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孩子们捧着汽水、橘子汁跑到外面走廊上,拍画片、跳房子。
俞佳佳和丁珉、小六收拾碗盘,送去厨房洗刷。
宋芸芸、邱秋和二姐凑在一起小声说话,两人问邱秋工作的事。
广济医院二姐还是知道的,小时候偶尔从大门口经过,能看到里面漂亮的花园和喷泉池。
刚回来时,她不是提着行李搬去宜兴坊住了两天吗,饭桌上,小六说起广济医院,那语气,满满都是骄傲。
为此,她还专门找10号楼的李教授询问了番。
听李教授说,解放前,广济医院是法国开办的一所带有教学性质的教会医院,有法式建筑30余栋,设有内科、外科、产科、电疗等,开设有西医培训课程,学制为6年。
课程有哲学、化学、物理、心理学、人体解剖学、精神病学、妇产科学、儿科学等40余门课程。
从第4学年起,学生每日上午,需在广济医院各个病区及门诊见习,并被教师兼主治医生,临床授课。
第6学年,临床实习。
这种扎根于医院、注重临床教学传统的法国医学教育体制,让广济的学生,一毕业就能很好地融入工作之中,成长之路走得更为顺利、踏实。
五十年代初,沪上中医大学并入广济医院,党和政府号召师带徒,很大一批老中医入驻医院教学、看诊。
课程设的有,中国医学史、内经、药物学、诊断学、方剂学、伤寒论、温病学、针灸等。
所以,它亦是一所融合了中西方的综合性教学医院。
“邱秋,”二姐觑了眼姆妈,小声道:“我听小六和宜兴坊10号楼的李教授说,你们广济医院,有一栋高干疗养所,入住的个个都是大人物。”
邱秋摇摇头,这个,她不清楚。
她对广济的认识,全部来自省城医院的王院长。
年前11月下旬,王院长从她手里接过对口疮的药方后,递给她一张入职通知单,对她道:“给,这家医院保证附和你的要求,离你住的地方近,工资高,待遇好,事儿少。”
过来几天了,还没去看看呢。
“你明天去报道吗?”宋芸芸好奇道,“我咋听说,入职那月,不管是月初开始上班,还是月末只上最后一天,发工资,拿的都是这月整工资?”
“是这样的。”褚韵算了下,“邱秋,今天是2月8号,你明天入职的话,是不是太吃亏了,不如过了元宵节,22号那天,再让小辰陪你去报道。正好,送你上班后,他也开学了。”
邱秋也想多歇歇,“我明天去药房拿几味药,暂时先不入职。”
“小辰,你跟姆妈来一下。”谢曼凝起身,唤褚辰去阳台上说话。
邱秋转头看了过去。
褚辰朝妻子安抚地笑笑,放下茶杯,跟着去了阳台。
“小辰,你这会儿给邱秋安排工作,过几个月她生了,孩子谁带?你有没有想过,刚一入职,肚子里就揣着一个,一休产假几个月,工作单位对她是什么印象?再说,她一个靠关系毕业的高中生,哦,在县医院培训了两三个月,当了几年赤脚医生,不会就以为自己能胜任大城市大医院的工作了吧?”
顿了顿,谢曼凝又道:“便是进了广济那么好的工作单位,自身没本事,又有多少成就?这么浅显的道理,还要我教吗?”
褚辰隔窗看向灯光斑斓的城市,双手插兜,慢悠悠道:“姆妈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邱秋的工作,你们回绝了吧。你跟叶军长说说,看能不能把这份人情转到你大哥或小五身上,你大哥在无线电厂待了那么多年,资历、工龄都有了,职称怎么也该往上走一走了。”
“小五现在待的街道机具厂,那就是个草台班子,没有发展上升的空间。我瞅着仪表厂的福利不错,不求他一进去就坐办公室,去实验室打打杂,跟着人家工程师学点东西还是可行的。”
褚辰双手抱胸,往后一靠,依在墙上,势态闲适道:“高考恢复,来找姆妈学习英语的学生不少吧,其中不乏高知家庭的孩子,对吗?”
笑笑,褚辰又道:“姆妈可有想过,跟这些家长做个等价交换?”
谢曼凝瞬间涨红了脸,板着脸,严厉地斥道:“我是老师,怎么可能张这个口?!”
“姆妈,过完年,儿子25岁了,也是有自尊、要脸的。你都自持身份,不肯开口求人办的事,怎么说得出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麻烦人家叶军长?”
“你……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意帮你大哥小弟一把,是吧?”
