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既翕母亲的过世,她花了两年时间才走出来。

母亲给过她勇气和力量,但她当时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她吃了很多苦。

母亲从小的教养,让既翕直到长大都一直知性,优雅。

没有忘记初心,也没有一直活在自怨自艾里。

小时候的既翕活泼开朗。

长大后的既翕虽然文静,却足够有自己的主见,和乐观。

物质匮乏的年代,身边也见多了扭曲,既翕有自己对亲情和家庭的向往。

二十岁的时候,既翕和丈夫结婚。

他们是同学,也有着共同的理想,爱好。

一切都很圆满。

两人就像彼此人生中的一盏明灯,相互照亮对方。

也驱散了生活中的黑暗,在迷茫时为对方引航。

第二年,既翕的女儿出生。

这是它第二次见到一个小生命刚到世界的样子。

而且,是既翕的女儿。

它替既翕感到高兴。

母亲曾是既翕的支柱,后盾。

母亲过世后,既翕总是下意识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寻找母亲的影子。

如今,既翕也成了母亲。

生活虽然辛苦,但既翕将自己和女儿照顾得很好。

既翕长大了……

它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了人类口中的白驹过隙。

原来,真正白驹过隙的不是时间。

而是目光一直向前,却忽然地回眸一瞬间……

它好像慢慢体会了越多越多的,只有人来才有的情感。

那段时间,它有很多在心底升起的困惑。

但所有的困惑,都不得不随着外界环境中断。

有好几年的时间,既翕不得不将它收起来。

不止是它,还有家中早前留下的很多东西。

那时候的波折起伏,让既翕和她的小家如同浪花上小船,随时都可能被风浪掀翻。

它们的存在,是不确定因素。

既翕有孩子,经不起任何一点可能的闪失。

当她依依不舍把它放进盒子的时候,它其实并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机会能见到她。

过往的漫长时间,它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场景。

几经辗转,几经易主。

当人们关上盒子的时候,眼中总是余有不舍和贪恋。

而当下一个人打开盒子的时候,眼中也都是惊喜与贪婪。

但既翕不同。

过往它并不怎么害怕黑暗。

但盒子盖上的一瞬,它只有等待和期盼。

等待它和既翕的重逢。

期盼的,是既翕和她女儿的平安。

*

怪物对时间的概念,有时候比对情绪的概念更单。

尤其是存在了很长时间的怪物,每一日都是日出东隅,桑榆未晚;如同人类一个午睡,一次打盹。

它们可能并不太能区分时间。

尤其是,长时间在一个没有日出日落,也没有说话的地方。

它的时间好像被无限延长,又无限重启和循环。

怪物们的期盼很少。

它也期盼和既翕的重逢,以及既翕和女儿的平安,但这种期盼并不会让它歇斯底里。

它像过往很久之前那样,昏昏欲睡。

在认识既翕之前,它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昏昏欲睡。

时间和周遭都不重要。

因为,时间和周遭都不属于它。

*

再见既翕,它也不知是多久以后。

它好像昏睡了很久。

阳光照在它身上的时候,有些刺眼,它从睡意中起来,恍然看到了小时候的既翕……

“妈妈,它旧了。”

小女孩的声音却让她陌生。

“我看看。”

这次,熟悉的声音忽然让它温暖。

它记得,这是既翕握它时候的温度。

“是旧了,但我们可以给它重新上漆,它就会和新的一样。你知道吗,安亭?小时候外祖母把它送给我,它一直陪我到现在。”

既翕的话永远温和柔软,让人如沐春风。

这是春天的气息,吹散了它周遭的尘埃。

“妈妈,外祖母送给你的,你为什么不送给我?”小安亭一面托腮,一面看着母亲给它小心翼翼上漆。

安亭虽然小,但知道这把木梳很珍贵。

母亲在修复它,她在一旁好奇看着,不捣乱。

时间应该过去了有十年,它上次见安亭的时候,安亭还在襁褓中。

既翕一面梳头,一面看着她,眼睛里都是温暖。

它看着既翕

安静温和的模样,它想,既翕应该在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人类的血缘关系是一种神奇的纽带。

