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香燃起来时,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悠悠绵长,俞佳佳顺着这香,打开了珍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幅画卷。
美丽的花园里,大大的阳光下,她躲在花丛里跟哥哥玩捉迷藏,鼻间是花的芬芳,草木的清甜,耳边传来温柔舒缓,仿佛恋人之间的轻声细语,充满了甜蜜与眷恋的钢琴声,那是姆妈坐在楼下的大会客厅的钢琴前,弹奏《致爱丽丝》。
“佳宝,佳宝,你在哪,哥哥来了……”
俞佳佳透过花丛缝隙,看着一身蓝白运动衫,白球鞋的哥哥从面前经过,走远,复又绕过来,含笑道:“哎呀,哥哥真笨,怎么就看不到佳宝呢?”
俞佳佳捂着嘴,笑眯了双眼。
俞爸爸倚在钢琴旁,手中握着杯红酒浅酌,透过大大的落地窗,看着院子里,儿子一遍一遍走过那丛只堪堪遮了女儿半个身子的花束,唇角越翘越高。
醒来时,俞佳佳心中充满了甜蜜,一抹脸颊,却是一片冰凉。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俞佳佳披衣起来,只见褚辰打开门,听门外说了什么,他道了句“稍等”,转身走进卧室,很快,邱秋边走边将大衣穿上,长长的腰带于腰间一系,将腰束得不盈一握,下面露出睡裤的一角,及莹白的一弯脚踝,脚上是双棉拖。
察觉到这边的视线,邱秋扭头看来,随即扬唇笑道:“佳佳,醒了。我和褚辰要上楼一趟,你帮我照看一下昭昭和航航。”
“好。”俞佳佳应着,抬脚朝他们卧室走去。
褚辰紧跟着提了医药箱出来,跟迎面走来的俞佳佳交待道:“航航五点半要吃一顿奶。”
俞佳佳扭头看向墙上的挂钟,还差几分钟五点半,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推门走进卧室,床头柜上,摆着奶瓶、暖瓶和罐装奶粉,旁边还有半杯褚辰刚倒的热水。
看看床上的两个小家伙,见睡得正香,俞佳佳转身去卫生间洗了把手,拿只碗回来,倒腾着杯里的热水。
生病的是电梯里跟昭昭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孙老,邱秋过去,见他歪靠在床上,微阖着眼,脸色煞白,嘴边隐有血迹。
“刚吐过血。”来家唤邱秋的袁军道。
旁边邻居七嘴八舌头,“肯定是累的,他白天上着班,晚上还开了那么多英语补习班,有从ABC学起的,有初中生、高中生,有专为高考复习的成人班,也有专为出国考托福的,一天天的连轴转,能不倒下吗?”
“他收费可不低,一个小时,一块五。十几个学生,分几批教,一天怎么也能挣五六块。一个月就是一百五六,再加上工资,可不少捞。”
“他子女不在身边,爱人瘫痪在床,不多争点日后老两口怎么生活?光靠那点退休工资吗?”
邱秋伸手号脉,指下脉搏硬直、流利,好似按在充满活力且有一定弹性的琴弦上,同时又具有圆珠滚动般的滑利感,这是弦滑脉。
弦滑脉所主病症多与肝郁化火,痰热内蕴等有关。
邱秋蹙了蹙,老爷子的病情不似这么简单,“他以前得过肝炎吗?”
被抱坐在一旁单人沙发上的老太太点点头:“得过,有十来年了。邱医生,是肝炎复发了吗?”
正说着话,孙老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邱秋再号脉,确定了,他是肝硬化,门静脉高压引起胃底大出血。
这种出血,是胃底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引起的。
得赶紧急救,分秒必争。
因为这些曲张的静脉壁薄且压力高,一旦破裂,短时间内就会有大量血液涌出,出血速度之快,可迅速导致患者血容量急剧减少,引发失血性休克。
休克持续时间过长,势必会给重要脏器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针灸在胃底大出血的急救中,只能辅助改善患者的整体状态,不能替代西医的止血、抗休克等应急措施。
“打电话叫救护车,跟对方说,肝硬化,门静脉高压引起的胃里底大出血,得赶紧手术。让医院,一边派车,一边安排好医生,准备好手术室。”
说着,邱秋将孙老的头侧向一边,防止呕血时血液吸入引起窒息,并快速给他输入生理盐水,以维持有效循环血量,避免休克。
随即拿出银针,消毒后,刺入能醒脑开窍、回阳救逆的人中穴;又一针扎向了能激发肾经经气,起到回阳救急的作用涌泉穴……
“邱医生,”袁立成匆匆赶来道,“我有车,用我的车送孙老去医院吧?”
