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神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十天不下雪,就可以说是很好的一年了。
不下雪不仅仅是没有雪花,还会体现在温度、湿度和气压上。白塔学院中,混合着新旧纪元特色的高楼林立着,楼房和景观林的影子都比平常明显不少。
因为这难得的好天气,午休时间在外溜达的学生多了起来,其中有那么几个,就碰巧看到了徐寻月和祝回一同从医务室离开的画面。
几个同学疯狂交换目光,想说话,又顾忌高级哨兵敏锐至极的听觉。一直等到用正常状态下的视力再也看不到二人身影,才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你说这是什么情况啊,祝回不是说自己没什么事吗,为什么在医务室待那么久?”
“咳咳,咳咳咳——”
“啧,这还要想?伴侣关系的哨兵和向导共处一室,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这么说你是真信了校园论坛上的说法?兄弟,我怎么记得你昨天还说这二位要是结合顺利你就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所以祝回为什么要挽右边的袖子?这难道是哪个军队的统一风格吗?虽说今天出太阳了,也不至于这么清凉吧……而且这种着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被纪检部抓到要扣分?”
“蠢货,你觉得他会被抓到?说真的,我倒是觉得他右手手腕上好像戴了个什么东西……”
“不是终端吗?”
“不是,好像——是一圈黑色的皮筋?”
“……”
原本热衷于吃瓜的几人忽然沉默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自以为等祝回走得足够远了才开始的讨论,其实一直被当事人听在耳朵里。
这是普通高年级哨兵学生和首席哨兵的区别,只是没有直面过,就很难清楚到底差了多少。
祝回敏锐的听觉一直开启着,就差用上哨兵天赋了,此时听到几人话题内容走向他想要的效果,唇边便漏出一抹按捺不住得意的笑。
“怎么了?”
徐寻月看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是你的新手环被同学看见了?”
“新手环”,这是戏谑的说法,实际指的就是徐寻月给出去的那根发绳。
祝回惊讶:“你也听到了?”
“没有,”论正常状态下的感官敏锐度,向导的确比哨兵逊色一些,“但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看来猜对了。”
祝回有点羞赧地笑了笑,然后,干脆直接把那股得意洋洋的劲给露了出来。
他十分骄傲地宣布:
“哼哼,他们可是羡慕死了呢,徐老师的发绳在我手上,披着头发的徐老师又这么好看,但是这个人已经和他身边年轻帅气的哨兵结婚了,两个人现在还准备一起去吃饭。
“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语气之惬意,步伐之轻快,也完全把心里的高兴具象化了。
轮椅轮子轧在路面上的声音轻轻的,一刻不停,昭示着不疾不徐的均匀速度,听得久了,还有一种和谐的韵律感。
两个人现在确实正在去往白塔第二通道公共食堂的路上。
徐寻月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嗯,年轻帅气,功勋累累,哨兵学院各项实战课历史最高成绩的保持者,今年瞬时爆发力量测定的五个S级之一,哨兵学院毕业年级稳定系数测验的唯一S级,反应速度以秒为单位可达小数点后四位,高级哨兵连续使用天赋最高时长保持者……”
祝回本来就感觉哪里不对,听着听着,等最后一句出来,脸蹭的一下红了。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东西。
“等等、等等,哥哥——你怎么全都记得?”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快速眨眼,祝回只是用那种带着央求的语气,结结巴巴、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
“有的数据上面一般不要求收集,但做测评也会顺便测一下,这种我都不记得……”
“你昨天才把你在试炼场测出来的数据给我看,我当然都记得。”
徐寻月风轻云淡地说着,眼神坦荡,又隐隐带着笑意,完全让人琢磨不清,那究竟是带着逗趣心思的有意提及,还是仅仅说出一段数据而已。
看祝回支支吾吾的样子,他好心地转移了话题:
“那不说这个了,吃完饭之后,你记得跟我去工作人员那里办一张亲属通行卡再回第一通道上课,下午如果有什么不舒服,要及时联系我。”
考虑到没毕业的向导哨兵自控能力较弱,为防止恶意伤害、人群聚集暴动、结合热诱发等事故,向导学院和哨兵学院都规定,没有通行卡的学生不能随意进出另一所学院。
这也不意味着两所学院的学生平时完全不接触,部分课程讲座是向导和哨兵都要听的,这时大家就会去到第二通道。要是有任务或者紧急情况,学院也会根据实际情况开出带时限的通行卡。
而像祝回这种本身就比较稳定、还已经跟向导结合过的,就有资格申请向导学院的亲属通行卡。
祝回非常配合地跟着转移了话题,耳朵捕捉到“亲属”几个字,直接把之前那点不好意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眼睛发亮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徐寻月继续。
“那,再跟我讲一遍当时在训练室的详细过程没问题吧?”他意有所指,“现在应该是合适的时间了?”
