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家几兄弟,其实没有长得差的,个个都是一表人才。
老大文雅,老三痞气,老四沉稳,老五青春洋溢。
便是这会儿,老大半躺在病床上,一件三十多块钱的银灰色羊毛开衫穿在身上,内搭一件的确良白衬衫,拿着报纸的手腕上,一块明晃晃的手表戴着,谁见了不说,富贵窝里娇养出来的。
又哪里比褚辰差了?
没理老大看来的怪异眼神,褚辰将东西递给丁珉,询问了几句病情,知道没啥大问题,转头看向小五:“大花、二花,有人照顾吗?”
小五无语地看向他四哥:“今天是周二。”哪个孩子不上学?
都去学校了,照顾什么?
褚辰也是担心,他们一忙老大的事,再次将俩孩子忘在家里:“老三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小五看看老大两口子,嗤笑一声:“他倒是想回来,得有人同意啊。”
褚辰沉默了,他以为依爹爹对老三的偏爱,这会儿,各项手续都已帮他办好了。没想到……竟卡在同意迁户上。
老大被褚辰的沉默刺激到了,好似他们不同意老三回来,便成了薄情寡义之辈:“政策你也看了吧,带家属回城,光我们同意他们户口迁入宜兴坊有什么用,他没有工作,没有养家能力,不照样办不成事。”
他算是看明白了,父母活着,大南房他们别想了,既然如此,老三回不回来于他又有什么妨碍,倒不如做个顺手人情,回头把字签了。
爹爹面前,他还能多得点补偿,也免得被老三那个疯狗怨恨上。
老大打定了主意,倒没再说什么出格的话。
褚辰听到“工作”二字,想起一件事,去年4月24日至5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召开第八次全国人民司法会议,提出按照“全错的全平、部分错的部分平、不错的不平”原则,处理刑事申诉案件,纠正冤假错案。
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提出健全社会主义民主、加强社会主义法制的任务,发出了“加强检察机关和司法机关”的号召。
深圳要发展,法律就不可能不完善,所以,再晚,也拖不过今年。
如此,公安、检察、法院,必会先后恢复自己的名称,司法职能逐步转入正轨。
法律完善了,司法恢复了,律师便成了抢手人物。
爹爹图书馆的工作,可以让给老三了。
这么想着,褚辰扭头问小五:“爹爹呢?”
小五双手抱胸,倚在病房的门框上,闲闲道:“昨天他和姆妈请假在这儿陪了一天,今天看老大没啥事,都去上班了。”
“你今天休息?”
小五摸摸鼻子,转正了,每月固定工资36块钱,干好干坏,又没有奖金,谁不是迟到早退,在厂里浑水摸鱼。
看看表,时间不早,下午两点有一个讲座。褚辰跟老大、丁珉打声招呼,出了病房的门,急匆匆下楼,去附近国营饭店吃碗焖肉面,便回了学校。
“褚辰,”进了大教室,数学系的吴明亮扬手叫他,随之指了指身旁帮他占的位置,“这里。”
褚辰背着书包过去,道了声谢,弯腰坐下。
很快一位身着牛仔裤、头发油光锃亮,看着比较另类的青年,由时任数学所所长和研究生院院长的谷超豪陪着进来了。
青年是被誉为“微分几何之父”陈省身先生的弟子,香港数学家郑绍远。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国门打开,许多知名华裔科学家纷纷来复旦访问,如杨振宁、丘成桐、郑绍远等,并常常与青年学生座谈。
课堂上,郑绍远讲到证明数学恒等式的技巧时说,就从等式两头推,推不动了画个等号便是。
当晚,没上自习,褚辰提前从学校出来,去了趟市图书馆,跟爹爹聊了几句。
没几天老三便带着宋芸芸、三花回来了。
提了大包小包来谢。
一年没见,老三倒没什么变化,宋芸芸手更粗了,脸上的晒斑连成片,黑了几个度。
邱秋看着她不解道:“手里有钱了,你咋还把自己折腾老了?”
扎心了!
