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秋舀了勺肉沫鸡蛋羹喂进航航嘴里,点了点小家伙的鼻头笑道:“吃饭吧,快快长,长大了保护姐姐。”
航航蠕动着小嘴,不停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扭头瞪着沈律师,“坏银!”
沈律师指指自己:“航航说我吗?”
“咋坏了?”他忍不住笑道。
“骗昭。”
“哦,”沈律师饶有兴趣道,“我怎么骗她了?”
航航急得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什么表达,拍了拍桌子吼道:“见外人……”
沈律师“扑哧”笑了:“我要带你姐姐见的可不是什么外人,是美国来的华侨、香港来的旅游团。”
昭昭和爸爸、袁帅在一个周末不是给一对刚从美国来的华侨兄弟当翻译,去了一趟中央商场吗。
那晚三人挣了二十美元,换算成人民币29.92元,比老三一个月的工资还高。
褚辰没要那钱,分给昭昭和袁帅了。
十元的美钞,正面印有美国开国财政部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头像。
昭昭也因此知道了他的生平经历,包括他被誉为“美国金融之父”,建立起了统一的国债市场、中央银行主导的银行体系等。
这一张美钞,好似早晨踮脚撩起的一角窗帘,让昭昭窥探到了外面的天光,遂也对挣钱、接触外国人更感兴趣了。
她下午跟爸爸从少年宫出来,去航模店买了些新型材料回来,上楼找袁爷爷请教怎么改进波音707航模的结构设计,没时间去锦江俱乐部找服务员小姐姐询问有没有人要翻译和沪市通。
知道沈律师一来便入住了锦江俱乐部,昭昭便问他这周住进锦江俱乐部的外国人多不多?
人不少,有几位沈律师还认识。
“要不要我介绍给你认识?”就这一句话被航航听到了,急了。
昭昭跳下椅子,抱了抱航航,舀了勺鱼泥喂他,安抚道:“姐姐去锦江俱乐部找客户挣钱给你买糖吃。”
航航指指邱秋的口袋:“有钱,买。”
邱秋用上手提包后,便不往口袋里装钱了,翻了翻口袋给他看,“看,妈妈穷不穷?一分钱都没有。”
航航狐疑地看看空空如也的空袋,扭头瞅他爸、太奶奶:“他们有。”
老太太兜里也不装钱,倒是褚辰不用包,钱票都在兜里装着,一家人看着航航笑。老太太便说小家伙鬼精。
吃罢饭,昭昭牵着沈律师的手便要出门去锦江俱乐部。
“啊,不——”航航拍着邱秋的手,让她赶紧阻止。
褚辰伸手抱过儿子,笑道:“别急,爸爸带你一起去。”
航航立马欢喜了,一手揽着他爸的脖子,另一只小手飞快地朝邱秋、老太太和青丫摇了摇,随即往门外一指,示意爸爸赶紧出门追上姐姐。
送走几人,老太太也出门了,去楼下汽车间找老同学聊天散步,邱秋挽起衣袖和青丫一起将碗盘碟筷收进厨房洗刷,收拾好厨房青丫去孙家上英语课,邱秋烧上洗澡水,去查看自己晾的思眠线香。
线香不能直晒,要打开窗户通风,湿度过高、太低都不行。
邱秋半开了一扇窗,晾在了卧室的书桌上了。
晾了三天,这会儿干了。邱秋找来两个檀木长盒装起来,一盒放进储藏室备用,另一盒装进手袋,装备明天拿给史大华让他找人试香。
刚收拾好,家里的大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很快青丫的声音响在了客厅里:“秋秋姐,孙老和他爱人晕过去了。”
邱秋一惊,忙拿起医药箱,快步从卧室出来:“受什么刺激了?”
“他们的儿子孙玉峰……牺牲了。”
邱秋一愣,背上医药箱快步朝外走去。
孙玉峰所在的国营勐捧农场,从自卫还击战打响以后,便承担了给前线运送物资的任务。
青丫放下手里的书本,忙小跑着跟上道:“昨天孙老说心口疼,玉英姐带他去医院检查,心脏没事,手术的伤口也长好了,肝硬化用药后得到了改善。回来后吃了药便睡了,没睡一小时给惊醒了,说是梦到儿子一身是血地跟他道别。”
“催着让玉英姐下楼给农场打电话。玉英姐打过去,农场那边说人在路上,没法联系。刚刚军部的人和街道办主任过来了,说孙玉峰和同事们前往前线运送物资路上,遭遇了敌人伏击。他腹部被打出一个大洞,肠子都流了出来,人没送到医院便去了。”
“秋秋姐,你说亲人间真的有感应吗?”
