,”张成文似想到了什么,眼里都是笑意,“山多,林多啊!”
“县城我们熟啊,悄没声地杀俩鬼子换一个地方,我们将他们一步步引进山里,引进原始森林里。咱们月亮湾大队和茂林大队的山岭地势,有一个特别显著的特点,海拔高处极高,只要一走进原始森林,七拐八拐,很快你就不知道哪是哪了。”
“各种各样的参天古树,一棵挨着一棵,叶子密密匝匝,遮天蔽日。各种长短缭绕的粗细藤子,缠绕、垂落,趴在上面的笋壳斑蛇、银包铁、百步金钱蛇……条条伺机而动。这还只是小儿科,最可怕的是,林子里终年积起的枯枝、腐叶、兽尸,一到开春,便会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气息,云腾雾绕,闻之即倒,我们称之为瘴气,叫这些地方,瘴疠区……”
“解放初,我奉命带队回来剿匪,找了你阿爸家梁做向导,经过当年我们打鬼子那片区域,还能看到他们腐烂在林子里尸体。”或许是觉得话题太沉重,张成文随之笑道,“人人都说家梁长得好,那是你们没见过家栋哥,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也因此,后来组织将他派去了沪上。
邱秋盖着军大衣坐在副驾驶位上,偶尔听到后车斗里,张成文一句两句之言,不由莞尔。
阿奶珍藏的小箱子里,有两张大伯的照片,一张是刚考入县高中照的,一张是穿着军装站在窑洞前拍的。确实俊,跟阿爸是两种不同的类型,大伯瞧着文弱儒雅,阿爸壮硕俊朗,像一团光,朝气蓬勃。
县城到昆明,全程500多公里,耗时7个多小时,到昆明火车站已是晚上七点。
褚辰昨天找人帮忙定了明天的三张卧铺票,现在去找人,给俞佳佳拿票,顺便把多出来的两张退了。
邱秋喊住他,叫他拎两只腊鸭给帮忙的人。
张成文上午打电话,叫战友帮忙定了三张今晚的卧铺票,邱秋把钱数给他,让他拎了坛用九层风、三叶青藤、红鱼眼、山风等泡的祛风活络的药酒。
风湿是许多中老年人常见的疾病,他战友也不例外,甚至因为早年参加过朝战,比其他人更严重些。
不一会儿,褚辰回来,把票递给俞佳佳;张成文也带着战友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青年。
“张思铭——”一见面,那青年就当胸给了张思铭一拳,“好小子,退伍几个月了,也不打电话说一声,有事了,才想起老子。早知道你要退伍回来,我就不退伍了,再奋斗两年,老子未必不能爬到你那位置。”
张思铭踢他:“废话少说,让你办的事,办成了吗?”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青年轻嗤一声,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
张思铭接过来看也没看,转手塞给邱秋:“给你们换的全国粮票。拿着,不够吃了,打电话说一声,我再想办法。”
邱秋没接,“哥,嫂子没跟你说吗,省医院的王院长拿了我一张方子,托人给我在沪上广济医院药房找了份配药的工作。”
怕他不信,邱秋打开随身带的仿军用挎包,拿出介绍信、户口迁出证明和入职通知,递给他:“看看,没骗你。我有工作,到了沪上,一入职,我和昭昭便可落户,口粮跟着不就有了。这些你拿回去吧,阿妈和张叔吃饭那会儿已经给我一百斤全国粮票了。”
张思铭接过入职通知看了又看,随之连同她递来的信封一起,又重新帮她塞进挎包里:“给你,你就拿着。不怕多,就怕不够。好了,别跟我争了……”
好吧。邱秋把这份情记下了。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张成文冲褚辰、邱秋招了招手,“我战友,王争,叫伯伯。”
褚辰和邱秋齐声唤了声“王伯伯”。
王争笑着应了声,抬手将拎着的一包东西递给褚辰:“怕你们时间赶,来不及吃饭,来的路上去国营饭店给他们买了些肉包子,尝尝,还热呼呼的。”
说罢,指着邱秋,转头问张成文:“家栋哥的侄女?”
“对,叫邱秋,秋天的‘秋’。”张成文接着一指褚辰和昭昭,介绍道:“邱秋爱人,沪上来的知青褚辰,刚收到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位小宝贝,是两人的女儿,叫昭昭,大名,邱懿昭,三岁半。”
“邱?!”王争愣了下,“跟邱秋姓?”
