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邱秋拎上公文包去中医文献研究馆,走前跟林秋芳说了声,晚上不用做他们的晚饭,老师暖房,她要带昭昭航航过去。
邱秋走了没一会儿,褚辰送姐弟俩去学校,顺便找老师了解一下两人在校的适应情况。
昭昭性格开朗,多才多艺,长得漂亮,一进校便交到了两位小朋友,一位是华侨新村1号楼的妮妮,来自爱尔兰;另一位是家住东安路338弄的梁洁,父母是无线电四厂的职工。
开学之初,班干部竞选,昭昭因为会唱会跳、普通话像小播音员一样好听,被老师和同学们选为了文艺委员。
相较于昭昭在校的开朗活泼,航航在托儿所表现的就比较高冷了,用园长的话来说,便是话少,智商情商高,语言表达能力强,明明不爱跟小朋友玩吧,还能将人哄得不来打扰他,并对他评价极高。
得到两个孩子在校的反馈,褚辰放心了,从托儿所出来,开车去国际饭店跟韩卫鹏、王曾等人会合带十位华侨逛上海。
邱秋来得早,资料室比较昏暗,拉开灯,放下包,走到昨天的柜子前,取出一沓方子出来,一张张仔细翻看,突然一方子上的一行字引起了她的注意,该方具有改善心肌供血、镇静安神、抗炎抗氧化等作用,服用后2~5分钟即可缓解心绞痛症状。
方名——保心丸。
邱秋看药方组成,有麝香、人参、牛黄、肉桂、苏合香、蟾酥、冰片等,便知这方子是由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的苏合香丸改进的,通过芳香温通治疗心脉不通引起的心绞痛。
献方的是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戴教授,一位心血管专家。
“邱医生,”余文文手中提着报纸包裹的资料推门进来,惊讶道:“你这么早就来了。”
邱秋含糊地应了声,盯着手中的方子,陷入了沉思,苏合香丸是中医开窍剂的代表方剂之一,中医辨证:适用于寒闭证,症见为突然昏倒、牙关紧闭、不省人事、手足不温、苔白脉迟等。现代多主用于治疗冠心病心绞痛、心肌梗死,以及中风昏迷、癫痫发作等属寒闭者。
若改良后的方子,真如戴教授所说,服用后2~5分钟即可缓解心绞痛症状,那这方子……必须保护起来。
“邱医生,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余文文的手在邱秋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思绪,“啊,什么?”
余文文抿嘴笑道:“就知道你没听到。呐,”她扬了扬手中报纸包裹的资料,“我爷爷让我拿给你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邱秋愣了下,伸手接过:“谢谢。你认识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心血管科的戴教授吗?”
“认识,他这几年在学中医。怎么了?”
邱秋将方子递给她,指了指“服用后2~5分钟即可缓解心绞痛症状”这行字:“你把方子拿给苏馆长,尽快核实上报。”
“啊?”
