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气场?”褚辰揽着闺女问道。
昭昭看向妈妈。
邱秋给她一个鼓励眼神。
昭昭想想妈妈讲过的话,总结道:“气场,嗯,是一种综合的感觉和影响力,它代表的可多啦。比如,性格开朗、热情的人,他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积极向上的温暖气场,会让你感到亲切,好接近,想和他交朋友。我大伯这种,有点懦弱,不自信,气场就弱弱的,你别看他呀,长得不错,穿得很好,可你要想找人帮助做点事,肯定不会想找他。合不来,大伯性格别扭着哩。”
“还有啊,”昭昭越说越顺,“身体健康的人,气场是强大的,对生活充满了热爱。身体不好的,精神是疲惫的,气场是弱的,给人的感觉,累累的、虚弱、有气无力。”
“除了性格、能量状态,气场也会随着每一个人的情绪变化而改变,开心时,气场是暖的,带给周围人的情绪也是开心的,欢快的。别扭的、阴郁的,你看到了,心里肯定会觉得不舒服,沉沉的、闷闷的,对不对?像我大伯。”
“对!”褚辰抱着闺女站起,猛然往上一抛,“哈哈……我闺女真聪明!”
“啊——哈哈……爸爸再来,再来……”
航航不愿意了,扬着小手在旁叫道:“要、要、要……”
褚辰带着姐弟俩正玩得欢呢,袁帅、任成益来了,叫昭昭去书店,买新出版的连环画《华佗》《密林中的火光》《我跟红军过草地》《在燃烧的大地上》《雾都报童》。
邱秋一听便愣了,除了《华佗》,其他光听名字,好像都跟战争有关。
航航一见姐姐要走,忙挣脱爸爸的双手,下地跟着往外跑。
青丫见状,将最后一件衣服晾上,捋下挽起的袖子,快跑几步,抱起航航,跟邱秋道:“我跟他们出去玩了。”
邱秋摆摆手,去吧去吧,两娃一走,清静了。
俞佳佳一早用过饭,去人民公园英语角练口语去了。
家里就剩夫妻俩了,邱秋打开留声机,“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周旋甜美的音色如潺潺清泉,灵动自然地流畅在耳边,时而轻柔婉转,时而如诉浓情蜜意,带着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热烈向往,情感真挚得让人感同身受。
褚辰取出带回来的文件,坐在餐桌前,提笔开始翻译。
邱秋舒展了下身子,练起了八段锦。
出了一身汗,烧水洗了个热水澡,舒服了。
想到战争,邱秋去隔壁找方季同取了几份最近的解放军日报。
为了让她安心休息,家里今年开始订的解放军日报和去年就已经在订的人民日报,都让人送去了隔壁。
取回报纸,邱秋给褚辰和自己倒了杯热茶,端着茶,拿着报纸,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边晒水湿的头发,边喝着茶看了起来。
上面有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推进情况、取得的战略成果等,借以鼓舞士气,宣扬我军保家卫国的正义行动。
同时,对战争的整体形势和战略意义,也有进一步分析和阐述,让广大军民更好地理解这场自卫反击战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邱秋搭眼一扫便过了,看向下面的英勇事迹。
有牺牲的。
有带着战士探路,在越军的冷枪不时打来中,一个班的战士齐齐挂在半山腰,在陡直的光滑石壁上,抠着石缝的棱角,身子紧贴崖壁,艰难向上攀登……
在这些英雄事迹中,邱秋看到了“喷火枪”,燃起来时,能烧出一条火龙。
霍的一下,邱秋站了起来,她从没想到战场上会用到喷火枪,给的药方是保命的、抗菌的、消炎的、止血的、止痛的、退烧的、防虫的。
军医院有自己的烧伤药,但她知道,若是大面积烧伤、烫伤,那药起不到啥作用。
战场上大面积烧伤,最怕感染。
快步出了阳台,邱秋走到餐桌旁,抽出褚辰手里的纸笔,脑中闪过一个个方子,挑了两道,一道预防感染的,一道是烧伤、烫伤膏。
手下飞速地写了出来,完了,穿着拖鞋便出了家门。
褚辰忙取来大衣,追上人,给她披上。
邱秋给秦院长打电话的当口,夏盈盈坐在病床前,看着床上浑身烧伤,看不出眉眼的战士,听他喃喃地说:“昨天是我的生日,我出生于1959年2月25日,最困难的日子,我娘发现怀上我了,跟我爹说,不要了吧,成人都活不下去,肚子里这一个没吃的,也难活,还不如一开始就打了呢。”
“我爹舍不得,想要一个儿子,我上面有三个姐姐,我是老四。”
夏盈盈泪流满面,要是邱秋在,她会像自己一样束手无策吗?