“不知道。”邱秋没到楼上,便听到了从孙家传来的哭声。
门口围满了人,大家心有戚戚,看到邱秋背着医药箱过来,忙让开了一条道。
江秀珍已经被她闺女孙玉英掐人中掐醒了,人呆呆地盯着窗外不吭声,孙玉英抱着她号啕大哭,街道办主任和楼上的小组长在一旁安慰、劝说。
军部来的男子,三十多岁,唤了人卸门板,要送孙老去医院,掐人中掐不醒。
邱秋扒拉开男人,伸手号了号脉,放下医药箱,一把抖开针带,打开酒精小瓶,飞快消过毒,一针扎在眉心,一针扎在人中,另有两针分别扎在两边的太阳穴上,手指捻动针尾,不过几秒,孙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睁开沉重的眼皮,哭道:“痛杀我也——”
人醒了,邱秋立马收了针,朝后退开,这种情况……她不知道咋安慰,什么语言在失去儿子的二老面前都太过苍白。
想了想,邱秋走到江秀珍面前,伸手号脉,悲伤过度,这种情况需要的是家人的陪伴。除此之外,江秀珍有严重的脊髓挫裂伤。
脊髓挫伤、裂伤,破坏了脊髓内部的神经细胞和神经纤维,影响了神经信号的传导,造成江秀珍无法自行活动,只能长期卧床,肝肾亏虚、气虚血瘀,经络不通。
收回手,邱秋深表遗憾,刚受伤那会儿,若能找个老中医,采用提插补泻、捻转补泻等手法,通过针刺穴位,疏通经络、调和气血、促进神经功能恢复,再配以中药内服,有个一年半载未必不能恢复。
现在治疗……邱秋扫了眼露出来的脚腕及小腿,肌肉萎缩,想必关节也早已挛缩、僵硬;如此,便是她用阴阳十三也没有五成的把握能将人治好。
袁老挤进来,拍了拍邱秋的肩:“人没事吧?”
邱秋摇摇头。
“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你还要上学呢。”
邱秋点点头,背上医药箱唤上青丫回了家。
一进家门便听到了炉上水壶的尖叫声。
青丫哎呀一声,忙不迭冲进厨房关上煤气灶开关,提下水壶:“邱秋你要洗澡吗,我给你提进卫生间了。”
“好。”邱秋放好医药箱,拿了换洗衣服走进卫生间。
一壶水不够,青丫又提了三暖瓶开水给她送去。
简单冲洗了下,刷牙洗脸,拿了自制的面霜、润肤乳,抹脸擦身子。
内衣内裤袜子洗好晾上,外套、长裤丢进洗衣机,邱秋披散着头发,趿着塑料凉拖走到书柜旁,取了纸笔,伏在餐桌上写江秀珍的治疗方案。
写完转动着手中的笔,看了会儿,收起来了。
柜子里不但收有江秀珍的治疗方案,还有她爱人孙老和袁老等人的。凡是遇到了,没事时,邱秋便会回忆一下他们脉案,写一份或是几份治疗方案。这些方案还会随着脉案、面相、四季的变化,而不断调整改变。
老太太从她同学家回来,听青丫说了这事,唏嘘道:“唉,孩子背着行李下乡时才十七八岁,谁能想到会一去不回呢。”
褚辰抱着航航,牵着昭昭回来,任成益他爸正帮忙送了军部的人往外走。
双方在公寓大堂碰到,昭昭扬手打招呼:“任爸爸你要出去啊?”
任爸爸朝三人点了下头。
昭昭抓抓脸不解道:“任爸爸不开心吗”
“应该有事。好了,上楼。”
钟鸣拉开电梯铁栅门,唤道:“坐电梯吧。”
褚辰看了下表,快十点了,诧异道:“怎么还没下班?”
电梯工晚上是九点下班,夏天的话会往后延迟一个小时。
钟鸣等人走进电梯,拉上铁栅门,扳动电梯开关,小声道:“孙玉峰牺牲了。孙老和他爱人一听就晕过去了,他俩年纪大了,身上还都有病,我怕再出事,多待一会儿吧。”
“牺牲……”昭昭仰着小脸,不敢相信道,“是孙爷爷家的叔叔吗?”
钟鸣点头。
昭昭抿了抿唇:“爸爸咱们去看看孙爷爷吧?”
“好。”褚辰摸了摸闺女的头,看向钟鸣道,“辛苦了。”
钟鸣摆摆手,“你爱人才叫厉害呢,孙老不是撅过去了吗,人中都掐流血了,就是不醒,军部来通知的那位让人把门板卸下来,都准备将人送去医院了,你爱人过去,几针扎下去,哎,醒了。听我家那位说,都没有几秒。厉害!”钟说罢,竖了竖大拇指。
昭昭跟夸她似的,抿嘴笑道:“我妈妈是中医药大学的研究生呢。”
“对,你妈是咱们公寓学历最高的女同志。”
说着话,到了七楼。
铁栅门拉开,昭昭拽着爸爸的衣服下摆一边朝外走,一边回头跟钟鸣挥手再见。
时间不早了,围在孙家门口的左邻右舍已三三两两走得差不多了,褚辰抱着睡着的航航,带着昭昭过去,刚到门口便听街道办主任和楼层的小组长问孙玉英有什么要求,组织上尽力帮忙。
“我弟弟没了,家里就剩我一个女儿,二老的身体状况你们也看了,光靠我一个人照顾,显然不现实,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让我爱人和孩子们回来,帮我分担一些?”
