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周惠菇,邱秋看看时间,离下班还有半小时,拍拍身侧,要褚辰搬把椅子过来,教她学法语。
法语班六位老师,其他五位,法语说得自然流畅,各种复杂的句子信手拈来,听起来就是一种享受。
她词汇量掌握不够,讲课时,很多话总是找不到最恰当的词汇来表达,只能中法夹杂着说,就这还磕磕绊绊的。
褚辰这段时间为了陪她练法语,她整理出来的教案《经络医学概论》《(黄帝内经)十二经脉图谱》《素问·经脉别论》《针穴经》等,跟着学了七七八八,都快赶上她班里的学生了。
两人对着下周要用的教案,一个教一个学,正说得热闹呢。
苏子平开会回来,看着邱秋欲言又止。
“什么事?你说呗。”
“院里今天有两位教授平反了。”
好事啊。
邱秋不解地看向他。
“没有陈教授。”
邱秋一愣,哦,忘了,陈教授还是臭老九、右派分子。
“王院长怎么说?”
“王院长也没办法,这事又不是她说了算。还有,”苏子平压低声音道,“最近他到处在打听他女儿的事。”
“他女儿?”
“嗯,当年,院里中西医两派多有争执,谁也不服谁,陈教授由西医转学中医,夹在其中,最先受到冲击,是最早下放农场的那批。”
“他妻子为跟他划清界限,登报跟他离婚了。他有一子一女,长子大学毕业,去了四川,参与祖国西部建设,就此落户那儿。”
“小女儿叫玉书,随她妈改嫁给一个拉黄鱼车的工人。73年说是自愿替她养姐下乡,路上失踪了,至今找不到人。有人说是在火车上被人拐走了。陈教授之所以得白血病,我猜多半也跟这有关。”
邱秋瞪他:“这么大的事,你们也能瞒着。”
苏子平挠挠头:“我看你写的病因,不也是跟心情有关吗?”
“是,他心情郁结。试问,哪个下放的没点心病,不是心情郁结?问他家的情况,你们给我一句,妻离子散。哪想到‘子散’,是这么个‘散’法啊!”邱秋气道,“一字之差,用药可就不同了。要不怎么说呢,中医讲究一人一药,一药一方。”
“应、应该问题不大吧。你昨天不还说,他白血病细胞没有扩散,免疫功能正在缓慢恢复吗?”
是在恢复。
先前邱秋不明白,明明陈教授那么积极地配合治疗,每天有说有笑,保持心情愉快,为此不惜自创幽门顺气法,可为什么成效就是那么慢呢?
现在明白了,心里堵着一块病呢。
“他人在哪呢?”邱秋问苏子平。
“图书室。”
邱秋起身,褚辰马上跟着收拾东西,载她去图书室。
两人到了,站在门口,却没有走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一会儿,王梦凡也来了。
一看邱秋这表情,便知道她多半是知道玉书的事了。
“刚知道人失踪时,我就派人去找了。可惜,犹如大海捞针,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褚辰:“陈教授的平反材料交上去了吗?”
王梦凡点点头,“从去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找人询问,催促他们赶紧办理。中医、教授、又有出国留学的经历,上面没人敢这么快吐口。”
好在几天后,邱秋刚给陈教授调整过药方,《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给予了,以下批示。
中共中央批准统战部、公安部要求,各级党委切实做好对摘掉右派帽子人员的安置工作。
并进一步指出,对于过去错划了的人,要做好改正工作。有反必肃,有错必纠,已经发现划错了的,尽管事隔多年,也应予以改正。
这份文件一出,为大学教授等被错划成右派的人员,彻底平反,提供了明确的指导和依据。
随之院里不断有人被平反。
几日后,陈教授举着一沓纸兴奋地跑来了,“邱丫头、邱丫头,我平反了,哈哈……我平反了。”
“看,刚刚下发的文件。”说着把那叠纸放在了邱秋教案上,自个儿在桌前,转着圈圈,口里喃喃道:“平反了?竟然平反了?!说我是被错划为右派的。现在是有错必纠……”
邱秋看到了,文件上写道“……摘掉陈德佑右派的帽子,恢复其名誉……”
邱秋抬头看向陈教授,老头背对着她,肩头耸动,花白的头发跟着一颤一颤的,半晌,一道压抑的哭声从他嘴里嘶哑地发了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垂垂老矣的狐狼。
邱秋没吭声,苏子平悄悄收拾了东西,出去了。
王梦凡匆匆赶来,立在窗外,没敢进来。
留学归来时的踌躇满志,放下西医改学中医的一意孤行,被人押跪在台子上批斗、下放农场,妻子登报离婚,长子负气而走,小女儿失踪……
一幕幕过往,在陈教授脑中闪过,愧啊,愧,愧对他的小玉书,若没有他这个臭老九的爹爹,她又怎会在青春期被生活迎头一击,她又怎会替人下乡,又怎会下落不明……
“对不起、对不起,玉书,爹爹的小玉书啊——对不起,你在哪啊,你在哪——”
邱秋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撑着桌子起身,去了外面。
“他这么哭没事吧?”王梦凡担心道。
邱秋抚了抚动个不停的肚子:“没事,让他哭吧。”
萎靡了两天,这日下午下班,陈教授又跑来了,大手一挥:“走,今儿我请客。高兴,喝一杯,庆祝我重获新生!庆祝我陈德佑,从今以后,又能挺起胸膛、清清白白做人了!”