“去吧。”
“哦,好、好。”余文文拿着方子傻愣愣地走了。
邱秋瞧了瞧手中报纸包裹的东西,想了想寻个地方坐下,解开捆绑的麻绳,揭开一层层报纸,看了看两个牛皮纸袋,随手打开一个抽出里面的文件,只一眼,邱秋便飞速翻动了起来,随之越翻越快,一沓看完,她又迅速打开了另一个文件袋。
全是我国有关血吸虫病的记录。
一个个数据触目惊心,全国血吸虫病患者约110万人,其中钩虫感染人数约为2亿,鞭虫病约1亿,蛲虫病约八千万,姜片虫病有数百万人,丝虫病约3000万人……
她在月亮湾当赤脚医生时,没少去县医院或是跟上面申请要血吸虫药,有时没药了,她便带着小踏雪进山采草药在卫生所熬上一大锅(用以防治),让大队长通知各寨的大人孩子们过来喝汤药,或是直接让韩鸿文提到学校给孩子饮用。
并写下卫生手册让韩鸿文和老师给大人孩子们上课宣传,几年下来,已完全控制住了,她以为别的地方应该跟她所在大队情况差不多才对,没想到……已泛滥成灾。
“邱秋,看什么呢?”陈教授进来走到她身边,放下公文包,探头瞅了瞅,随之伸手抽出她手中的资料,看了起来。
邱秋回过神来,起身道:“老师来了,坐。”
陈教授拉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下,看了她一眼:“你也坐。”说罢,目光重新投向了手中的资料。
只看了几页,陈教授便放下了,“数据看着是吓人,但这不能说明,大家就没有努力或是放弃了。其实呢,一些科研人员、卫生系统的工作人员,一直在坚持深入研究它的流行规律或是下到一线去防治。”
“只是血吸虫病,这个疾病的本身,它跟生物学特性、社会经济条件、防治技术限制等有关。咱们就说钉螺吧,它是血吸虫唯一的中间宿主,生存能力你也知道有多强,潮湿泥土、水草、沟渠等都是它的温床,且繁殖速度极快。长江流域及南方地区的湖沼、水网、丘陵地带都是它的栖息地,尤其是洞庭湖、鄱阳湖等沿湖地区,且极难消灭。”
“它可耐受干旱、低温等恶劣条件,甚至可在水下过冬,常规的药物根本杀不死。”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农村经济落后,卫生设施匮乏、宣传不到位,诊断、治疗与防控手段不足。
轻叹一声,邱秋将文件重新包进报纸里,用麻绳捆好,中午提着去了血吸虫病防治所。
能怎么办,所长也愁,人才、资金、技术哪一样不缺,从基层组织建设、人员培训、政策推进吧,虽一直在做,可过程耗时真的很长,且效果不显。
而查病治病、灭螺、管粪管水的综合防治策略需要动员大量人力物力,对于经济基础薄弱的他们来说,落实难度太大了。
“邱医生,政府财政赤字去年已突破200亿元,又哪来的钱来加速处理这事。”
邱秋听到的全是无奈,没办法又去了趟卫生部。
韩部长亲自接待的,看过资料,他也沉默了,“我尽量向上面申请拨款,并加大基层人员的培养和选拔。”
这一刻,邱秋深刻地体会到了,在大数据面前,个人的无能为力。
提着资料,出了卫生部,邱秋给王梦凡、严华等人打电话,晚上去陈教授家吃饭。
为此,邱秋又给锦江俱乐部中餐厅的经理打电话,订了桌酒席。
回到中医文献研究馆,邱秋继续翻看起了献方,将具有地方特色的方子一一记在脑中,只等晚上回去抄写在纸上,用作选题。
快下班时,余文文来了,告诉邱秋,她问过苏馆长了,邱秋晚上可以带些方子回去,只是需要登记。
邱秋道了声谢,看看表,抽出几沓献方找余文文做好登记,放进公文包,过来跟陈教授道:“老师,我先回家接昭昭航航了。您也早点回去,我在锦江俱乐部订做了桌酒席,人家送货上门,您得回去接收。”
“花多少钱?”
“我有侨汇券,没花多少。对了,烟酒我家有,等会儿我提过去。”
“合着我就等着吃了是吧?”
“哦,我孝顺点你还不开心了?”邱秋白眼翻他。
陈教授无奈道:“注意点形象,别动不动就翻白眼。”
“只对您。”邱秋轻哼。
“行行,不说了,我的错。”
邱秋嘴角一翘,拿上公文包跟他挥挥手:“我先走了啦。王梦凡他们,我都约好了,七点在您家见。”
“知道了。”
邱秋骑车到家,没想到褚辰也回来了:“你不是陪华侨吗?”