宋芸芸抚着心口,瞪着邱秋:“你会不会说话?”
邱秋给她一个白眼:“我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越过越回去的!”
“我一想到,哪天跟你三哥回来了,我和三花没户口,吃穿都得掏高价,哪还敢乱花钱。”
“你和三花的户口落实了吗?”
“落实了,不过……跟花钱买户口差不多。街道办卡着说你三哥工资低,不够养我们一家三口的,压着不批。我就悄悄地塞了一百块钱过去。”
邱秋冲她竖了竖大拇指:“可以呀三嫂,你是学到送礼的精髓了。”
宋芸芸抿嘴笑道:“反正我看别人想回来都挺难的,更别说落户了,我们花钱能办成事,我和你三哥就感到满幸运的。”
“确实幸运!”邱秋抱起突然跑来的航航,“房子收拾好了吗?”
“还没。明天让你三哥去买些五夹板,把大南房从中一分为二,我们也不占多,能放下一张架子床,一个衣橱,一套桌椅就成。”
“姆妈和小六能同意吗?”
“我承诺以后我做饭。”宋芸芸轻哼,“我过来时就想清楚了,我没工作,家里的活肯定会落在我身上,那还不如,用家务活跟姆妈讨价还价,为我们小家多争取点好处呢。”
现在宜兴坊那边,一日三餐丁珉请了楼下的向家好婆帮忙做,一个月给十来块钱。
向家好婆一辈子节省惯了,饭菜肯定是怎么省怎么来。过年时,她回来吃年夜饭,听青丫说,乐问夏摔了几次碗,老大也发过两次脾气,想让丁珉接手。
丁珉都以孕吐严重,推了。
邱秋笑笑,宋芸芸是聪明人,她主厨他们一家五口亏不了嘴,到手的菜钱,还能落些在手里。
一家人在这吃了顿饭,便匆匆走了,回去收拾屋子去了。
昭昭拎着老三给她扎的风筝去楼上找袁帅显摆,褚辰回房写作业,邱秋带着航航在客厅玩儿。
青丫收拾好厨房,整理宋芸芸提来的东西,晒的茄子干,冬瓜条、红薯片、蘑菇,还有几斤小米。
“三嫂娘家是不是离周惠菇娘家挺近的?”两人拿来的东西都差不多。
邱秋:“嗯,都是东北的。”
“东北冬天是不是特别冷?我看三嫂他们棉袄都很厚。”
邱秋想到班长说过的老家情况:“零下三四十度,出门上厕所,刚龇出的尿都能冻住。”
正说着话,门响了,邱秋抱着航航去开门。
俞佳佳拎着个化肥袋子站在门外。
“佳佳?!”邱秋惊讶地忙往旁边让了让,“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说,这两天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在那边怎么样呢?”
“下午四点多到家的。”俞佳佳拽着袋子往里走道,“收拾了下屋子,洗洗澡,立马就来了。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青丫忙将菜干、小米放进橱柜:“我给你下碗面。”
家里有挂面,小青菜,鸡蛋。
煤气灶打开,青丫将炒锅坐上,热锅倒油,打两个鸡蛋进去,和着葱段一炒,放入盐、味精、酱油,倒入开水,很快就可以下面了。
面煮一会儿,撒入青菜一滚,盛出来,可以吃了。
俞佳佳将化肥袋子丢给从卧室出来的褚辰,让他整理,自己巴巴地等在了厨房门口。
邱秋抱着航航蹲在地上,看褚辰解开化肥袋子,取出一包冬虫夏草,一包羌活,一包肉苁蓉,一盒枸杞,两瓶青稞酒和三斤白色的羊毛线。
最后,又拎出一只腊羊后腿,一只熏羊后腿。
一只4、5斤,两只近八九斤。
邱秋扭头看向坐在餐桌前,吃面的俞佳佳:“你把从青海带回来的东西,全拎来了?”
俞佳佳咽下嘴里的面:“给我师傅留了一只熏羊腿,两斤羊毛线。明天给他送去。”
航航想去抓羊腿啃,邱秋忙抱起他,扭头问道:“你哥嫂还好吧?”