“对!”张成文率先拿了两个包子,递给采采和昭昭,随之一弯腰,将昭昭抱了起来,凑到王争跟前,“来,昭昭,叫声‘王爷爷’。”
昭昭双手捧着包子,刚咬了一口,闻言小嘴飞快蠕动了几下,咽下嘴里的食物,看着王争,乖乖唤了声“王爷爷”。
王争鼻头一酸,仿佛看到战火纷飞中,那人从硝烟里走出来,朝他露齿一笑,伸手将他拉出死人坑……
“我抱抱。”
张成文将昭昭递过去,随之踢了他一脚:“收敛点,别吓着孩子。”
王争扯开大衣,将昭昭裹进怀里,取出大衣兜里揣的保温杯,打开喂昭昭喝水:“还是没有家栋哥的消息吗?”
张成文摇头:“早年,我找沪上的同志打听,有人说他暴露被抓了,也有人说他投敌了……”
“放屁!”
昭昭吓得一激灵。
“你不会小声点,看把孩子吓的。”张成文气得瞪他一眼,将孩子接过来,递给闻声过来的儿子,扯了王争到一边说话:“真要投敌了,邱家这些年能这么太平,你都不动脑子吗?”
“那怎么……”
张成文四下扫视了眼,压低声音道:“还有人猜测潜伏去台岛了。”
王争一惊,继而喜道:“真的?”
“都说了是猜测。再说,”张成文忧心道,“那边斗争比咱们更激烈,我真怕……”
王争脸上的喜色褪去,半晌,方喃道:“不管在哪,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谁说不是呢。
王争是火车站的管理人员,他帮忙买的是今晚八点从昆明开往沪上的24次特快列车上的三张卧铺票,离餐厅比较近。
7点40分,开始检票。
王争、张成文、俞佳佳、张思铭和他战友,一起送他们上车,褚辰护着邱秋,褚韵紧跟在二人身后顺着人流,进了卧铺车厢。
采采和昭昭连同随身带的几个包裹一起,被张思铭他们从窗口递了过去,褚辰扶着邱秋在下铺坐好,忙伸手来接。人太多了,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回沪、回苏、回浙的知青,当然,也有单身一人提着大包小包上来的。
“哥、张叔,”邱秋不放心地交待道,“你俩可别为了不影响明天上班,今晚赶夜路回去啊。我担心,我一想到那情景,心就扑通扑通狂跳。”
他们贵州有一段路,可不好走,一边是陡峭的山石,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雪路滑,稍不注意,车就可能失控。
“放心吧,”张思铭高声道,“送完你们,我们就和俞知青一起去招待所,等明天把她送上车,我们再走。”
俞佳佳跟着笑道:“邱大夫,我帮你盯着他们。”
“好。佳佳,到了沪上联系我们。公寓的地址,褚辰写给你了吗?”
俞佳佳拍拍兜:“地址、电话,都在这儿。”
“呜——”一声长鸣,火车启动了。
邱秋挥手:“沪上见!”
俞佳佳:“沪上见!”
邱秋:“哥、张叔、王伯伯、钱同志,再见!”
昭昭被爸爸抱着,探身对窗外的人,挥手喊道:“大舅、外公,王爷爷,俞阿姨,还有那位叔叔,再见!”
“叔叔姓钱,叫少白。”邱秋在旁提醒道。
“钱叔叔再见!”
采采爬到小桌上,跟着喊:“钱叔叔再见,俞阿姨再见……”
二姐忙着整理东西,暂时顾不上她,邱秋扶着她的小腰,等她喊完,将人抱下来,笑道:“第一次坐火车,你和昭昭不让四舅带你们到处看看吗?”
褚辰放下昭昭,抬手关上双层玻璃车窗,朝两人招手:“走吧,带你们逛逛。”
卧铺车厢还好,硬座车厢里,不但没有一个空座位,连走廊上、车厢交接处、盥洗间里外,都挤满了人。
褚辰领着两个小家伙在卧铺车厢的走廊上走了走,没敢带他们去硬座车厢。
昭昭嚷着说渴,褚辰便带着两人回去,找服务员要些开水,一人冲了杯奶粉。
翌日一早,到了一个大站,很多靠窗的旅客,纷纷打开车窗跳下去,到水龙头上洗把脸,接杯开水,买些吃食、土特产。
褚辰守着家人没动,等人都起来后,上过厕所,洗漱后,留二姐看着行李,他和邱秋带着孩子们去餐厅。
多是昆明的一些吃食,米线、烧饵块、稀豆粉、米浆粑粑、米糕等。
邱秋没什么胃口,一碗米线剩下大半,给褚辰了,另拿了块米糕,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褚辰担心地看看她:“没事吧?”
邱秋摇摇头,空气不流通,什么味道都裹挟在一起,闷的慌。
如此,两天两夜坐下来,下站时,昭昭和采采齐齐欢呼,手拉手就要往下冲,邱秋吓得忙一手拽住一个,虎了脸:“昭昭、采采,方才咋跟你们说的,不能乱跑,要紧牵着我的手,还记得吗?”