邱秋弹动着手里的银针,偏头看他,见他满眼都是红血丝,显然几天没睡好了:“不行,你的吉普减震性能太差,剧烈颠簸极有可能加重血管损伤,导致出血量增大。”
袁立成抓抓头:“那怎么办?等救护车过来,太慢了。”
“三轮车行吗?”有人问道。
邱秋点点头:“卸门板,抬人。”
孙家是两居室,两室一厅一卫。
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孙老开培训班后,客厅布置成了小教室,撂放着小桌子小凳子,墙上贴着一块大大的黑板,厨房在阳台。
袁立成打量了一眼,抬腿走到书房门口,刚要伸手去卸门板,袁老来了:“立成,去把我卧室的门板卸来。”
老太太坐着没吭声。大家互视一眼,都知道孙老爱书爱画成痴,猜测书房肯定藏了不少线装书和字画。
袁立成一愣,听话地去了。
褚辰跟了过去,很快两人抬来张门板。
老太太指了指衣橱,袁老打开,抱出两床被子,一床铺在门板上,等人抬上门板,另一床避开身上的银针,轻轻地给搭在身上。
邱秋托着孙老的头,喊道:“枕头。”
袁老忙将床上的枕头抽了一个过来,给垫在头下。
门板电梯进不去,大家走楼梯,袁立成抬着走在前面,楼里一位刚退伍回来,进入公安系统的小伙子抬着走在后面,褚辰举着输液瓶跟在一旁,邱秋背着医药箱紧跟在几人身后。
到了楼下,门板下垫上盖货的厚毛毡,往三轮车上横着一架,袁立成接过褚辰手里的输液瓶,往袁军找来的竹竿上一绑,朝三轮车上一插,扭头对褚辰道:“你还要上学,回去吧。”
褚辰点点头,扶了邱秋上去坐在门板旁,看顾着孙老,他去电话室打电话,让医院那边做好准备。
车主孙大壮骑着三轮车,又快又稳地朝医院赶去。
袁立成和方才抬床板的公安任飞一起,跑步护在三轮车两侧,帮忙推着。
几公里,十几分钟便到了广济医院,超速。
人直接被抬进了手术室,邱秋跟值班医生交接,签字,并取回银针。
手术室的门关上,袁立成去办手续,邱秋看向任飞和孙大壮:“你们坐下歇歇。”
孙大壮摆摆手:“邱大夫,这里没我啥事了吧?”
“没事了。我一个人守着就可以了。”
“那行,我先回去了,还有货要拉呢。”孙大壮说罢,转头问任飞,“你呢,走不?”
“我八点得上班,新人,不敢迟到。”任飞跟邱秋道,“下班了我来替你。”
邱秋点点头:“工作重要。”
等袁立成办好手续上来,邱秋接过东西,让他也回去了。
邱秋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着,有小护士见邱秋光着脚踝,大衣下面露着薄薄的睡裤,拿了件军大衣给她盖在身上。
六点,褚辰送了全套的衣服、洗漱用品和饭菜过来。
“他儿子下乡在云南思茅水利二团。74年,他们完成修引水渠任务后,兵团被撤销,连队战士划归到地方国营勐捧农场,知青们从兵团战士转变为农场工人。”褚辰低声道,“那地方是重要战略位置,对越自卫战打起,农场承担了部分军事后勤保障,暂时怕是回不来。”
“他就一个儿子吗?”
“还有一个女儿,是老大,原是中华冶金厂的技术人员。60年代中期,为响应国家三线建设的号召,中华冶金厂部分迁至四川自贡,他女儿自愿报名去了,如今早已在那儿成家生子。袁老跟她打电话了,便是回来,最快也要两三天。”
“已经有一个女儿去三线,另一个孩子不是可以留下吗?”邱秋不解道,“他妈瘫了多年,想回来更是一句话的事。”
“跟他妈脾气不对,母子俩在一起,没有一天不吵架的,所以……他是自愿下乡。”
“那他的名声,在公寓里是不是很差?”
褚辰点头:“姐弟俩的名声都不好。一说谁谁不孝,首提的就是他俩。”
邱秋抿嘴,家务事都不好评说。
“两三天后回来,”邱秋发愁道,“我还剩两天假,不能都耗在医院啊。”
“八点后,街道办和他们楼层的小组长会过来替你。你别嘴硬,要自己留下啊。”褚辰不放心地叮嘱道。
邱秋白眼翻他:“我有这么傻吗?”
褚辰笑笑,催她:“快去换衣服,洗漱,等会儿,饭菜该凉了。”
邱秋“嗯”了声,放下军大衣,抱着衣服去了卫生间。
换好衣服出来,去水房刷牙洗脸。
褚辰帮着把军大衣还了,并送了小护士一个煮鸡蛋,感谢她对邱秋的照顾。
小护士捧着鸡蛋,没舍得吃,等小姐妹一过来交班,立马拿了跟她们显摆:“看看,邱医生家的鸡蛋!”
大家都非常喜欢跟邱秋相处,没架子,随和,还护短。更对她有一种崇拜!
她们聚在一起,提起邱医生,都特别羡慕她带的法学班的那一帮学生,走到哪,都不忘回头拉一把。
医院挑人学针灸时,多少人报名都挤不上去,人家法学班,只要有这个意愿,立马就能通过。
自卫战打响,多少医生打申请,要上前线,都被驳回。法学班想去就去,不想去,没人勉强,听说,为此,还有心理医生给他们上课,怕他们有心理负担,认为学了针灸,就一定要去。不去,还可以参与医疗援助去阿尔及利亚嘛。哪知道,越是如此,大家意志越坚决,去,一定要去,哪也没有我们的军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