俞佳佳手一僵,捏着筷子,眼泪啪啪下来了,落在面汤里,溅起水花。
邱秋看看褚辰。
褚辰拿帕子擦擦手,接过航航,出门去楼上找昭昭。
青丫也避进了厨房。
邱秋抽了几张粉红的卫生纸递给俞佳佳,在她身旁坐下。
俞佳佳到了青海,没有第一时间去机械制造厂找人,而是就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下。
第二天,穿了下乡时的衣服,铁灰色的涤卡上装,全毛哔叽裤子,高帮棉皮鞋,化妆将容貌遮了遮,在国营饭店吃过早饭,找人问了机械制造厂家属院的位置,寻了过去。
这种厂,里面就是一个小型社会,什么都有,如职工食堂、菜市场、商店、澡堂、招待所、邮局、职工医院、子弟学校、托儿所、职工俱乐部等。
俞佳佳赶在上班期间,跟着人流混进了家属院,先去了菜市场、商店,然后去医院、小学,分别找和善的老人、嘴碎的中年妇女、贪小便宜的小姑娘,几岁的孩子,打听了大哥家的情况。
大哥俞朋义1945年出生,1963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北大学,当年中北大学被划归国防科委直接领导,成为当时的国防工业8大本科院校之一,在机械制造与兵器相关领域教学科研实力较强。
哥哥学的是机械制造。
1966年运动闹起,迅速冲击到高等教育领域,高校正常的教学秩序被打乱,学生纷纷卷入到各种政治运动中,批斗、串联。
哥哥因为是资本家的儿子,被第一个押到了批斗台上。
父亲为了保全哥哥,偷偷找人捎话,让他主动跟家里脱离关系。
哥哥开始不应,父亲不断派人过去,最后不知说了什么,打动了哥哥,让他主动写了断亲书。
俞佳佳捂着脸,哭道:“我只知道那段时间,爸爸一夜白头,姆妈整天躲在哥哥屋里哭泣,却不知道,第一场批斗时,哥哥便被人打断了右腿。因为得不到医治,腿都化脓了。”
“爸爸是不想彻底失去儿子啊——”
“我远远地看着他,右腿走路一走一拖,整个身子都是向一边倾斜的。以前,他最重视规矩礼仪,衣服皱一点,脏一点都不行;行走坐卧时,脊背总是挺得直直的。”
断绝书登报两天后,俞朋义才被从批斗的人群里剔除出来,没人敢送他去医院,还是一位老师不忍心,偷偷请了自家刚上卫校的闺女过来,帮忙简单处理包扎了一下。
后来更是在这位老师的帮助下,拿到毕业证,被推荐去了青海机械制造厂。
“他不知道,这人之所以帮他,是我爸爸用钱打点的。”
俞佳佳咬着唇,痛苦道:“我哥娶的就是他卫校毕业的闺女,张婷。我的信也是被张婷给藏起来的。”
“邱秋,我没办法面对张婷。”俞佳佳紧紧地攥着手道,“所以,我没去见我哥。”
见了又如何,爸妈已经去了,她也即将远赴美国,还要拆散他的家庭吗?
哥哥已经苦了半生。
“我跟着看了一个多月,张婷对他很好、很好、很好。他们的女儿,特别漂亮,跟我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邱秋拿着卫生纸,给她擦了擦脸:“你在变着法地夸自己吗?”
俞佳佳“噗呲”喷了个鼻涕泡。
邱秋立马拽了几张卫生纸塞给她,让她自己擦。
俞佳佳不好意思地低头,将鼻涕擦拭干净,冲邱秋笑笑:“我人生中,经历的几次狼狈,你都是见证者。”
她经历过批斗、暴打、玷污、流产,更经历过生死。
在她眼里,只是几次狼狈。邱秋握住俞佳佳的手,她心疼这个女孩。
“邱秋,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在月湖寨,我见过你给一位深山过来的农民治腿,他的情况跟我哥差不多,我……”
“你想让我给你哥治腿?”