祝回轻咳一声:“当然……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是易家的,叫易程礼。”
“听说过。”
徐寻月卸下职位之前不是从政的,但对帝都中心的老牌贵族也算有所耳闻。拿许孟微许彦安所在的许家做对照组,易程礼所在的家族要庞大不少,这些年也表现得比较活跃,算是海神纪以来帝都风头正盛的几个大家族之一。
易程礼好像是易家小辈里最有天赋的,虽然不是自己哨兵的一合之敌,但自己哨兵跟其他人本来就不是一个档次……总之,易程礼的实力应该还不错,得到家族关注顺理成章。
他们家族有事没事就喜欢带还是学生的年轻一辈参加宴席,在各种人物面前刷脸为以后铺路。如果徐寻月没记错的话,差不多一年前,哨兵学院放年假的时候,易程礼就被带着去了一年一度的、由帝君主办的宴席上拓展人脉。
所以,这个哨兵学生确实可能和帝君有过接触。
徐寻月一边听祝回说话,一边觉得自己可以再仔细查一下这个人。
与此同时,被谈论到的贵族哨兵正坐在狭窄的临时关押室里,额头上冒着冷汗。
根据白塔数据统计,哨兵学生的失控率不比在灾变区待得久的哨兵低。但把那些实实在在的案例摆出来看,就能非常清晰地从道理、实情两方面得出结论:
失控的基本是低年级哨兵。
像易程礼这样,一个在祝回离开白塔离开学院那几年也坐过“年级最强”的位置的、即将从哨兵学院毕业的贵族哨兵,实在不该出现失控的情况。
哨兵学院为失控的哨兵特意准备了两种密闭房间,分别为禁闭室和临时关押室。前者略微宽敞一些,安装了基础的生活设施,但有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监控,没窗户也没灯,只要关了门,里边就是一片漆黑,和被剥夺了视觉没什么两样。
这是针对那些失控严重造成暴乱、但不至于被带到帝都监狱里去的年轻哨兵,他们会在这里长期居住一段时间,偶尔帝都监狱没位置了,也会匀一些比较年轻、判罚不那么重的罪犯过来。
而临时关押室则是不少低年级的低级哨兵都短暂造访过的地方。它狭窄但有光,可以有限制地使用电子设备和个人终端,经常作为一些影响不大的意外事件的处罚。
在白塔,贵族也没有多少特权,于是因为被制服而没有伤人、事后在校医的帮助下逐渐清醒的易程礼就坐在了这里。
按照院规,他要在这里待12个小时,只要没出现异状就可以被放出去。在期间,他可以干等着,也可以和外界联系,请帝都精神疏导室的人进来帮忙、进行进一步的检查和治疗——当然,后者要看个人财力。
易程礼是有这个财力的,所以他现在正通过终端和他假期常去的精神疏导室联络。
“时间?越快越好——什么?你今天有事?确定不能来?
