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面还是春分前后,陈教授回来找邱秋复诊、拿药。
半年没见,陈教授更黑更瘦了,全白的头发修剪得极短,清癯的脸庞,紧抿的唇带着几分坚毅。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邱秋嗔怪道。
陈教授笑笑,声音平和:“上周。本来回来看看就走的,没想到你会申请民族医药与地方特色研究。王梦凡、钱念念、严华那帮丫头让我来试试,上面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的报告交上去便通过了。”
“这说明咱爷俩有缘,合该是师生。”
陈教授笑道:“医患关系的师生哦,全国只怕也找不到几对。”
邱秋眼一瞪:“怎么,找徒弟看病很丢脸?”
陈教授忙摆手:“不,我的荣幸。”
邱秋展颜笑了,伸手给他号脉,白血病控制得很好,完全没有复发的迹象:“您现在住哪?”
宜兴坊3号楼虽早已收回,可每年他寻药回来还是住在广济宿舍7号楼509室,中医药大学离广济可不近,在住哪来回上下班就不方便了。
“宜兴坊的房子,这两年我找人重新收拾了,恢复了小玉离开时的模样。上周回来,我抽空打扫了两天,前天刚搬过去。什么时候有空,来老师家吃一顿。”
暖房嘛,邱秋懂。
“随时都可以。”
“那明晚来吧,叫上王梦凡、严华、钱念念、苏子平,神经内科的赵高爽,中医那边的老吴。”
“好,我来安排。对了,我们也搬家了,半月前搬的,现在住徐汇区宛平南路华侨新村2号楼201室。”
“茂名路公寓不是住得好好的吗?怎么想起来搬了,跟人换房了?”新建楼房少,不是谁都能够抢得到的,且对比现在的平均工资,每平方米的价格真不低,遂陈教授能想到的便是换房、调房政策下的惯性操作。
“你知道的我要制药,公寓地方小了,正好史大华那边能买华侨新村的房屋,我们便借用他的名额买了四套一整层打通自住。”
“手头的钱够吗?我归还的工资和补助有个小几万,这两年花了几百,剩下的可以借你使使。”
“史大华是华侨,有优惠政策,我们没花多少钱。老师你的钱是给小玉留着吗,那不如趁着房价不高,帮她买成房。”邱秋从买房起,便见识到了房价的涨势,年初还是八九十元至一百元左右每平方米呢,现在已涨到120元/平方米了。
“好房子可不好找……”见邱秋瞪着他跟个小女儿似的嘟起了嘴,陈教授忙改口道,“行,听你的,老师托人慢慢寻着。”
师生俩闲谈完,对苗医、瑶医、壮医、彝医、傣医、维医、藏医、蒙医等各民族的医药理论进行系统的梳理。如苗医的两纲两病理论,蒙医的阴阳五元学说,藏医的“三因素学说”……
而要深入学习,势必要深入研究各民族的医学经典著作和古籍文献,如藏医的《四部医典》,蒙医的《蒙医金匮》,而苗医、瑶医、壮医等的传承全靠口传心授,还没有成文的医典和学术著作。
“任务重大啊!”陈教授轻叹。
邱秋蹙了蹙眉:“为了抢救中医药遗产,从50年代起,国家多次发布文件强调挖掘民间医药,58年《关于西医学习中医离职班情况报告的批示》中提出‘继承和发扬中医药学’。所以献方一事,至今仍在延续,各地卫生部门、中医药研究所都有积极开展民间验方收集工作,许多验方已被收录入地方中医药文献或教材。”
陈教授这两年行走民间,对此更有深层体会:“是,献方一直存在,特别是近两年,通过报纸、广播、基层宣传,各地都在大力鼓励民众献方。不过,民间许多验方、秘方仍以口传或家族私藏形式存在。”
这就要人去当地找家族收集了,加之已有的献方,工作量之大,岂是他们俩半年就能完成的?