“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抱歉,细胳膊细腿,托不起兄弟走路。真要有本事,只需一个平台,就能平步青云,甚至有的人,自己就能创造这个平台。姆妈,你对邱秋了解多少,就一口一个托了关系毕业的高中生、学了三个月粗浅医术的赤脚医生。”低低地笑了声,褚辰继续平和地道,“她进广济还真没用叶家的半点人脉,也不需要,因为她就是那个自己有能力、有本事给自己创造平台的人,今儿是广济医院朝她递了份入职通书单,明天,你信不信,军医院都要跟广济抢人了。”
谢曼凝惊异地朝屋内的邱秋看去,她知道老四从不说大话,莫非……真看走了眼。
褚辰看她这样,没再多言,转身进了屋。
谢曼凝捏着指尖在阳台上站了会儿,感到冷了,才进屋,走到丈夫儿子身旁,轻声道:“走吧,该回去了,别打扰了姆妈休息。”
褚锦生、褚青双双放下茶杯,带着小五小六跟老太太告别。
邱秋走到褚辰身边,偏头看眼他的脸色,见他神情轻松,嘴角有笑,便没问什么。
褚辰拿来大衣,夫妻俩穿上,牵着疯跑回来的昭昭和二姐、采采,将褚锦生、老三一群人送到电梯口,看着人下去了,这才回来。
洗漱后,邱秋教二姐给老太太做全身按摩,昭昭和采采凑趣,非要二姑、妈妈也给自己按按。
邱秋等二姐给老太太按完,拉来昭昭,一边顺着她的百会穴、四神聪穴、安眠穴……按摩、推拿,一边给二姐讲解,这些是什么穴,有什么效果……
孩子跑累了,没按一会儿就舒服地睡着了。
褚辰铺好床,放好汤婆子,过来抱起昭昭,夫妻俩回了房。
邱秋脱鞋上床,将昭昭往床里边挪挪,掩嘴打个哈欠,跟关门关大灯的褚辰道:“我算了算,去掉大哥借给咱们安家的那一千,咱家现在一共有七千七百块存款。”
“卖给张成周一套银针,一千;你工资之前少,这两三年涨上来,去除日常开支,存了一千三;剩下的都是卖药材、卖药丸的钱,最开始,一年能有个两三百,后面这三年,年年能卖个七八百。”一是金钗石斛品质好,卖得上价;二是天麻、黄精压秤。再加上,她和小踏雪在山里找到的药材密集点,这些年也没少挣。
“爷奶去世,留下两张存折,其中一张是给大伯存的,另一张里面有三百块钱,这个……我没算进家庭存款里。另外还有五百,是咱俩结婚,奶奶寄给我的彩礼。昭昭出生、逢年过节,她收的压岁钱、见面礼,我都另存了,这个就不动了。”
“去二姐哪,过来的车票、购置米面、过年的节礼,修钢琴等,用了五百多。”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五百多,搁以前,够他们两年多的花销了。
褚辰很是意外地扬了扬眉,家里的钱都是邱秋在管,没想到存了这么多。
不过,他的贡献是不是太少了点。
“邱秋,这钱你想到什么用了吗?”
邱秋双眸一亮,兴致勃勃道,“我想让舅公帮我购批药材,制些常用的香丸、药丸,私下看看有没有人买。”
他就喜欢看她喜笑颜开、神彩奕奕,充满活力的模样,光是这么看着,心都跟着亮了、化了。
褚辰揉了揉她的发,宠溺道:“钱够用吗?”
“用不了这么多,山里药材便宜,若不一味追求好品质,几百块钱就能收上来几大麻袋。”
“那给我拿一千。”
邱秋鼻头一皱,半坐起来,扶着他的双肩,问道:“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给柱子。”褚辰扶着她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解释道,“他跟着王晨海出车去云南,去时装了磷矿,回来多半是空车。王晨海是老司机,每趟哪能不从云南捎带些什么回来卖。”
“钱给柱子,算是入股。就算不嫌什么钱,日后家里吃个新鲜果子、火腿什么的,也方便。”
“一千够吗?”
“够了,他是新人,不能带太多跟王晨海他们抢生意。”
邱秋当场数了一千给他。
褚辰拿个信封装好,放进公文包里,准备改天给柱子汇去。
一夜无话。
翌日快九点时,小卫来了。
褚辰在家待客,邱秋穿上大衣,戴上贝雷帽,拎着老太太给她找的小坤包,小卫背上医药箱,两人开车去了广济医院。
沪上绿植很少,邱秋没想到广济会有那么大一块草坪,那么大一个花园,还有一棵棵高大的香樟树,虽说冬日,草坪有些枯黄,花园里只有茶花、蟹爪兰、蓝雪花、腊梅在开,却还是让人心喜不已。
邱秋怕个人抓药,抓不全,带了介绍信和入职通知单过来,没想到,她要的药材多为香料,直接引来了药房主管,对方接过她的介绍信和入职通知单,便笑了:“等你几天了,可算是来了,赶紧去人事部办理入职手续吧。办好后,去一趟院长办公室,王院长找你。”
邱秋一听“王院长”,便怔愣了下:“请问咱们王院长跟贵州人民医院的王学名院长是什么关系啊?”