“要等很久的话算了,你那边还有没有其他跟我匹配度比较高的精神疏导师?帮我找找推荐一下吧,我很急、这个真的很急。
“把我以前在你这边做疏导的资料都传给他,让他快点来……
“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越说嘴唇颤抖得越厉害,冷汗直接从额头滑了下来,滴落在临时关押室惨白的地板上。
“那一刻……我感觉脑子里忽然出现了好多声音,吵得我头都要炸了,我就想让它们安静下来……我只是想让他们安静下来,但我根本不知道我在现实中也发动了攻击……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同学控制住了,没错……说到这个,我还要感谢他……
“可能是被污染的症状?不不不,你知道的,我没去过灾变区,我连待规划区都没去过,而且校医看了,他说抓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所以我才想着问你们疏导室的人。不是说,有些异常现象只有最顶尖的高级向导才能看见吗?毕竟你们更专业一些……”
***
下午,哨兵学院的毕业班正上着空手自由对战课,训练室里尽是击打发出的闷响
在训练室角落,提前完成对战指标的祝回脱下课程装备,走进一间休息室,关上了门。
他打开个人终端,对着上面显示的、五分钟前的未接通讯,点击了加密回拨。
他的个人终端瞬间开启隐私模式,即对当前内容进行声波上的模糊处理,不让通话外的人听到,同时对使用者周围十米进行监测,一旦捕捉到携带不良情绪或意图的信息,就会自动切断通讯,同时向终端使用者发送警报。
海神纪之后生产的终端是没有这个功能的,只有在帝都的拍卖会上、又或者亲自进入灾变区拾得旧日产物,才能在登记上报之后,将人们普遍使用的终端类型进行替换。而帝国拍卖会上的这种终端,其实也是军部从灾变区的旧日城市里找到的。
祝回和徐寻月用的都是这种终端。
约莫过了五六秒,对面接通了。
“喂?怎么在这个时间打过来?你应该是在上课吧,还以为要等很久。”
“刚刚在和同学对战,现在已经完成指标了……我昨天问教务处的行政老师,她说你不在学院,终端也没联系上你,还以为你出事了。”
年轻哨兵坐在休息室高高的凳子上,一条腿支着地一条腿屈起,微微皱着眉,这副模样和在同学面前表现出来的冷厉相比,多了几分神秘。
“没死没死,我在我外甥女这边修养身体,她现在是皇宫医师,养生方面的知识还是不错的……”
“秋晔。”
对面声音一滞,半晌,才深吸口气道:
“行行行,你年纪轻轻这么严肃做什么?咳,说正经的啊,住皇宫附近呢,其实也有利于我观察这边的动向,都是伤残退役军官了,帝君又不能把我怎么样。”
“那你昨天是什么情况?”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一不小心睡了六天嘛,丧偶中年人身体就这样,祝同学你得理解。”
祝回沉默片刻。
“……这方面我帮不了忙,你自己多注意。”
对面叫秋晔的男人嗓音爽朗,听着也就四十来岁,从说话就能看出是比较自来熟的性格。
他是哨兵学院的挂名顾问,几年前,祝回刚觉醒成哨兵来到这里的时候,还经常能和他碰面。
对面大概看他是个好苗子,就经常教他一些打架和野外生存的技巧,只是在祝回提前参军、实地距离变远之后,联系渐渐少了。
还是今年上半年,祝回带队去往钻石海的任务出了意外,他回来在帝都待了几个月,才在终端上重新和秋晔有往来。
不过确实是很久没见到秋晔本人了。
那些“破后而立”的传闻大概终究只是传闻,结合向导死亡对他的影响从未消散,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痛苦被冲刷掉了表层,所以乍看过去是空白一片的。
秋晔听了他那句算是关心的话,在终端那头也挺乐呵,道:
“小事小事,这几个月我看皇宫这边还挺太平的。你回来上最后几个月学的话,下次年级搞外出实践活动告诉我一声,我有空就过去,说不定能跟你过两招。”
“嗯,不过我这边正好碰到了点事……”
祝回把自己和易程礼的冲突简单讲了一遍。
“那小子?不应该啊?”