既翕在这一刻应该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它心头再次浮现上了这两个词语。

“妈妈,你还没告诉我呢~外祖母送给你,你为什么不送给我呀?”见母亲一面给木梳上漆,一面微笑着,却没有回答她,安亭有些急了。

它其实也好奇。

所以和安亭一样等待。

既翕是想开口的,但忍不住轻咳两声。

原本它以为她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染了风寒。

但是真正仔细打量她,才忽然发现,她鬓间生出了一两丝的白发。

它原本最想知道的,反倒因为出神没有听清。

它出神,是在想,这些年,既翕应当过的不好……

旁的,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它没有见到既翕的丈夫。

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它才知道,既翕的丈夫过世了。

她和女儿相依为命。

但既翕把安亭照顾得很好。

它好像头一次产生了一种的很复杂心情。

既想知道过去的几年发生了什么,又不想知道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的一生是一帆风顺的。

它见过很多人。

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人形形色色,走马观花,时光匆忙。

但既翕不一样。

既翕是它的‘亲人’、‘朋友’。

这个念头很早就根植在它心里,慢慢生根,发芽。

哪怕是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它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这一刻,它很难过。

在既翕最艰难的一段,它没有陪着她。

它想起很多年在画室,既翕母亲葬礼那天,她哭得天昏地暗。

在过去的几年,在经历艰难困苦,在她丈夫离开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像上次一样,不知所措……

它恍然间生出很多念头。

譬如,它希望命运能对既翕更好些。

但它也知道,命运给了既翕挫折,也同样给了她历练。

给了她坚韧和包容。

那是1979年的春天,万物复苏。

它也在渐渐复苏。

既翕曾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

书香门第,一直底蕴深厚。

自恢复高考以来,既翕在大学任教,生活渐渐恢复平静。

安亭也在既翕的教养下,一天天长大。

平静的日子总会让人产生错觉。

它有时候仿佛看到的是既翕小时候和母亲在一处的模样。

这段时间过得很快,它记不得既翕给它上了几次漆。

有一次安亭小声说,妈妈,它太旧了,换一把吧。

它有些懵,但忽然明白了。

即便上了新漆,它年岁也大了。

它偶然想起了第一次出现在紫禁城的时候,旁人都在惊讶工匠们精湛的公益。

年幼的皇帝将它赠予了太后,太后眸间都是笑意……

这些仿佛是很早之前的事,恍若隔世。

但忽然一个触动,她就想起那段并不完整的记忆。

它好像又有些明白人说的,老了就会习惯回忆早前。

它好像越来越懂人心了……

时间又过去几年。

安亭渐渐长大,既翕是文学类的教授,但安亭喜欢理工。

母女两人促膝长谈,在友好的氛围下确定了安亭读理工科的道路。

“理工科类,可能妈妈帮不了你什么。”既翕如实告诉她。

安亭像小时候一样托腮看她,“谁说的,妈妈在,我什么都不怕。”

这一刻,既翕拥抱女儿。

它也恍然想起很多年前,既翕的小猫小狗过世的时候,既翕的母亲也曾这样拥抱她,同她说了很多话……

时光的缩影,好像真的像树木的年轮。

不知不觉间,它好像已经陪了既翕很久,很久……

既翕的课业不重,但在课业外,既翕会看很多书。

虽然时光在她眼角留下皱纹,她也开始偶尔用起老花眼镜。

但在它心里,既翕永远是那个会拿着它给小猫小狗梳头的小姑娘。

既翕会女儿谆谆教诲,也会耐性教导来请教的学生。

母女二人的苑子里总是热热闹闹。

后来既翕同意安亭在家中养了一只猫,一只狗。

虽然它们总在苑子里打架,但又和睦相处。

既翕告诉女儿,你可以养喜欢的宠物。

但要负起责任。

照顾它们,并且约束它们,那么你才可以拥有它们。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但你要对自己选择的理想和人生负责。

安亭答应了,而且做的很好。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不同之处。

它恍然想起,它从盒子里被交给既翕母亲的时候,既翕外祖母的祝愿是:

一梳结发同心。

二梳诸事顺遂。

三梳儿孙满堂。

而既翕母亲告诉她的,是关于陪伴:

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会陪伴,也会生命里更长的时间去学会告别,接受离开,懂得自洽。

等你长大,你也会有想陪伴的人。那就用你所有的努力好好陪伴她,再告诉她,不要害怕离开。

等到既翕这里:

她告诉安亭,努力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不轻易选择,但选择了,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自己的理想和自己的人生负责。

妈妈是你的后盾,但世上没有人应该比你更该对你自己的人生负责。

那是1989年的夏天。

安亭从大学毕业,虽然高考她选择了理工科专业,但大学时选修了考古专业。

毕业后,遵循自己的内心选择,去了考古所。

那一年的考古如火如荼,既翕知道,安亭在考古队里遇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