“你老师暖房,我能不去。”说笑了句,褚辰解释道,“都去锦江俱乐部跳舞去了,有王曾、韩卫鹏他们呢,我在不在无所谓。”
行吧。
邱秋洗澡换了身舅婆给做的衣服,一身靛青色绣花草衣裤,乌黑的头发堆云般盘起斜插枚银钗和一把银插梳,胸前是三穗寨头式银压领,中心是太阳花,四周是花鸟纹,上端用银链系挂,下端吊坠三层银铃璎珞,造型宽大厚重,做工精致。
脚上是绣缠枝花千层底带袢布鞋,银脚链在家里敲出细碎的声响。
昭昭一看,跑进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也要换衣服,跟妈妈穿戴一样。
她穿好衣服鞋袜,戴上银压领和脚链,邱秋拿木梳给她盘发,插小钗和银插梳。
“好了,出发吧。”
褚辰提着烟酒抱着儿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母女俩手牵手跟在他和儿子身后步下楼梯,正好碰到带着朋友从外回来的珍妮:“哇,秋!”她扯着邱秋的衣服,惊叫道,“你身上的衣服真漂亮,头发挽得也好美,原来银饰是这么佩戴的啊!”
邱秋笑道:“怎么戴都行,没有固定的模式。”
“可我就觉得你这么穿戴好漂亮。”
“那我改天送你一套。”
“好啊好啊,谢谢你,秋。”
又说了几句,双方分开,珍妮他们上楼,邱秋牵着昭昭跟在褚辰身后上车去宜兴坊。
车子在3号楼门前一侧停下,邱秋推门下车,回身抱出昭昭、航航,牵着两小只进门,穿过天井走进一楼的客堂间。
陈教授正和锦江俱乐部来送菜的服务员站在圆桌前,从食盒里往外取菜。
邱秋定的本帮菜,有红烧肉、响油鳝糊、清蒸鲈鱼、蟹粉狮子头、清蒸大闸蟹、草头圈子、清炒时蔬等。
主食是白米饭,另有一个小蛋糕,是青丫听到邱秋订餐,自掏腰包给加的。
褚辰放下烟酒,去外面的小店买了提汽水和一扎啤酒。
陈教授送走服务员,给昭昭、航航拿糖、水果吃。
没一会儿,王梦凡带着人来了,各自都提了东西,有长城牌暖壶、景德镇陶瓷碗碟、茶杯茶壶和沪市本地生产的成套的玻璃水杯等。
寒暄后,大家入座。
王梦凡看着邱秋母女的穿着打扮,打趣道:“哎哟,民族服饰都穿上了,也不怕别人说你土。”
邱秋站起来张着两手展示地转了一圈:“不好看吗?”
“好看,妈妈超好看!”航航率先叫道。
大家哄笑。
钱念念伸手摸了摸邱秋身上的料子:“不掉色吧?”
“过第一次水时,还是会掉点浮色的。”舅婆自己染的,并不比现在工厂染的布匹差。
“这花绣得真漂亮。”严华跟着道。
女同志说着衣服首饰,男士们跟褚辰也不陌生,都知道他在带旅游团,跟着询问了几句,转头说起了邱秋研究的对象。
民族医药啊,涉及得太广了,众人建议邱秋挑一家研究,比如苗医苗药,她熟悉,有基础,容易出成果,好毕业。
邱秋想了想:“我考虑一下。”
喝着酒/饮料吃着菜,大家的话题东拉一句,西扯几声,已越飞越远……
夜深了,里弄里到处都是出来乘凉的老人孩子和青壮年,吵闹声、讲古声不断。
昭昭航航吃饱,悄悄溜了出去。
小孩子没有仇怨一说,昭昭带着航航很快找到了出来玩的房毓、大花、二花和三花。
还遇到了回来过周日(今天是周六)的沈瑜之,知道褚辰和邱秋也来了,问清地址,沈瑜之过来了。
陈教授他也认识,小时候陈教授在家里义诊,他一家人都在陈教授这儿看过病,拿过药。
进门寒暄后,扯了褚辰出门聊聊。
两人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相互问过近况,沈俞之羡慕道:“你两年没少挣钱啊。”
褚辰看他:“你跟你那位北京女朋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