她会怎么做?
阴阳十三针,也只让他痛苦地多挺两天。他感染了,送来得太晚了。
她知道有保命丸,可惜,制出来的价格太过昂贵,再加上一些名贵药材难寻,一个连队也没有一瓶。
他们医务室备的,早在来的第三天就用完了,发给她个人的,也给一位小战士用上了。
这已是她眼睁睁看着,留不住的第几个了……
夏盈盈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要上战场,我要去一线。”
*
凌晨5点,战区大雾弥漫,细雨蒙蒙。
战争再次打响了,整个马山主峰一片火海,我军的炮火照亮了这一片天空,双方你来我往,炮火不断。
中医药大学研究生班班长吴鞠,带着他们班的4人和地方医院抽调的16人,组成一支小队,在一线随部队作战行动,在简陋的临时搭建的医疗点里,他们不仅要克服恶劣的战场环境,还要随时应对敌人的炮火袭击。
更要冒着生命安危,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于前沿阵地,抬出重伤的战士,并及时为轻伤的战士进行急救包扎、止血。
“班长,止不住血,”伏若南看着小战士炸没的半条腿,声音沙哑道,“什么方法都用了。”
吴鞠看了眼大腿中间绑扎的止血带,和被鲜血浸透的毛巾,显然,使用止血带和压迫止血都已经失败了。
生理盐水已经吊上了,伤肢也抬高了。
“施针!”
伏若南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我不行,手不稳。”她已经三天两夜没好好休息了,双手没闲着,累得手上的筋都是麻的,扎不准穴位。
吴鞠的手一样,他反复握紧再松开,松开再握紧,调整双手的灵活性,随即掏出针包,连同酒精小瓶一起递给伏若南。
伏若南接过东西,二话没说,便取出要用的银针,捏出酒精棉球,给银针消毒,再一枚枚递给吴鞠,这份默契,已让他们无需太多言语。
迟泽穴、孔最穴、血海穴、隐白穴……
相同的情况,在不同的战区上演。
3月16日,我国宣布撤军,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结束了。
同一天,邱秋收到了夏盈盈和军医罗永荣牺牲的消息,他们一个牺牲于3月9日,一个牺牲在3月12日。
邱秋想到那个因为害怕,躲在厕所哭泣,因为“黑五类”的身份,在班里沉默寡言的姑娘,红了眼眶。
“夏盈盈是学生,不懂一点闪避,格斗技巧,为什么让她上一线?”邱秋诘问道。
任章华苦笑了下,何止她一个上了一线:“一开始,她不敢,主动要求留在二线。后来,她主治的战士,因为延误伤情,一个个在她面前去世,而她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在又一个战士因为伤口感染去世后,她请求上一线,且态度坚决。为此,申请报告递交了一封又一封。”
邱秋咬紧了牙,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才19岁啊!
他们班最小的学生。
“她父母现在在哪?”
“已经派人去山西劳改农场接了。”
邱秋抹了把脸:“平反了吗?”
“嗯。”
“什么时候到?我想去车站迎一迎。”
“明天中午,我带你过去。”
“其他人……”邱秋有些不敢问。
任章华没立即回答,手往裤兜划拉了一下,想摸烟呢,突然想到邱秋不喜闻烟味,忙打消了抽烟的念头:“伏若南伤了一条胳膊,吴鞠炸没了右小腿。”
一发炮弹落在他们医疗点上……
邱秋张了张嘴,“有我舅公、表哥的消息吗?”
“他们一直在二线,没受伤,就是累狠了。”
邱秋松了口气,复又黯然,伏若南的胳膊不知伤得有多重?班长……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不知道能不能接受现实?
接受,咋不接受呢,比着长眠在那儿的战士,他是多么幸运啊。
吴鞠躺在病床上,吃着云南才有的菠萝,笑眯了眼:“叫邱秋显摆,我这不也吃上了。”
伏若南吊着左胳膊,右手里握着根筷子,筷子上扎着块菠萝,咬一口吸溜了下嘴:“太酸了!”
“有吗,我吃着酸甜正好。对了,你问宋老了没有,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我想念沪市的熏鱼面、鳝糊面,马兰头拌豆干,四喜烤麸、熏鲳鱼、白斩鸡、桂花糖藕。”
“这个季节,你回去也吃不上桂花糖藕。老实待着吧,不养个十来天,别想着走人。”
“无聊啊——”吴鞠哀嚎。其实是不敢闭眼,一闭眼,都是牺牲在面前的年轻战士,有的比他都小着几岁。
隔壁王弈臣听伏若南说话的口音,跟俞佳佳很像,扬声道:“隔壁的战友,是沪市人吗?”