“那位是咱们王院长的堂哥。”
堂、堂哥?!
咋有一种……自投罗网的感觉呢。
怪不得王学名一个省医院的院长,比市医院那位还要好说话,只一张对口疮的方子,便将入职通知单给她了,还一再强调,工资高、待遇好,事儿少,让她放心地来。
怕是没那张对口疮的方子,知道她来沪上,这张入职通知单也会送到她手上吧!
邱秋没去办入职手续,而是问了院长办公室在哪,抬脚走了过去。
行政楼,二楼,扫了眼门头上的牌子,邱秋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一道清越的女声传来。
邱秋迟疑了下,推开门。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士,齐耳短发,细眉,凤眼,皮肤细腻白皙,唇上涂了口红,大红色,一身白大褂,领口袖口露出一截黑,里面穿的是黑色高领紧身毛衣。
右手执笔,似在批示什么文件。
“你好,我是贵州来的赤脚医生邱秋……”
女人放下笔,看着邱秋一下子笑了,眉眼舒展,随之起身,推开椅子,绕过办公桌,走了出来,伸手笑道:“你好,邱秋,我是广济的院长,王梦凡。”
邱秋取下手套,与之相握了下,笑道:“很意外,我没想到,广济的院长是我们贵州人民医院王学名院长的堂妹。”
“哈哈……那说明我堂哥的保密工作做的很成功嘛。坐,”王梦凡一指旁边的小沙发,弯腰看向小几上的杯盘:“喝点什么?白开水行吗?办公室没放红糖,茶、我也懒得泡了。听我堂哥说,你很会泡茶,也会炒茶、品茶,我这半吊子,就不在你面前出丑了。”
“不用麻烦,我不渴,我今天过来,是想配一副香方。”
王梦凡见邱秋不是瞎客气,放下刚提起的暖瓶,直身道:“我能看看都需要哪些药材吗?”
方子都在脑子里呢,邱秋张嘴便道:“石菖蒲10克、夜交藤20克、玫瑰花10克……”
王梦凡听完,略一沉吟:“石菖蒲:化湿开胃,开窍豁痰,醒神益智。夜交藤:养心安神,通络祛风……组合起来,便是安神定志,解郁通络。我说的可对?”
邱秋点头:“王院长学过中医。”
“前几年,跟院里的几位中医大拿,上过一段时间课。可惜……只学了个皮毛。邱医生,”王梦凡在邱秋对面坐下,正色道,“听我哥的意思,你自小跟着你阿奶学习苗医,对疾病的诊断方面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医治方法亦是多种多样,一手针灸更是使得出神入化,怎么想着在药房就职了?”
邱秋笑笑:“在这个中医都遭受打压、式微的时代,王院长觉得让世人认识苗医苗药,需要多长时间?”
王梦凡双眼一亮,脸上绽放出一抹光彩来:“邱大夫,中医要开课了,你可愿意去教学?光有药,没有医术的传播,苗医苗药又如何发展得起来?”
邱秋莞尔:“那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多拿一份工资?”
“当然,每月15节课,补助20块钱,你看成吗?”
邱秋愕然,来真的啊,“教什么?”
“人体经络学,针灸。”王梦凡笑道,“邱大夫,你看,今天能入职吗?”
“啊,我还有些事没处理,过几日吧。”
“邱大夫,你等会儿可以去咱们中医部的药材仓库看看,很多药材都缺,急需采购,我需要你赶紧入职,着手清理库存,列出采购表。我已经向上面申请,恢复中医医学院法语班,卫生部批准的几率极大,因为援外任务的需要。”
“援外任务?”
“对,我们广济从六十年代初,为培养援非医疗队,经卫生部批准,就以中医部为临床教学基地开设了中医法语班……可惜,74年中断了。”王梦凡说罢,话题一转,笑道:“邱大夫的法语也要学起来哟。”
邱秋:“……”她今天只是过来取几味药材制香,现在好了,不但要当老师,还要当学生。
办好入职手续,免强凑够几颗香丸的量,说定初五过来上班,邱秋便带着小卫逃一般出了广济医院。
路上,小卫透过后视镜,看着邱秋欲言又止。
“什么事,说。”
“郑医生向秦院长推荐你入职军医院,今天秦院长约见你,要说的就是这事。”
“啊……”邱秋惊道,“郑医生可真会保密!”早半天知道,她说不定真要考虑考虑去军医院了,福利待遇好,背影深,有靠山啊。
郑平生要哭了,他不就是想给邱大夫一个惊喜吗,咋一个晚上的功夫,人就入职广济了呢?!