叫上王梦凡、褚辰,四人去了国际饭店14楼西餐厅。
陈教授挑的,说他当年没少带儿子女儿过来吃,玉书最喜欢吃他家的炸明虾,煎土豆,奶油蘑菇汤。
席间陈教授要喝酒,王梦凡拦着不让,邱秋给了他一口葡萄酒,让他有个仪式感。
第一次登上这么高的楼,邱秋捧着小蛋糕,立在窗前,边拿着小勺挖着蛋糕吃,边打量着街上的车辆行人,那么渺小,好似一切都在脚下。
怪不得人人都想登高呢!
褚辰端来奶油蘑菇浓汤,喂她。
“梦凡,”陈教授举着只有一口葡萄酒的酒杯,对王院长道:“谢谢你这么些年的照顾,今儿,老师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您说。”
“把我安排在中药材采购部吧?”这样他就能全国各地地跑,一边收购各地药材,一边寻找玉书。
王梦凡心头一沉:“……好。”
陈教授:“还有,老师口袋里没钱……”
邱秋闻言,“噗嗤”乐了,扭头问道:“不是您请客吗?”
陈教授摊摊手:“这不是工资还没补发给我吗?”
王梦凡故作轻松地跟着笑道:“您是嫌医院财务室那帮人做事慢吧,在这儿跟我催呢。”
“你这样理解也可以。”
王梦凡无奈道:“文件刚刚下来,工资补发没那么快,您要买什么,我先帮您垫着。”
陈教授伸手:“先给我拿五百。”
王梦凡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明天给您。”
邱秋看他:“您要这么多钱干嘛?”
“房子归还了,我得找人收拾啊,家具被褥锅碗瓢盆,不得花钱置办。”
王梦凡:“院里宿舍住得好好的,搬什么搬啊,等你病好了,我给你找人好好地翻修一下……”
“不用,我自己简单弄一下就行。”
邱秋跟褚辰对视一眼,看出来了,陈教授家的房子或是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怕是有什么问题,不适合他现在入住。
邱秋坐回位置上,笑道:“您这名誉一恢复,紧跟着就要参加工作了,既然申请去采购部,那在去外地之前,心力是不是先放在白血病的治疗上。身体好了,体魄健了,才好找玉书嘛。”
“正因为要找玉书,走之前,我得先把家收拾好,别等她跟我回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走,带你们过去看看,我家在哪,环境如何。”
邱秋看向王梦凡。
王梦凡轻吁口气,知道老师固执起来,谁也拦不住,朝邱秋点点头,轻声道:“走吧。”
“是有什么问题吗?”邱秋拽着王梦凡走在后面,小声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
“啊~”
邱秋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教授的家竟在淮河路宜兴坊三号楼。
整栋楼都是他的。
这会儿正是饭点,前后门都开着,几人从正门进去,穿过小小的天井,进了客堂间,现在是居委会。
王梦凡、陈教授上前跟人交涉,看房子什么时候能腾出来。
很快街道办来了。
楼上住着的五户人家也陆陆续续挤进来了。
褚辰护着邱秋去了天井。
“陈德佑——”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惊呼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教授看到她,瞬间变了脸色,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人道:“你怎么有脸住在这儿?”
“我为什么没脸,二楼两间南房,居委会分给我了。”
陈教授倏地看向居委会主任:“我个人的房产,你们有什么资格分配?”
居委会主任一时被他吼得怔住了,本能道:“不、不是分给她的,是给你家玉璋、玉书的。”
说完,一拍额头,娘的,他人都下放农场啊,房子当然是他们想怎么分就怎么分了!