伏若南一愣,忙应道:“是的。老乡?”
“我是北京人,前几年下乡在贵州当知青时,认识几位沪市来的。”
伏若南听得双眼一亮,颠颠跑了过去,站在门口问道:“你在贵州哪当知青啊?”
王弈臣说了个县名,然后道:“月亮湾大队月湖寨。”
“月湖寨?!”伏若南惊得差点跳起来,“那你认识邱秋吗?”
“你认识邱秋?!”王弈臣倏地一下坐了起来,随即腹部的伤让他痛得“嗤”了一声。
“啊,你流血了。”伏若南看着他腹部上缠的白纱布一点点浸出血来,忙快步进屋,将吃了一半的菠萝往他手里一塞:“帮我拿着。”
说罢,伸手给王弈臣号了号脉,右手灵活地掏出针包和一小瓶酒精。
王弈臣接过酒精瓶,帮她打开。
伏若南笑笑:“这手刚伤了几天,还没习惯,日后习惯了就好了。”
王弈臣看着她吊着的左手,关切道:“伤得严重吗?”
伏若南边给银针消毒,边咧嘴笑道:“按邱秋的话说,不是什么大事。回去后,让她给我针灸针灸,指不定会更灵活。”
“你跟邱秋……”
“哦,我们是同班同学,也是师生。”伏若南说罢,示意王弈臣脱去上衣,解开纱布。
脐中4寸,中脘穴,针刺此穴可调节胃肠功能,对腹部因外伤等引起的出血,可起到一定的止血作用。
紧接着是关元穴、气海穴、血海穴、隐白穴……
王弈臣感受到腹部针刺的地方,似连成了一条条线,汩汩的,如同热流在游走,惊呼道:“你不会是部队里说的阴阳十三针的传人吧?”
伏若南立马狐疑了,认识邱秋,却不知道阴阳十三针。
没敢再多言,捻了捻针尾,看着止了血,让针又停留了20分钟,收起针,唤了护士过来,重新给他清洗、上药包扎。
拿着针包、酒精小瓶一溜烟跑回隔壁,门一关,凑到吴鞠跟前小声嘀咕了起来。
吴鞠听得抚额:“邱秋不是说了吗,要不是这场战争,阴阳十三针她便是拿出来教习,也不会是现在。”
“你的意思是,这位北京来的没问题喽?”
“不好说。你找宋老,让他派人调查一下。”
伏若南应了一声,拔腿便走,到了门口,一拍额头又转回来了,“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吧?”
吴鞠示意她看看左右病床上躺着的战士。
伏若南:“……”
宋老是邱秋教的这个班的带队人,听了伏若南的话,笑笑:“那是351团前政委家的小儿子。”
“哦,哦。”伏若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身要跑。
“回来!”
伏若南忙收回脚,转过身,乖乖站好。
“你的伤坐车没事,下午跟着队伍坐火车回去吧。”
“您不走?”
宋老摇摇头:“跟邱秋说,老头子我让她失望了。”带出来八十人,今天统计出来,已牺牲3人,伤38人,其中重伤7人。
老韩六十八岁了,不服老,跟小伙子小姑娘们一起上了前线,结果,就在撤回来的路上,伤重不治。
他们来时,应邱秋的要求,军部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一粒用蜜蜡裹着的神机丸,然而,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刻,大家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喂给了身旁伤重的战士。
“吴鞠能跟我一起走吗?”
“他,再养养。”
“那我也不走了,我要留下来照顾他。”
宋老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笑道:“处对象了?”
“才、才没有呢,我们是革命友谊。”
“嗯嗯,革命友谊。”宋老朝她摆摆手,“想留下便留下吧,只要不怕耽误左手的治疗,留多久都没关系。”
“您不能给我施针吗?”
“你觉得我的阴阳十三针,学得超过邱秋了?”
那不可能。伏若南摇头。
“这不就得了。”宋老白了她一眼,问道:“走不走?走我就叫人给你办手续。”
伏若南咬了咬唇,转身朝病房跑道:“我问问吴鞠。”
宋老轻哼:“还说没处对象?!”
吴鞠自然是希望,伏若南下午便回去,赶紧找邱秋治胳膊。
“刚才我听宋老身边的护士说,韩老牺牲了。”伏若南紧紧地咬着唇,眼泪啪啪地往下掉,“夏盈盈也走了。”
吴鞠没吭声,默默地递了块手帕给她。
伏若南接过来,胡乱地抹了脸:“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