秦院长看过邱秋给季寒和周惠菇母子施针,亦是深表遗憾,这样的人才竟然从自己手底下溜走了,早知道就不去农场接那个倔老头了。
秦院长:“邱大夫,日后若是再遇到类似于季寒这样的情况,我们是否可以请你过来参与针灸治疗?”
邱秋不太懂大医院的流程:“我出来是不是得给我们医院报备一下?”
“不用你打报告。到时,我跟王院长对接,申调你过来,你看可以吗?”
可以啊。
多接触病人,积累经验,对她对医院来说,都是好事。
“听说你刚来沪市安家,想必家里什么都需添置,这些你拿着,算是我们医院的一点心意。”秦院长说着,递了个信封给邱秋。
邱秋摆手:“前天季寒刚给过我一笔谢礼。”
秦院长被她的实诚逗乐了:“季寒是谢你保住了他一条腿,我们给你,一是工资,二是谢你让我们重新认识到中医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
邱秋还待要拒绝,郑平生悄悄凑过来,小声道:“有张电视机票哦。”
邱秋决定随心,伸手接过来,道了声谢。
等秦院长转身一走,立马打开信封。
郑平生笑道:“是有张电视机票吧?”
邱秋抽出票冲他扬了扬,不但有一张电视机票,还有一张自行车票:“秦院长想的真周到!”
“那是,他要是心眼不多,能在动乱中保全自己,还能稳坐我们军医院院长一职!对了,香方的药材凑够了吗?”
“够了,就是量有点少。”
“都是什么药材,你给我写张单子,我去别的地方帮你找找。”
邱秋应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纸笑,一口气写了三道香方上需要的药材。
告别郑平生,邱秋坐车回家。
到了公寓楼下,邱秋看了下表,下午两点多了,小卫这会儿回去,食堂不一定有饭,“走吧,一起上楼,吃顿便饭。”
“你家有客人,我去不合适。”
“正因为有客人,才需要你上楼帮着招呼一下呢,褚辰不会喝酒,你上来帮忙挡下酒,走啦。”
“我要开车,不能喝酒。”
“让褚辰开车送你回去。”
好吧,所有的借口都被堵死了,小卫只得跟着上楼。
家里确实在喝酒,今儿杨展鹏一家过来了,老三不耐烦在宜兴坊帮忙招呼他姆妈那边的亲戚,抱着三花溜达着来了,这会儿正给杨展鹏敬酒呢。
褚辰坐在桌旁跟杨永安说话,抬头看见邱秋领着小卫进门,忙起身过来接过小卫手里的医药箱,将人让到桌上,取了副碗筷给他,让他吃着喝着,转身来看邱秋。
“累不累?饿了吧,厨房有二姐包的小馄饨,我给你煮一碗?”
邱秋点点头,走到桌旁,挨个儿跟众人打过招呼,亲亲昭昭的小脸蛋,去了洗手间。
上罢厕所,洗过手出来,脚步一拐进了厨房。
褚辰立在灶前,正在等水开下馄饨,见她过来,打开厨柜,取了包点心拆开,捏了块递给她,去给她倒水。
邱秋确实饿了,就着白开水吃了两块点心,那边馄饨也好了。
吃过饭,邱秋坐过去,跟老太太、汪淑芳、二姐、俞佳佳聊天。
几人问她广济医院环境如何,她要入职的配药房人多不多,好不好相处……
“我入职了,初五上班。”邱秋双手托腮,无精打采道。
二姐率先叫了起来:“不是说22号再入职吗?”
“嗯,说是缺人手,让我赶快入职,整理仓库。哦,对了,我还要学法语。咱家谁会啊?”
大家齐刷刷看向褚辰。
邱秋惊了:“你还会法语?!”
褚辰笑着点头:“英语、俄语、法语、日语,都会些,基本的对话没问题。”
邱秋竖起大拇指,赞道:“牛啊!”
她只会一点俄语,一点英语。
没办法,小县城的师资力量在那放着呢,教俄语的老师,自己口语都不达标,懂得也不多。英语,这不,褚辰参加高考了吗,他复习英语时,邱秋便跟着学了点。
寨子里用不着,邱秋学起来也不咋认真就是了。
“要学吗?来,拜师。”褚辰笑着朝妻子招招手。
杨永安在旁起哄:“拜师、拜师……”
昭昭、采采和三花一听,在旁跟着助威:“拜师喽,拜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