俞佳佳重重点了下头:“我还想将我现在住的那间屋子,过户到我哥名下,给他一个退路。谎言总有拆穿的一天,万一,我哥选择离婚回来……也好落户。”
“你不打算回来了?”
“我有钱,回来了,可以买房住。我哥的医药费,大头我来支付。我跟他的主治医生说好了,四月初,以腿部发生病变为由,让他来上海广济医院做检查。”
“没见人,我不敢跟你保证,一定能治好。”
“治成什么样便什么样吧,不强求。”
邱秋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邱秋,我今天睡家里。”俞佳佳身心疲惫,只想待在让她感到温暖的褚家,睡得离邱秋近点。
“好。”邱秋起身去老太太屋里,给她铺床。
俞佳佳将碗筷送进厨房,交给青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涂香香。
邱秋铺好床,她掀开被子,倒头便睡。邱秋伸手帮她掖好被子,点上支安神香,调暗台灯,轻轻退了出来,关上门。
“邱秋,药材放哪啊?”青丫指指俞佳佳带来的虫草等,羊腿已经挂在厨房的阳台上,枸杞、青稞酒也放进橱柜,“还有这羊毛线,我给你和昭昭一人织件开衫吧?配红裙子穿。”
邱秋接过药材,看了看毛线,“我开衫好几件了,你给自己、昭昭和航航织吧。”
“这么好的羊毛线……”青丫不舍得用在自己身上,她又不上班不上学的,在家带孩子做家务,穿这么好干嘛?
再说,邱秋也没有件白色开衫。
青丫往沙发上一坐,边看电视边缠线,准备织好再拿给邱秋。
邱秋将药材放进储藏室,回屋,打开丁宜春带来的皮箱,戴上手套,取出《汤液经法》,铺好纸张,取下右手的手套开始抄录。
没一会儿,褚辰抱着睡着的航航,领着昭昭回来了。
一进门,昭昭便唤道:“佳佳姨——”
“嘘——”青丫忙制止,随即指了指老太太的房间,小声道:“睡了。”
“这么早?”昭昭惊讶道。
青丫看看墙上的钟:“不早了,快九点了。”说罢,放下手里缠了一半的毛线,带昭昭去洗漱,睡觉。
“我想跟妈妈睡。”
“行行,跟你妈睡。”青丫抱着昭昭脚步一转,到了邱秋他们卧室门口,“邱秋,昭昭要跟你们睡。”
褚辰给儿子掖好被子,开门,接了昭昭进屋。
“现在睡?还是爸爸陪你玩会儿?”
见妈妈在看书写字,昭昭小声道:“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将昭昭放进被窝,褚辰半靠着床头,拍着昭昭,轻声讲了彭文席创作的《小马过河》。
邱秋抄到十点半,洗洗上床睡觉,钻进看书的褚辰怀里,轻声跟他说起俞佳佳哥嫂的事,“你觉得她哥真就一点也不知道吗?想也想得到,家里会在运动中经历什么?”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机密单位呢?你别忘了,俞朋义的学历,在当时他是紧缺人才。”
“那佳佳怎么混进家属院了?”
“她有钱,而且很聪明。还有一种可能,单位解封了。”
“解封了不回来看看?”
“不敢啊!”褚辰抚抚妻子的头,“他心里该有所猜测,所以不敢面对。不回来,父母就还活着,一回来,梦就碎了。”
“你真当俞佳佳在那边住了一个多月,他哥不知道?”褚辰亲亲妻子惊讶的眸子,笑道,“那样的单位,便是解封了,厂里人面对一个在工厂周围、家属区,晃荡的陌生姑娘,能不心存警惕?”
“怕是没两天,俞佳佳的哥哥就知道了。”
邱秋:“这两兄妹真有意思!”
“好啦,都是我的猜测,时间不早了,睡吧。”
邱秋斜晲眼褚辰,哼,不老实。什么猜测,肯定是早就知道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