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进广济医院,在仓库办公室门口停下,邱秋刚一推门下车,陈教授和王院长便从屋里迎了出来,史大智跟在两人身后。
邱秋没想到他会来这么早。
史大智是被邱秋昨晚描述的各式吃食,馋得一夜没睡好,天刚麻麻亮,就迫不及待地跑进餐厅让厨师整了,可吃到嘴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不找来了。
没想到她待的这家医院,食堂更不济,食材缺也就算了,厨师的手艺跟锦江俱乐部的大厨更是没法比。
王院长也愁,收了这么个祖宗,有得折腾了。
什么药膳赶紧写出来吧,食材能找便找,找不到,看看能不能用别的来代替……
她这话一出,史大智不愿意了,他瞧不上医院的食堂,直言厨师手艺不好,卫生不达标,他不在医院吃,要邱秋赶紧写菜单,他让助理送去锦江俱乐部,叫那边做好了送过来。
邱秋也希望由锦江俱乐部来做,人家有门路、有关系,又有政府部门来背书,什么食材寻不来,反正眼前这位不差钱,折腾呗,我大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劳力。
反正在她这里什么都是有价的!
知道这家伙还没吃早饭,邱秋先把昨晚随口道的那几样写在笔记本上,递给史大智的助理,让他先送去锦江俱乐部,做吧,做好了赶紧送过来。
目送人和小卫一起开车走了。邱秋转身一拍手,笑道:“行了,先干正事,药膳抽空再写。”
“陈教授,麻烦你带我二姐去一下高干楼。”说着,邱秋将带来的药酒递给他,“这是给施医生的。”
陈教授看了看玻璃瓶上贴的素白标签,“白药酊。主要成分是什么?治什么的?”
“三七、重楼。”邱秋道,“治疗风湿麻木,筋骨和关节疼痛、冻伤等病症。用法我昨天已经告诉他了。”
陈教授点点头,拿着东西带着褚韵走了。
紧跟着史大智也被王院长带走,办理入院手续去了。
邱秋穿上白大褂,跟王争一起去药房取了他的汤药,喝完,在小花园里教他打八段锦。
史大智办好手续,吃了助理带来的饭菜,也过来了,邱秋让他绕着小花园慢走一个小时。
别说一个小时了,半小时史大智都没撑下来,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满头大汗,说什么也不走了。
邱秋让助理扶他回病房换衣,等会儿她过去施针。
王争的身体素质不错,八段锦有八个动作,刚学,邱秋带他练了一遍,将八个动作重复了六遍,50分钟结束,他是脸不红气不喘,还有余力绕着小花园走了几圈。
给他和史大智分别施过针,邱秋去高干楼看褚韵和叶尔岚。
史大智在病房待不住,一琢磨,让助理开车,邀了王争去郊外找邱秋说的野菜去了。
邱秋到了高干楼,没瞅见施医生和二姐,只陈教授坐在外间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喝茶看书,一问在里间做心理咨询呢。
邱秋便没停留,邀了陈教授上楼,给叶尔岚把脉、施针,顺便又教了护工一套脚底按摩手法,让她每天睡前,给叶尔岚按按,春季嘛,是养胃护肝的好时机。
按按脚底的穴位,安神助眠,肝胆病痛不上身。
再下去,施医生在写病历,说是二姐回家收拾东西去了,明天过来住院,正式接受治疗。
“说来你们可能不信,褚韵是我见过的首例‘会阻碍一个人成为真实的自我的精神疾病’,引用柏拉图的一句话‘一个人的童年生活决定了成人后的精神状态’。”
邱秋听得似懂非懂。
施乐生拿了两本书给她,英国学者罗伯特·伯顿于1621年发表的《忧郁的解剖》和英国医生乔治切恩的《轻奢膳食疗法》。
邱秋翻了翻,和陈教授去配药房。
路上两人就史大智的情况,讨论后,拟了张方子。
为了给史大智和王争的肾减轻负担,他俩的药,邱秋也准备统一研磨成粉,用以温水送服。
当然,这事就不需要他俩亲自动手了,交给配药房即可,只需把方子上的药材标注清楚,哪些需在研磨成粉前洗、晒、炒。
昨天宿舍的那些,陈教授昨晚已经处理完了。
暂时无事的两人,一头扎进了图书室。
1954年,中医界有一次大规模的献方、采风运动。
一时之间,正式、非正式出版了大量的单方、验方、秘方集。并由此触发了药用植物、中兽医研究的热潮,引发了后来的“中草药运动”。
广济收录了不少来自民间的方子。
邱秋和陈教授这一看便入了迷。
直到钱念念找了过来,才发现早已下班了。
邱秋忙掏出鱼票递给她。
钱念念摆摆手:“饭菜都买好了,赶紧走吧,都等着你们呢。”
“鱼票谁出的,你把这张还给人家呗。”邱秋把票塞给钱念念,抱起桌上的书和小册子,和陈教授一起,一本本放回原处。
钱念念看得咋舌,“一上午的工夫,你们看了这么多本?”