“你把玉书给我弄丢了,还敢霸占她的房子……”陈教授提溜着妇人的前襟,气得双目通红。
“我是她妈,她不在,我为什么不能住?”
“你有什么资格当她妈,她哥去四川了,她完全可以留在沪市,为什么替你继女下乡?周萍,你、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陈德佑真是瞎了眼了,娶你这个毒妇!”
“我毒?!”周萍讽刺一笑,一把撕开他揪住前襟的手,“要不是因为你这个臭老九、死右派,我们娘仨能这么惨吗?老大一个大学生,因为你,远走他乡,下放基层!玉书……”
“咳——”她身后一个佝偻着背,浑身泛着鱼腥味的老男人,重重咳了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说——”陈教授激动地又一把揪住了前妻的衣服。
“耍流氓了——”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尖叫了声,立马有几个男人朝陈教授扑了过去。
邱秋忙推了褚辰一把,让他赶紧过去帮忙。
褚辰就不是个打架的料,不过这家伙脑子挺好使的,拎起自己骑来的自行车,一把砸向了一排八扇窗,“哗啦啦……”一阵响,玻璃碎了一地。
“冷静了吗?再闹我报警了。”一身中山装穿得有型有范,板着张俊脸,眼神凌厉,别说,还真把一众人糊弄住了。
“玻璃……”有人小声嘀咕。
陈教授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抹了把鼻血:“我的房子,砸个玻璃怎么了?反而是你们,拒不归还房屋,故意伤人……呸!”吐了口血水,陈教授恨恨道:“等着我报警吧!”
街道办、居委会一个个傻眼了,当年陈教授就硬气,别人家的房子,都能安排进几家,就他家,一户都不让住。
一说,人家把客堂间腾出来了,做诊室,免费给弄堂里的住户看诊。
再找他说这事,人家又把二楼的亭子间腾出来,做了药房,免费给人抓药。
也就十年前他出事了,街道办、居委会这才敢动手,给他前妻和孩子留了二楼的一大一小两间南房,安排了四家住进来,原来的诊室,做了居委会办公室。
现在人家一儿一女,没一个在的,二楼的房子,他前妻一家怕也得腾出来,这一下折腾出五家,往哪安排啊?
街道办主任愁得,刚要上前劝说,王梦凡唰的一下把陈教授的病历亮出来了:“来,看看,我老师现在得了白血病,最后的遗愿就是收回房子,找回女儿,谁要拦着……”
陈教授凶狠地瞪向众人:“我反正没几天好活了,烂命一条,走前,拉些人陪葬也不错!”
不少人被他眼里的凶意,激得纷纷后退了几步。
“我们又没抢你的房子,厂里安排的,你想要房子,找我们厂办去,跟我们说什么,我们又做不了主。”
“我家是居委会安排住进来的,让我们搬走也行,再给我们找间屋子呗,没房,往哪搬?”
陈教授轻嗤:“我又不是你们爹娘,你们住哪关我什么事,我今天就是来收房的。不搬也行,等我哪天受不了,夜里一把火烧了,投胎路上,有你们陪着,我也不怕寂寞了。”
这话说得瘆人。
不少人都打了退堂鼓,准备赶紧找厂办、居委会要房。
街道办主任轻咳一声,想用怀柔政策,把陈教授稳住,哪想到,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
不但要房,还要跟他们街道办、居委会要女儿。
他女儿本来不在下乡的名单里,顶替他人下乡,是自愿、还是逼迫?街道办、居委会作为知青下乡的经办人,可有查证?
当下,陈教授就报警了。
这事有得闹了,王梦凡陪着等公安过来,让褚辰先送邱秋回去。
褚辰应了声,骑车将邱秋送到家,又过去了。
一老一女同志,他和邱秋都不放心,怕出事。
结果,白担心了。王梦凡有人脉,先前为了避嫌,不能明着帮一个臭老九、老右派,怕人帮不到,把自己和家人陷进去。现在陈教授平反了,什么事也就好做了。
几个电话打出去,那四家连带着陈教授前妻一家,一周没到便纷纷搬走了。
玉书本来的工作,她继姐上着,现在也被陈教授要回来了,并补了几年来的工资。
拿着钱,躺在宜兴坊的房子里,陈教授原本好转的病情,一下子恶化了。只因公安告诉他,找回女儿的可能不大。
正如王梦凡所说,犹如大海捞针,火车上丢的,流落到哪都有可能,上哪找啊?你连个方向都没有。
邱秋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气得指着陈教授的鼻子骂道:“人丢了,又不是死了,你不爬起来找,就永远找不着!”