街道办主任和小组长互视一眼,点头,这要求合情合理。
“今天已经晚了,明早给你爱人打个电话或是拍个电报,让他带着孩子们尽快回来。”
“唉。”
褚辰敲了敲门:“玉英姐,我带昭昭过来看看二老。”
孙玉英起身招呼,街道办主任和小组长趁机告辞。
推开卧室的门,孙玉英小声道:“我妈在书房睡了,我爸住这儿,你们进去跟他说说话吧。”
屋里的灯亮着,昭昭打量一圈,凑到床边,看向床上的孙老,老人半靠在被子上,面朝里,仔细听,时不时有抽噎声传来。昭昭拍拍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奶声奶气地安慰道:“孙爷爷,您别哭呀,我们寨子里的婆婆说人是有灵魂的,您哭得这么伤心,孙叔叔看到该难过了……”
孙老扭过脸,泪眼婆娑地看向床边站着的小不点:“他会投个好胎吗?”
昭昭想了想:“他是烈士,是大英雄,好多人家想要吧?”
摸摸昭昭的头,孙老看向褚辰和趴在他肩头沉睡的航航:“我没事,带着孩子们回去吧。”
褚辰点点头:“早点休息。”
昭昭掏出帕子,爬上床,半跪在床头,给孙老擦擦脸上的泪:“孙爷爷我回去了,明早来看你。”
“好。”孙老声音嘶哑道。
昭昭跳下床,跟孙老挥手,又跟孙玉英说了一声,这才跟爸爸出了孙家,走步梯下楼。
“妈妈,我回来啦~”昭昭先一步推开自家的房门,便见邱秋手里捏着两根线香从储藏室出来,“妈妈,你拿香干嘛?”
“给你孙爷爷、江奶奶点上,让他们睡个好觉。”
“是思眠吗?”
“嗯。”
“给我吧,我送上去。”
邱秋拿了个长条硬纸盒装好,递给她:“妈妈陪你上去吧?”
“不用。我跑得快,2分钟就下来了。”昭昭说罢,抱着纸盒转身出了家门。
这个点了,大家几乎都睡了,楼道里特别静,光线昏暗。褚辰不放心,便想将航航递给妻子,跟过去。
“我去吧。”邱秋说罢,一路悄悄跟在了后面,在昭昭掉头回来时,先一步进了家门。
“妈妈我回来了。”
“嘘——小声点。”
“嘻嘻,说好的两分钟,是不是就是两分钟?”
“对,我闺女真棒!”邱秋抱起小家伙去卫生间给她洗漱。
昭昭揽着邱秋的脖子,悄悄道:“妈妈,我跟孙爷爷说,人是有灵魂的。这是袁爷爷跟爸爸说的老庄思想吗?”
“不是。老庄是指老子和庄子,老子认为生死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庄子则认为生死是自然的循环,人应顺应自然,不以生死为念。而你说的灵魂、转世,与佛教的观点相合……”
“哦,我还以为老庄是一个人呢?原来是俩啊!”显然她对什么佛家思想不感兴趣。
邱秋抚了抚小家伙的头,将挤好牙膏的牙刷递给她。
刷好牙漱好口,昭昭对着镜子龇了龇牙:“妈妈,我的牙是不是好白?”
“嗯。来,低头洗脸。”邱秋说着,按着头凑近水龙头,给她洗脸,再让小家伙磨蹭下去,一个小时也不够折腾的。
洗好脸,泡泡小脚,邱秋将人抱进卧室放在床上,拿睡衣小内裤给她,让她自己换。
褚辰给航航掖掖被子,起身去洗漱。
昭昭丢开衣服,翻身站起,头抵着床,屁股一撅,一个跟斗差点砸到航航身上,看了看床的大小,活动不开啊,抱起衣服秃噜下床,趿上自己的小拖鞋:“我跟太奶奶睡。”
“去吧。”邱秋朝她摆摆手,掀被上床,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医学杂志翻看了起来。
褚辰洗漱回来,看了看床上,“昭昭呢?”
“跟奶奶睡去了。对了,她跟孙老讲什么灵魂,你怎么不阻止啊?老爷子昨天就做梦感觉到儿子出事了,今天你闺女再这么一说,信不信,他要改信佛教了。”
“应该会改信基督,附近的教堂不是开了吗。有个信仰也好,心里有了寄托,日子才不会那么难熬。”褚辰说着,抽出邱秋手中的杂志往床头柜一搁,关了台灯,“睡觉。”
邱秋侧身揽住他的腰,头在他胸口拱了拱,声音闷闷道:“褚辰,你说我还能做点什么?我不想再听到‘牺牲’这个词了。”
褚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今晚在锦江俱乐部,沈律师介绍了两位华侨、三位港商给我。我们聊了国际形势,蛇口的开发,地产的复苏,以及为了国家的尊严和人民的幸福,悍不畏死,奋勇杀敌,牺牲在战场上的军人……”沉默了片刻,褚辰又道,“在我和沈律师话题的引导下,已确定两名华侨,一位港商有捐款意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