“我是看不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一个方子得看上十几遍才能记个七七八八。”陈教授点点邱秋,“过目不忘。牛吧?我也是第一次见,以前只是听说。”
钱念念竖了竖大拇指,“我以前的班长,记性在我们连队已经算是顶尖了,可一篇文章,也得看上两三遍,才能倒背如流。”
陈教授放完东西,背着手,随钱念念和邱秋往外走道:“我现在是老了,年轻那会儿也不差的。”
钱念念点头赞同:“学医的,真没几个记性差的。”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到了食堂。
仓库的十几个员工,围坐在窗边两张长条桌旁,桌上摆满了饭菜。
还真是有鱼、有肉,不过最大的那一盘,仍是白菜炖粉条。
邱秋表达了下迟到的歉意,才和陈教授一起落座。
大家正有说有笑地吃着呢,史大智的助理提着食盒过来了。
“邱大夫,我们史总让我给您送几道菜加餐。”
说着,打开食盒一盘盘端了出来。
清炒菠菜,小葱拌豆腐,清蒸萝卜丝,玉竹炖甲鱼。
“您请用。我们史总说了,菜式好不好吃,您最有发言权。哦,还有,这盘菠菜是我们上午去郊外亲自去人家地头拔的,对我们史总来说,很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邱秋抽了抽嘴角:“他不会日日都给我送菜吧?”
助理抱着食盒站在一旁,抬着下巴,目不斜视地盯着窗外,一本正经地答道:“我们史总说,日后,他吃什么,邱大夫还请跟着吃什么吧,这样才能帮他搭配出最好的伙食。”
钱念念“噗呲”一下乐了,王院长说得没错,果然会折腾。
陈教授才不管那么多呢,甲鱼哦,挺适合他老人家的:“邱丫头,你是孕妇不能吃甲鱼,这盆汤我们帮你干掉了?”
邱秋抬手做了个请,转头看向助理:“你是要留在这儿看着我们吃吗?”
助理四下看看,寻个空位坐下了,等着收汤盆、碟子。
邱秋招呼有些发蒙的大伙夹菜吃,不愧是俱乐部大厨做出来的,这菠菜、这豆腐,还有萝卜丝,都比家里做的好吃多了。
吃完饭,挥手送走大家,邱秋接过陈教授递来的小本本和钢笔,开始写药膳,俱乐部的伙食虽好,她也不可能天天吃啊,影响多不好。
黄精蒸山药、黄芪炖母鸡、荞麦健脾糕、芦根(干)黑米卷、山药熟地瘦肉汤、枸杞叶蚌肉汤、洋葱炒鳝鱼……
*
褚辰收拾好被褥、席子,打扫好家里的卫生,将邱秋被周惠菇弄脏的大衣装进纸袋,背上装有相机的小包,看向随舅公练了大半个小时太极的昭昭和采采,“我们要出门玩了,你们仨要不要去?”