两人怯怯地点点头,乖乖任邱秋牵着小手站在一旁,看褚辰打开车窗,跳出去,一件一件接行李。
眼见行李都送出去了,昭昭很自觉地站到二姑身边,让褚韵把她递出去,采采乖乖排队。
邱秋看得想笑。
没了负累,二姐扶着邱秋下车就方便多了。
“褚辰哥——”
褚辰转身,愣怔了下,才认出来人是杨展鹏家的小儿子杨永安。
看其面上表情,轻松写意,褚辰心下顿时一松,不由吐出一口长气,心绪和缓了些。
“你今天没上班?”知青下乡,三年才能回城一次,他上一次回来还是三年前,那时,这小子刚高中毕业,接了他妈的工作,一脸青涩稚气。不想,几年不见,高了、壮了、胖了,就连眉眼也长开了。
“请假了。”杨永安说着,几步到了褚辰面前,低头打量着地上的两个小不点,“哥,都是你的吗?咋一黑一白啊,嫂子不会是个小黑妞吧?”
这话说的,昭昭都想冲他翻白眼:“我是阿爸的闺女昭昭,这是我二姑家的采采,请问,你是哪位?”
昭昭双手环胸,上下打量着他,范儿十足,就是跟老太太口中的乖宝出入挺大。
“哈哈……认识一下,”杨永安伸手,“我叫杨永安,跟你爸同辈,来,叫声小叔听听。”
昭昭迟疑地摘下小手套,与他轻轻握了一下,看向弯腰提东西的褚辰:“阿爸,他跟咱家啥关系啊?”
“他爸是你太爷爷的学生。”
杨永安提起一个包裹背在身上,俯身去拎另一个,跟昭昭贫道:“这么说吧,一个学生半个儿,你太爷爷活着那会儿,对我爸可比对你爷爷亲多了。主要是吧,建国那会儿,工作忙,你太爷爷一个月可能见不到你爷爷一面,却天天带着我爸在身边,手把手教他怎么识别、评估、控制风险,开展业务,保障银行资产安全等。”
褚辰他们过来,总共带了五个包裹,一包衣服,一包吃食,剩下全是药材和制药工具。
其他还好,吃食和制药工具都挺沉的,全被杨永安背在身上了。
咧了咧嘴,杨永安叫道:“哥,你这带的什么啊,这么重?对了,我叫了两辆蹦蹦车。我爸说,让我先带你们去公寓休息。看,钥匙都给我了。”
一句“休息”彻底安了褚辰的心,“奶奶现在怎么样?”
“医生说老太太是怒火攻心,这才高烧不止,烧成肺炎,还好送医及时,几天水吊下来,肺部的炎症已经消的差不多了,再待几日巩固巩固就可以出院了。车在站外,咱得走一段。我嫂子呢?”
“在这呢。”褚韵扶着邱秋边往这边走,边打量着杨永安。
褚辰介绍道:“这是杨叔家的老三,永安。”
“啊,这么大啦!”褚韵比划了个到腰部的高度,“我记得我下乡那会儿,他才一米出头,没想到,一转眼,都到了娶媳妇的年纪。”
杨永安看着褚韵也是不敢认,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大了十岁不止:“二姐,嫂子。”
邱秋冲他点点头,问道:“你是从家还是从医院过来的?奶奶她怎么样?”
“我从家来,不过早上我去医院给褚奶奶送我妈熬的粥,她精神可好了,还问我是不是给你们打电话、催你们快点回来了,她担心你怀着身孕,再急着赶路,这年根前的,人挤人,遭罪。”
褚辰招呼几人:“边走边说。”
邱秋和二姐一人牵着一个孩子,走在两人中间出了车站。
杨永安带着几人找到他叫的蹦蹦车前,笑道:“哥,包裹放车顶,你和嫂子带着昭昭坐前面那辆,我和二姐带着采采坐后面这辆。”
邱秋打量了下眼前的蹦蹦车,跟褚韵商量:“二姐,你带着昭昭、采采和行李先回公寓,我和褚辰去医院看看奶奶?”
知道邱秋医术了得,褚韵哪有不应的,“行,你们去吧。”
褚辰帮司机绑好行李,交待道:“永安,到家放下行李,你带她们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吃点东西。二姐,你看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让永安领你们去买。”
褚韵:“好。”
杨永安点头:“哥,奶奶住在306室。”
褚辰颔首,俯身蹲下,伸手抱住采采和昭昭,“交给你俩一个任务?”
两人双眼一亮:“什么任务?”
“看看咱家日后住的地方美不美,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动的?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画下来,回头爸爸、四舅带着你们改改,好不好?”
两人疯狂点头:“好!”