一时之间,室内陷入了沉默。
“延毕”二字,在邱秋脑中闪过。
“对了,市中医文献研究馆最近接收了不少民间献方,涉及内科、外科、妇科等领域,下午咱俩过去看看。”
邱秋应了声,跟陈教授聊起了民族医药特色诊疗技术,苗医的熏蒸、滚蛋疗法,藏医的艾灸、拔罐、药浴,蒙医的正骨、针刺放血、壮医的针灸、经筋法等,说它们的操作方法、适应证、禁忌证及临床疗效……
这一说便到了中午放学时间,听着外面叮铃铃的铃声和学生的跑动、打闹声,两人住了嘴,收拾东西去吃饭,路上陈教授讲他这半年找过的地方、风俗、饮食文化。
吃罢饭,略午休了会儿,两人各骑着辆自行车去卢湾区南昌路218号中医文献研究馆,它在1956年成立之初,设立验方等7个业务组。
两人到地方,拿着学校开的介绍信先去找苏馆长。
由他领着去了验方组,组长余文文,爷爷是沪市中医界的大拿余宗业,最擅长的是儿科。
知道来人是邱秋,余文文惊讶地瞪大了眼:“邱医生你多大?”双眼清澈得不染尘埃,像一个被家人保护得很好、未成年的高中生。
“24岁。”
“本命年啊!”余文文打量邱秋,见她衣着简单,一头秀发用一方帕子随意地系了一下,浑身上下不见一点红色,笑道:“改天送你一朵红头花。”
苏馆长瞪她:“我们要相信科学,别搞迷信。”
余文文轻哼:“中医有哪些是能用科学来解释的?”比如经络、阴阳五行、五运六气等。
苏馆长点点她,“你给我等着……”
“呵,又想找我爷爷告状啊。”
邱秋“扑哧”笑道:“余组长,收来的献方我们能看看吗?”
“哦,这边请。”
50年代末沪市开展的大规模群众性献方运动中,中医文献研究馆曾从数千张验方中精选了982张方子,分为内科、妇科、儿科、外科、伤科、眼科、耳鼻喉科、牙科八章,主编出版了《验方选编》。
这本《验方选编》,邱秋在广济的图书馆曾看过,每科又分病名、主治、方药、用量、制法、用法等。
1960年,中医文献研究馆又从各医疗机构或群众直接献给市卫生局的5.7万余方中精选351方,出版了第二辑,全书分为六病门,(感冒、百日咳、麻疹、流行性脑脊髓膜炎、白喉、痢疾)、诸虫门、妇科门等,每方有主治、药物、用法等。这本邱秋亦看过,并和上本一样倒背如流。
她这次前来,要看的是选剩下的方子和1960年之后的献方。
余文文将二人领进资料库,倒了两杯白开水便去忙了。
邱秋和陈教授一头扎进各式方子中,便沉浸了进去。
晚上八点多,馆中诸人早就下班了,两人才在余文文的连声催促下放下手中方子,拿上公文包出了资料室。
余文文将两把钥匙递给二人:“这是资料室的钥匙,什么时候不用了,再还给我。”
邱秋接过钥匙道了声谢,随之又道:“余组长,我每晚能带些献方回去看吗?”
余文文迟疑了下:“我明天帮你问问馆长。”
“好,多谢。”
三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推上自行车朝外走去。
看门的大爷跟余文文打招呼,询问怎么现在才走?
两人在那聊着,邱秋转头对陈教授道:“老师,我请您吃饭?”
陈教授摆摆手:“快回去吧,昭昭航航该等急了。”
“真不跟我一起吃啊?”
陈教授瞪她:“我还用得着跟你客气?”
邱秋笑笑:“行,那我走了,您路上慢点。”
陈教授跟撵小鸡似的朝她挥挥手。
邱秋抬腿骑上自行车,边朝门外驶去,边回头跟余文文和看门的大爷道:“余组长、大爷,走啦,明天见。”
陈教授没吱声,骑上自行车随邱秋出了中医文献研究馆。
“明天见。”余文文冲着邱秋的背影,高喊道。
大爷看了看走远的两人,好奇道:“谁啊,新来的吗?”
余文文含糊地应了声,跟大爷挥挥手,也骑上自行车走了。
到家爷爷还没睡,窝在客厅阳台的小书房里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怎么才回来,吃饭了吗?”余妈妈接过她的人造革皮包,询问道。
“吃过了。”单位有食堂,只是邱秋和陈教授看得沉迷,她来回叫了两趟,师徒俩嘴里应着,就是不动。她怀疑二人都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最后,索性也不叫了,饿得狠了自然就知道吃了。
“爷爷,”余文文换过拖鞋,快步走到阳台,挤在老爷子身旁,轻声道,“您知道我今儿见到谁了吗?”
老爷子放下手里的资料,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又卖关子。”
“嘿嘿,是邱秋,邱医生。”
老爷子眉一扬:“教阴阳十三针那位?”
“对,是她。可年轻啦,我还以为没成年呢。结果一问,24岁,孩子都有俩了。”
老爷子瞟她一眼:“你什么时候找人成家?”