“你死了,谁还记得她?谁会天南地北地寻她?指望你前妻,还是你儿子?还是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孕妇?”
“你想想,卖到山区的那些女孩,一天天过的是什么日子,若想象不出那副惨样,就去公安局找人打听打听,你现在就是唯一能寻她救她的人,若是连你都放弃了,那她真就红颜埋白骨了。”邱秋轻叹,言语里掩不住的伤感。
她没见过拐卖的女孩,可她知道小六子他五姐,那个14岁嫁人的小姑娘,她的一生从嫁人那一刻,几乎就注定了。
“没死对吗?”陈教授希冀地看向邱秋,似在抓一根救命稻草,“玉书还活着,邱秋你告诉我玉书还活着!”
邱秋重重地点了下头:“对,她还活着,等着你去寻找,带她回家。”
“找她,我得找到她,找到我的小玉书……”陈教授双眼陡然绽放出璀璨的光来,一骨碌爬坐起来,就要下地去买车票寻人。
邱秋瞪他:“坐好,吃药!然后规划路线,做好计划。”
安抚好陈教授回家,刚一进门,俞佳佳一把抱住了邱秋:“康长胜平反了!邱秋,康长胜平反了——”
邱秋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康长胜是谁——原省委书记。
俞佳佳爸爸能不能平反的关键人物。
邱秋拍了拍抱着她默默流泪的俞佳佳:“你去见他了吗?”
“嗯。”俞佳佳哽咽着点点头,“他让我把我爸的平反材料递上去。”
“材料准备好了吗?”
“我写得有些乱,邱秋你帮我看看。”
邱秋对这方面也不太懂,两人等褚辰回来,让他看看行不行。
褚辰到家,对上两双晶亮的双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下:“有事?”
邱秋拍了拍文件袋里的材料:“康长胜平反回到工作岗位上了,要俞佳佳把他爸的平反材料交上去。”
褚辰瞬间明白了两人的意思,走过去,接过文件袋:“我看看。”
他材料写惯了,一看就挑出了很多问题,事实陈述不清,证据不足且不具有说服力,逻辑混乱,语言表述不当。
他一说,俞佳佳差一点没急哭了。
邱秋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急、别急,不是有褚辰吗,对吧,褚主任。”
褚辰瞪她一眼没说话,拿着材料回屋,伏案整理,重新书写。
材料交上去,俞佳佳心焦地在家等着,一刻也坐不住。
月初,清明前,老太太跟同学去安徽了,还没有回来。
邱秋一家三口,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她一个人在家,差点没把自己整病了,好在,结果很快下来了。
她爸平反了。
家产归还,银行存款解封,只是小洋楼,一时半刻腾不出来,不过也分了一间大屋给她。
星期天,一家三口跟着去看了,俞家的小洋楼位于淮海西路附近一条幽静的马路上,是栋独幢的花园洋房,有着黑漆漆的大院门,可惜,现在已锈迹斑斑,一晃吱吖作响,摇摇欲坠。
给俞佳佳腾出来的那间屋子,在二楼,靠东,二十多平方米,带一个雕花栏杆的阳台,一个早已废弃不用壁炉。
俞佳佳说,原是家里的书房。
归还的家具大都有磕碰的痕迹,不是掉漆了,就是碎了镜。
还有几箱书籍、字画、瓷器。
一家三口都没提出打开看看什么的,只是看她带着请来的工人,修修补补,搬搬抬抬,布置房间。
搬家要办个暖屋宴,她自己懒得动手操持,请邱秋他们去了饭店。
吃过饭,当天晚上她就搬走了。
老太太打来电话,说要跟老姐妹去西湖玩玩,下月回来。
昭昭吃多了,跑上楼,叫袁帅、任成益下楼玩儿。
袁帅不在,他爷爷说跟他哥去捡破烂了。
昭昭惊呆了:“捡破烂?!”
袁爷爷打开老大袁军的房间给她看,袁军是个无线电爱好者,从小喜欢摆弄无线电,还自己找零件组装了一台收音机。
他屋里靠窗的小桌上,有装了一半的半导体、电烙铁等物。
这不,今儿兴致来了,一放学便带着弟弟去附近里弄翻垃圾桶,捡破烂去了。顺便收些旧配件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