秋晔明显有些诧异。
“他是对你挺不满的,但他的不满主要在于你一来就会压他一头。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恨你恨到要通过折腾自己来阴你——你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哥哥……咳、徐……嗯,他帮我解决了。”
秋晔:“……”
秋晔:“你说什么?等等——噢你结婚了!”
祝回很收敛地嗯了一声,算作肯定。
他其实很想秀恩爱,没办法,他现在对谁都想秀恩爱,告诉所有人自己跟哥哥天下第一好,再“不经意”露出自己手腕上的发圈。
如果和他通话的是个关系不错的同辈哨兵、战友,他指不定会直接打个三秒的视频过去,展示一下自己新得到的精美手环。
但秋晔以前教过他不少有用的东西,本身情况又特殊,祝回反而有点不好说自己和徐寻月的事,怕自己情绪漫出来,触及到对方的伤痕。
这个“伤痕”可不是什么文艺的说法,它在医学上有专业名词,叫“精神伤痕”,专门指经历过濒死状态的向导或哨兵所拥有的后遗症,类似PTSD。平时不触发还好,一触发天崩地裂,甚至可能瞬间失去意识走向毁灭。
不过,秋晔并没有避开这个话题,他在反应过来之后就有些恍然了,语气还有些揶揄。
“瞧瞧我这几天睡得……都浑浑噩噩忘记今天是几月几号了,啧啧,你都从单身青年变成已婚人士了,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很好、他很好。”
祝回是真的想收敛,但他总觉得,太收敛的话,说出来总是不太对劲。
那种平平淡淡、没有冲击力、没什么感情色彩的中性形容词,本来就不适合形容他对哥哥的感觉。
不是挺好,就是很好,而哥哥也是特别特别好的人。
秋晔闻言哈哈大笑。
“连这种称呼都脱口而出了,看来你和徐向导相处得很好?哎,也不知道是谁,半年前跟我抱怨这个婚约,还是我一直在那劝说这个婚约应该不简单你且试一试……”
祝回脸上浮出一抹薄红,嘴角抿着一点克制的笑意。
“……不过你要想好,要不要把我们的推测告诉他。”秋晔忽然话锋一转,正色道,“我跟徐向导没怎么接触过,但也有百分之……至少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吧,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他应该不是有问题的人,总之这个你跟他结婚了你自己判断。我要说的是,伴侣之间,很多事情会不可避免地变成需要共同面对的存在。
“虽然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不多,但按这条路走下去,以后要么被帝君按死,要么就得去对抗帝君。
“你得早点想好,决定跟他说或者不跟他说。不说的话,就提前准备应对意外的策略;说的话,就主动说,别等到出了事才被被动发现。伴侣总要有知情权的嘛,到时候小心他生气噢。”
“……我知道。”
祝回难得叹了口气。
“但我想保护他,之前一直不在他身边,我不想他现在再受伤了。”
在对哥哥的认知上,他和秋晔当然不一样。
秋晔和哥哥没怎么接触,他和哥哥有;秋晔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把握认为哥哥是完全的好人,他百分之百认为哥哥是好人。
哥哥曾经深入灾变区,也曾经在待规划区提供支援多年,经历过和平、痛苦、高峰、低谷,所以现在怎么样,都是风波过后的选择。
以哥哥的积累,保持现在的状态,平平安安也没什么负担,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对他也比较友好,不用担心哥哥再受伤,他这几天一想到哥哥曾经受过的伤就会生气想哭,比自己受伤痛苦得多。
而他才经历多少呢?
虽然听上去好像也不错,但和哥哥比,不够。在相同的二十岁当上首席,他的战场才刚刚开始,理应接受更为暴烈的灾难,再在灾难中不断成长再成长。
哥哥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事了,哥哥已经受过伤了,他不想拉着哥哥蹚浑水。
哥哥救了小时候的他,那现在他来保护哥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