采采一愣,扎着两手蹦跳着欢呼起来:“哦哦,出去玩了、出去玩了。”
昭昭一高兴,两手撑地,竟然翻了个跟斗。
乐得褚辰一把将小家伙抱起来,手一扬抛向了空中:“我闺女就是聪明,学什么都快!”
“哈哈……”昭昭笑着挣扎着下来,要再翻一个。
结果就是,她和采采在客厅里你一个我一个蹦跳着翻开了。
褚辰在旁紧紧地护着,生怕一个不小心,两人撞到餐桌、椅子什么的。
“好了好了,下楼了。”老太太穿上大衣催促道。
张成文想下午就回贵州,请着假呢。
舅公想多玩两天,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到处逛逛,他都觉得来回车票花得亏的慌。
最后一商量,明天晚上走。
采采一听,明晚坐火车回去见奶奶、爷爷和爸爸的,开心地从地上爬起来,拉着老太太的手转圈圈,老太太被她转得头晕,俞佳佳上前,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昭昭也被褚辰抄起来,坐在了脖子上。
大家这才得以出门。
路上先把大衣送去洗衣店,随之去火车站买票,接下来便是玩了,动物园、百货商场,去红房子吃西餐,下午继续,电影院、南京路……
到家都已经五点了。
老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带着三个闺女在客厅看电视。
褚韵听到动静从卧室出来,褚辰看到她,忙叫她拿上材料跟他去宜兴坊街道办。
几人看电影时,他已给孙建国打过电话,并拉了爹爹一起去街道办,跟街道办主任打过招呼了。
褚韵被安排得一愣一愣的,直到从街道办拿着户口本出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褚辰带着她没停留,赶在人家下班前,又顺利地把粮本和菜本办了下来。
看了看表,褚辰将褚韵载到电车站牌前:“二姐,你坐车回去吧,我去医院接邱秋。”
褚韵直愣愣地下来了,眼见褚辰骑车要走,忙一把扯住他的大衣:“爹爹怎么同意我落户了?这事,姆妈知道吗?”
“爹爹要脸!”褚辰也是从邱秋初一跟爹爹的交锋中,看出来的,他父亲竟是个重颜面的人!!
家庭纠纷,只要波及到他的颜面,他便会立马让步,选择息事宁人。
“好了,快回家吧,跟采采多相处相处,明天她就跟张叔、舅公回贵州了。”
“你跟孙建国打电话了?”
褚辰微一点头,骑车走了。
再待下去,他怕会就婚内出轨这事,对二姐口吐恶言。
要下班了,邱秋脱下白大褂,拎着小坤包去住院部看王争,到了才知道,下午人家又被史大智接出去玩了。
嗯,挺好的。
心态保持住,要不了半月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
交代了护士,让他回来后赶紧服药。
邱秋转身便步出住院部,向大门口走去。
“秋秋,”褚辰从仓库一路寻了过来,“上车。”
邱秋扶着他的腰,欠身坐上后座,“走吧。”
褚辰蹬着自行车,穿过人群,很快便出了大门,加入了自行车大军的行列:“今天累吗?孩子有没有闹你?”
邱秋刚要说话,一辆自行车几乎是擦着她的腿骑了过去。
褚辰回头正好注意到,忙靠边行,“没碰到吧?”
“没。”邱秋打量着对面的商店橱窗,这是淮河路,一路灯火通明,跟贵州那个小山村几乎是两个世界,“二姐和采采的户口办好了吗?”
“嗯,弄好了。张叔和舅公明晚带采采回去,后天一早,我和昭昭回苏州常熟。”
“你最近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
“67年清明。”一晃,竟是11年了。
“老家是什么样子?”邱秋好奇道。
“是座古城,有许多古老的建筑,咱家的老宅,你看了一定会喜欢,最初的那桩建于清初,后面陆陆续续一直在扩建。可惜,很多建筑都毁在了日军的炮火下。现在去,还能看到炮火残留的痕迹。”
“有很多族人吗?”