“嗨,别提了。”沈俞之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我姆妈还是不同意,跟我说想愿意也行,我们结婚、过礼,还有婚房自己想办法。”
没满三十岁的大学生,不允许在校结婚,他们这一批要到82年春季毕业,褚辰劝道:“还有两年呢,够你准备了。”
沈俞之捶捶他的肩:“再接团带我一个呗。”
“怕是要到明年了。”邱秋接下来的半年都比较忙,他得把精力收回来放在家里,遂等把这十人送走,一直到寒假他都不会再接团带团了。
“不急,我等得起。”
“行,等我接团时叫你。”
“好哥们。”沈俞之揽着他的肩拍了拍。
大热天的,褚辰不耐地扯开他,去看昭昭航航他们。
“四叔。”大花近一年来,经过少年宫民族舞蹈老师的训练,已颇有几分仪态,瘦高的个子,腰背挺得笔直,衣服穿得干净整洁时尚,小脸养得白白嫩嫩的,很有些小荷初露尖尖角的模样。
“乖。”褚辰摸摸她的头,扯过跑得汗兮兮的航航,拿帕子给他擦汗。
大花抿了抿唇,借着楼上和各家门口的灯光,看向昭昭头上的银钗、银梳和胸前缀满铃铛、桃子、石榴、小鱼的银压领,低头瞅了眼身上小姑从香港给自己寄来的碎花裙、白塑料凉鞋,突然就没有了下午刚穿上时的欣喜。
“昭昭,我能用发卡换你头上的银饰吗?”二花更直接些。
昭昭抬手取下头上的银钗、银梳,“不用换,送你和三花。”说罢,将银梳递给二花,银钗插在了三花的小揪揪上。
三花摸了摸头,开心道:“谢谢昭昭姐。”
“不谢。”昭昭说罢,又跑进人群,跟人玩起了老鹰捉小鸡。
她是辍在最后的那只小花鸡。
航航见此,忙挣开爸爸,跑过去揪住了姐姐的衣服。
欢呼、尖叫带着咯咯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日子流转,褚辰等人送走那十位华侨,回到了学校。邱秋抽空提着礼品跟余文文去了趟她家,将资料还给她爷爷余宗业。
也是这时,邱秋才知道,那些资料都是余老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学生寄来后,他亲手规整的。
心痛是真心痛,无能为力也是真的无能为力。
从孙女嘴中听到邱秋的名字,他才似看到了一丝希望。
他知道邱秋的爱人是筹款上过报纸的褚辰,抱着一丝期待,让孙女将这些资料交给邱秋,看她能不能重视起来,请褚辰帮忙筹笔钱给基层,用以培养人才或是防治。
筹钱啊,邱秋咬了咬唇,“我回去看看。只是这钱筹起来,我希望是真的用到了实处。”
余老笑道:“这点你放心,我亲自让人盯着。”
回到家,邱秋将自己关在书房,翻看着有关血吸虫病的治疗资料。
它跟打虫药不一样,之前我国治疗吸虫病的药物以酒石酸锑钾为主,同时也会结合其他辅助疗法。
但酒石酸锑钾有毒性,治疗过程中会引发心律失常、肝损伤、恶心呕吐,严重时需停药抢救。且治疗周期长,患者需住院治疗,依从性较差,在农村很难推广。
辅助药也各有局限,呋喃丙胺,有神经系统毒性风险,可用于锑剂过敏或肝肾功能不全者,但单独使用效果不及锑剂,常与敌百虫栓剂联合使用,主要作用于童虫,对成虫效果差。
敌百虫栓剂是经肛门给药,导致肛门灼烧感、疼痛或瘙痒,部分患者会出现直肠充血、水肿,甚至诱发黏膜溃疡,且无法从根本上治愈血吸虫病。
而国外的药,70年代初,德国拜耳公司研发了吡喹酮。1972年在首次动物实验中证实对血吸虫有杀灭作用,两年后开始用于临床试验,1977年正式用于血吸虫病的治疗。
1978年我国沪市药工业研究院等机构开始仿制吡喹酮,同年完成实验合成和动物实验;1979年已开展临床试验;今年邱秋得到的消息,已开始投入生产。
正式投入市场,还需一段时间。
而邱秋不知道的是,这个一段时间,一等就是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