说罢,迫不及待地奔向褚韵,要她赶紧带她们回家。
打发两个小的,褚辰这才放心地拉开蹦蹦车的车门,扶着邱秋上了车,“师傅,去中心医院。”
“好咧,坐稳了。”
两人到了,先去找医生,仔细询问了番老太太的情况,又看病例。邱秋一看每天四环素的用量,便皱起了眉,跟医生商量,反正炎症已经消下去了,能不能今天让老太太出院,下乡十来年的孙子、孙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有孩子们陪着,老人心情愉快,更有利于养病。
医生巴不得老太太赶紧出院走人呢,事太多了,一会儿说同屋的病人开窗,那风冷飕飕地对着她吹,吹得她头疼;一会儿又说人家说话声音太大,吵着她了。到了晚上,又闹着说床太硬,被子有味儿,她想洗头洗澡。呵,当这是她家啊,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两人直奔病房。
远远地褚辰就听自家老太太在跟人吵架,“侬阿是要我死呀,说了多少遍,不要在病房吃味道太大的东西,侬倒好,专门带了生蒜、臭干子来吃。”
虽然说话带喘,还有点虚吧,褚辰听着却是笑了,“阿奶,我和邱秋回来了。”
老太太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问刚吃了生蒜、臭干子的病友,“侬听到了伐?好像是我家四宝的声音。”
病友:“……谁认识侬家四宝是哪一个。”
老太太对着她冷“哼”了声,扭头看向门口,“我家四宝要是回来,我是一刻都不会在这住的,没跟侬说吧,我家四宝媳妇是医生,那医术老厉害了,有她在,我能因为一个高烧住院吗?”
病友撇嘴:当谁不知道似的,生病这么多天,说起来也是有儿子、儿媳、孙子、孙女的人,可也没见哪个过来陪陪你呀,还不是匆匆地来看上一眼,又匆匆地走了。
“阿奶!”褚辰扶着邱秋推门进来,看着中间的病床上,面容憔悴、头发花白凌乱,衣襟上沾了污渍,苍老了很多的老太太,眼眶瞬间红了,“阿奶——”
老太太抖着苍白干裂的唇,定定地看着门口站着的青年男女,嘴一瘪,哭道:“四宝,呜……阿奶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前晚昏昏沉沉地都看到你阿爷了,他来接我,我没舍得走……”
褚辰哪还忍得住,松开邱秋,几步奔过去,抱住老太太,泪跟着下来了,“对不起阿奶,我当年不该不听你的话,凭着一腔热血主动要求下乡,留你一个人在家……”
邱秋轻咳一声,看着祖孙俩一脸促狭道:“你的意思是,后悔跟我认识了?奶奶,刚刚我可是听到了,你夸我呢,说我医术老厉害了,要是有我在,小小高热根本不在话下,您哪还要遭这么多罪,又是打吊瓶,又是吸氧的,对吗?”
老太太“噗呲”一声乐了,推开褚辰,朝邱秋招了招手:“只一眼,我就知道我家四宝娶对了人,你这性格,太合我味了。快过来,让我看看,坐车辛苦吧,刚到吗?怎么没让四宝带你回公寓休息休息再来?昭昭呢?”
“来接你回家啊,”邱秋笑着瞥了褚辰一眼,“还不快去给奶奶办理出院手续。”
褚辰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含笑应道:“这就去。阿奶你的公费医疗证呢?”
老太太退休前,工作是挂在出版社的,享受出版社的公费医疗。
老太太指指床头柜上面的抽屉,“好像放哪了,你自己找。”
褚辰拉开抽屉就看到了,取了公费医疗证,转身去找医生签字,然后去收费处让人家记下帐,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来,坐这儿,”老太太欠身往里让了让,拉着邱秋在床边坐下,“路上累坏了吧?”
“不累,卧铺,睡了一路,就是空气不咋流通,味道驳杂了些。”邱秋说着话,手搭在老太太腕上,号了下脉,是脉洪数。当下心里就有了底,“奶奶,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老太太张嘴。
苔薄而黄。
“您是不是鼻干无涕,频咳少痰?”
老太太连连点头:“我还口渴。”随之委屈道,“不敢喝水,怕上厕所。”展鹏要上班,淑芳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她啊,人家得煮饭、洗衣、打扫卫生、买小菜。没人扶,她大脑又昏昏沉沉的,哪敢往厕所跑。
邱秋提起床头柜上的暖瓶,倒了杯水,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饭盒,来来回回倒腾着,凉的快些,口中跟她说着昭昭和采采一路上的趣事:“一个比一个皮,硬座车厢有位大爷带了只鸡,她俩便拿了点心渣时不时跑过去喂。第二天,两个小鬼也不知谁想的主意,偷偷拿了个煮鸡蛋放在鸡屁股下,然后跟大爷说,那鸡是因为她们喂了好多点心渣,憋不住下了一个蛋,那这蛋该是她们的。惹得一群人大笑,那是只没长大的小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