“有,五叔公、七叔公、九叔公那三支,大大小小十几家,都住在一起。不过,关系已经远了,很少联系。”
说着话,车子到了公寓楼下,远远就见老三带着五个孩子,在锦江俱乐部旁边的路灯下踢皮球,昭昭一脚踢出,小小的皮球旋转着“啪”的一声,击中了三花的额头,小家伙一个趔趄坐了个屁股蹲。
年龄小穿的开裆裤,应该是摔着骶尾了,疼得“哇哇……”大哭。
大花一看,上去推了昭昭一把,二花抬腿还想再踹一脚,被采采一头顶在肚子上,摔了个倒仰,后脑勺触地“咚”的一声。
“哇——”这个也哭开了。
大花气得一把抓住采采的头发,死命地拽。昭昭扑过去,一口咬住了大花的手腕,含含糊糊叫她“松手”。
采采头皮被扯得像掉了一样疼,边哭,边扯着大花的衣襟,对准她的双腿又踢又踹。
二花哭着来帮忙,昭昭抱着大花的胳膊,吊在她身上,双腿跟游泳池里狗刨水似的不停地对着二花扑腾。
邱秋就觉得眨眼的工夫,好嘛,打成一团了。
老三忙着查看三花伤哪了,褚辰自行车一丢,忙冲过去,将人拉开了。
分开了也不消停,大花捂着浸了血的手腕,骂昭昭是狗。
采采哭着骂大花是白骨精。
昭昭绷着张小脸,气得也不轻,口齿清晰地跟大花掰扯:“皮球砸到三花是我不对,该道歉我道歉,该赔偿我赔偿,你们给我时间了吗?打我就打我呗,你扯采采的头发干嘛?看,掉了多少?”
采采摸着秃了一块的头皮,“哇哇……”哭得更狠了。
褚辰和昭昭围着哄,邱秋过去查看三花的骶尾骨,还好没有骨折,只是摔疼了。
又握了大花的小手看上面的牙印,“没事,回去消消毒,上点药,过两天就好了。”
“妈妈,”昭昭不满地嘟了嘟嘴,“我天天都有刷牙。”
邱秋瞪她:“你早上没吃饭?中午没吃饭?口腔里细菌那么多,不消毒明天就得肿起来。还不去跟三花道歉?”
“哦。”昭昭走到老三身前,对着他怀里还在哭泣的三花,深深弯了下腰:“对不起三花,我不该把皮球往你这边踢的。你、你别哭了,我把我的布娃娃送给你好不好?”
三花吸着鼻子,泪眼蒙胧地瞅了昭昭一眼,嘴一撇,“糖~”
“好好,给你糖。那布娃娃还要不要?”
“要。”
“嗯嗯,也给你,不哭了哈。”
“疼。”
“我给你吹吹……”
话一出口,老三喷笑了,当下把三花一翻,将她的小屁股对准了昭昭:“来,吹吧。”
昭昭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小肥手往嘴上一捂,转身跑到了邱秋身后,扯着她的衣服告状:“妈妈你看三伯,坏!”
“好了好了,回家吧,该吃饭了。”
到家了,邱秋提出医药箱,先给采采、大花消毒上药,又分别给二花、三花、昭昭看了看,没啥事。
宋芸芸没过来,老三不着调,老太太问清情况,唤了大花、二花过去,仔细教导了半个小时。
昭昭抱出自己的娃娃,不舍地递给了三花,又把自己的存糖罐抱出来,给三花和采采分糖吃。
很快,三人又玩闹在一起了。
邱秋看了一圈没瞅见二姐,一问,出去给采采买礼物去了。
张成文和张丰羽也不在,去楼顶看夜景、抽烟去了。
褚辰上楼去唤两人下来吃饭,邱秋走到窗前朝下看,这个点了,也不见褚韵回来,不免有些担心,让老三出去找找。
老三不愿挪动,随口敷衍道:“她那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
邱秋小声跟他说了下褚韵的病情。
“不可能,她那人没心没肺的,怎么可能得那病?!”老三根本不信。
好在,八点多,人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