余文文撇撇嘴:“我也想找啊,这不是没合适的吗。”
余妈妈听到这话,气道:“上周你阿姨介绍的那个小李还不好?”
“呵,大肚男!”
“你——”
“行了。”老爷子淡淡地看眼儿媳。
余妈妈:“……”又是这样,护吧护吧,护成老姑娘,看谁还要。
余文文得意地朝姆妈做了个鬼脸,凑近爷爷道:“邱医生不是中医药大学的研究生吗,她选的研究方向是民族医药与地方特色。”
老爷子听得一愣,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一把钥匙,指挥着孙女站在椅子上把书柜上面的那个黑色皮箱拿下来。
打开,全是一个个用牛皮纸袋装着的资料,余文文伸手去拿。
“啪——”老爷子拍开她的手,从中取出两个牛皮纸袋,用报纸包了几层,用麻绳捆好,递给孙女:“明天帮我交给她。”
“什么啊,搞得神神秘秘的。”
“想看啊,呐,”老爷子递了一本《针灸处方学》过去,“看吧,周日我考考你。”
余文文立马跟接到烫手山芋似的,将书丢开了,“不了不了,我这脑子,就适合在中医文献研究馆翻翻资料,治病真不行。”
看着孙女逃一般跑开的身影,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小时候多好的中医苗子啊,一次练针将她爸扎瘫了,从此再不敢给人看病施针。
邱秋到家都九点多了,褚辰听到动静,先一步打开房门。
“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到家的?”邱秋惊喜地猛然一跳扑到他身上,娇声道。
褚辰伸手将人抱住,为邱秋的热情,喜得心里冒起了泡泡,“半个小时前,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出门寻你了。”
邱秋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自己选择的研究方向,“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学校给我特意外聘了位导师,是谁,你一定猜不到。”
褚辰关上门,抱着人进屋,并悄悄朝要过来的林秋芳打了个手势,让她回去休息。
“陈教授。”
“你怎么知道?!”
“猜的。”认识的人里,也只有陈教授常年游走在外,寻药问方,没少跟新疆、内蒙、东北、四川等地的药农、药商、赤脚医生和老乡打交道。
邱秋将公文包随意地往沙发上一丢,双手捧着褚辰的脸,“吧唧”一声亲了口,“我们褚队长真聪明!”
褚辰抱着人往没有开灯的餐厅走了走,随即手一松将人放下,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扣住邱秋的后脑,狠狠地亲了上去,热情地似一团火。
邱秋被他吻得身子软成了一摊水,直往下秃噜,褚辰越发将人抱得紧了。
“咕噜噜——”邱秋的肚子叫了。
褚辰的动作一顿,松开了邱秋的唇,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邱秋肩上,深深嗅了下她发间的味道,轻声道:“没吃饭?”
邱秋脑中似炸开了朵朵烟花,震得她耳目昏眩,飘飘如在云端。
一把将人抱起,褚辰打开餐厅的灯,将人放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取出一盘手撕鸡和一把青菜、两颗鸡蛋、一把挂面,下了两碗面。
邱秋就伏在餐桌上,托腮看他忙活。啧,围裙一系,腰部的线条真漂亮。当然,脱了衣服,更有一种力量美。屁股嘛,比她都翘,好想摸一摸啊。
“去洗洗手,吃饭。”
邱秋色眯眯道:“不想去。”
褚辰有些不敢看她的双眸,怕忍不住把人就地正法了,视线闪躲地落在了她微微有些肿胀的红唇上,然后是天鹅颈、透过领口露出的□□……鼻子一热,一股热血流了下来。
邱秋正被他火辣辣的目光看得想捂他眼呢,见此,拍着桌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褚辰哀怨地看她一眼,昂着头去了卫生间,好一会儿冲洗才止住血,随之拧了条湿毛巾过来给她擦手。
邱秋饿狠了,这会儿已经拿着筷子吃了起来,他擦便让他擦,反正她左右手一样灵活,夹面,小意思。
一小碗面吃完,邱秋捏着鸡头边啃,边看着吃面的他道:“你那一小碗够吗?”
“够了。我吃过饭回来的。”下了飞机,已经六点多了,正是饭点,他们带着10位华侨先去国际饭店吃过饭,给人办好入住手续,将人安排好,这才回来。
“昭昭、航航呢,睡了吗?”
褚辰指指楼上,“去珍妮家玩了。”
邱秋仔细听,有音乐和舞步声传来:“又办舞会呢。”
“这是他们社交的一种方式。”
邱秋耸耸肩,不理解怎么有人喜欢这么吵的环境,家不该是安静、温馨的吗。
吃完饭,褚辰收了碗筷去洗刷,邱秋去洗澡护肤。
褚辰收拾好厨房,去卧室,取出这次分的钱票递给她。
邱秋解开头上的毛巾,拨了拨水湿的长发,伸手打开牛皮袋,抽出钱票数了数,3500元和1500元侨汇券。
侨汇券卖了,加一起有七千五了,大半月的收获。
褚辰站在她身后,拿着毛巾在给她擦头发,邱秋扭头拉过褚辰,亲了一口:“辛苦了。”
褚辰反客为主,拿到了主动权,随即抱着人滚到了床上……
楼上的舞会结束,珍妮牵着昭昭航航的手,将人送回。林秋芳开门接的,“嘘”了声,示意姐弟俩小声点,妈妈累了,睡了。
两人还不知道褚辰已经回来,他到家,见邱秋不在,打电话去学校,任章华说去中医文献研究馆查资料去了,他了解邱秋,这会儿还没回,定是看入了迷。
姐弟俩在楼上玩得正欢呢,他也不急着去叫,放下行李,先去卫生间,打开淋浴,洗去一身烟酒味儿。
邱秋回来,他刚洗澡出来,将头发擦干。
一场情事结束,褚辰抱着人去卫生间清洗,结果洗着洗着,又擦枪走火了。
哄睡了邱秋,褚辰才趿上拖鞋,轻手轻脚出门去看一双儿女,并悄悄地将人一个个抱了过来,改造的房子,卧室大,床自然也定制得大,睡一家四口绰绰有余。
航航六点必要去趟厕所,喝一杯奶。到点了,褚辰抱起小家伙去卫生间。
迷迷糊糊地放完水,小家伙才察觉出抱他的人不对,好硬,不太舒服,捏捏托着他两腿的胳膊,没捏住皮肉,两指去掐。
褚辰轻拍了下他的屁股,将人翻转过来,头伏在他肩上,按下马桶的冲水键。
航航后知后觉地唤了声:“爸爸?”
“嗯。”
“爸爸——”
褚辰应着,走到面盆旁,洗了洗手,去给他冲奶。
抱着奶瓶坐在爸爸腿上,航航甩着小脚脚,吸口奶,说两句,讲他现在每天要去的托儿所,都有哪些老师、同学,以及每天要学什么。
邱秋被吵醒,不想起,托腮看了眼父子俩,给昭昭掖掖薄被,叫褚辰把空调关了。
然后轻声跟他说,自己把手头的钱都花了,给两孩子一人买了套花园洋房,给他在淮海路石库门里弄买了栋房子。
褚辰惊讶地扬了扬眉:“给我买的?”
“嗯,花了两万,是栋三层的建筑,一楼三楼各住了两户人家,二楼是原房主一家住着,现在他们出国了,房子空下来,我还没去收拾出租。你回来正好,等会儿我把钥匙给你,你抽空过去看看。怎么安排,你看着办。”
“好。”
“秋——”乔治和珍妮过来跟邱秋学八段锦,林秋芳一开门,两人站在客厅便唤起来了。
“就来——”邱秋回了一嗓,起床换衣,头发随意一搀,别了支乌木钗。
昭昭跟条毛毛虫似的往被窝里钻了钻,她半夜醒来就知道爸爸回来了,父女俩聊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好困啊。
航航放下空奶瓶,从爸爸腿上踩着床沿爬过去,扯着她的被子大叫:“昭,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昭昭掀开被子,爬跪起来一把将小家伙扑倒,挠他痒痒:“叫谁昭呢,叫姐、叫姐。”
“哈哈姐哈哈姐……饶命啊……”
褚辰没管两人,拿着奶瓶去卫生间清洗,随之简单洗漱了下,挑了身衣服进卫生间换上,转而拍了拍床上的两小只:“快起来了。”
两人从被子里钻出来,闹得一头一身的汗,褚辰将两人抱下床,让他们自己洗漱穿衣,他则把被子叠好,拉开窗帘,打开窗换气。
父子三人收拾好,到阳台跟着练了几遍八段锦,送走乔治、珍妮,一家人吃饭。
林秋芳去小区外的早餐店买的大饼、油条、豆浆和肉馄饨。昨天昭昭就嚷着要吃油条喝豆浆,这会儿终于吃上了,一口油条一口豆浆吃得好不香甜。航航学姐姐也要了豆浆油条,只是吃了两口便摇头,要肉馄饨,褚辰吹凉了些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