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自从安亭去读大学,苑子里好像忽然安静了下来。

高考过了最初恢复时期杂乱无序的阶段,进入到了有序进行,参考者大都是高中应届毕业生的阶段,小苑里来问既翕功课的孩子也逐渐少了起来。

既翕的小苑再次恢复的宁静。

陪伴她的,更多是安亭的小猫和小狗。

它们的年纪也大了,既翕会用它给它们梳毛。

它也恍惚回到了既翕年幼的时候。

好像很多东西变了。

但又好像很多东西从未变过。

还是它一直陪着既翕。

像既翕母亲告诉她的一样,它一直在。

只是它越来越老旧,即便上漆,好像也不如从前了。

但在既翕眼里,它还是从小陪着她的那把木梳,从未变过。

还有一条,它不怎么愿意看到,但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在它尘封的那几年,它不知道既翕经历了什么。

但它再看到她的第一年,知道她一定过得不好。

除却不好,是经年的咳嗽,精神也渐渐差了下去。

它知道既翕病了。

安亭陪着她看过很多医生,但医生说要调养。

既翕也一直在调养,但仿佛那时候落下的病根,怎么也好不了。

它着急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什么都做不了。

既翕会遵医嘱吃药,休息,也会好好给学生上课,回苑子养花,养猫,养狗。

但她一天天消瘦。

它见过太多太多的人,它知道,既翕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这个念头让它务必伤感。

它是一把木梳。

一生遇到很多很多的人,见过很多颠沛流离和万家灯火。

它知道它不属于这里。

或者说,它不属于拥有这些东西的人类。

以前,那些对它来说,都无关紧要。

因为它是一把紫檀木梳。

但现在它很伤感。

它知道,它要和既翕分别了。

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会陪伴,也会用更长的时间去学会分别,接受,并自洽。

它好像忽然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

既翕不会长

命百岁。

但每年安亭给她唱歌,祝她生日快乐的时候,它都希望她能长命百岁。

哪怕,把它的寿命给她也行。

它活太久了。

但如果接下来的时间没有她,它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在安亭加入考古队后的一年,怀孕了。

那是它第一次见仲伯庭。

它像安亭的家人一样,仔细审核着这个年轻人。

虽然它只是一把木梳,但它接受过的思想,听过的言论都在告诉它——它不喜欢他。

这个年代,让安亭未婚先孕,它觉得他不好。

但安亭很喜欢。

它以为既翕会生气。

但既翕没有。

既翕支开林伯庭去买菜,认真问安亭,你爱他?你准备好对自己,对这个孩子,对你的家庭负责吗?

它以为安亭和既翕会争吵。

但她们没有。

安亭理智告诉她,“我爱他,妈妈,我们是大学同学,我们志同道合,一起去了考古队,一起做喜欢的事,我们准备结婚的,对不起,我没有很理智,但我知道我能对自己,对家庭,对孩子负责。”

既翕沉声,“理智是一个人一生的课题,妈妈也不能确保自己一直做的对,但希望你日后更谨慎。妈妈尊重你的选择,妈妈也永远是你后盾。”

安亭拥抱她。

如果它会笑,那一刻它嘴角一定是上扬的。

安亭一惯有主见。

没有想好的事情,又怎么会带仲伯庭回家。

那天中午,仲伯庭和既翕一起做的饭。

虽然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但配合很默契。

既翕做了鱼,仲伯庭包揽了其他菜。

它对安亭太熟悉了,仲伯庭做的,都是安亭喜欢吃的菜。

行吧,它也不是那么看他不自在了。

这顿饭三人吃得很愉快。

哦,应该是四人,还有安亭肚子里的雯初……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

既翕身体越来越差,但自从安亭结婚,养胎,在家里的时间多了起来。

既翕的精神仿佛越来越好。

人类就是这样神奇的生物。

好像有了盼头,希望,和陪伴,什么病痛都可以克服。

安亭身子一天天重了起来,既翕陪她散步,陪她看育儿书。

既翕不像老一辈那么古板,这也不能,那也不能。

母女两人一起看孕期营养,育儿指南,一起探讨,它不知道别的人家是不是也这样。

但它真希望时间一直停留在这一刻……

转眼到了1990年,一个新的时代。

雯初出生了。

它见证了又一个孩子的出生!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它迫不及待想看雯初,但雯初当时不足月就出生了,其实就差那么半天,但医生坚持让雯初留院,做好各项观察。

就这样既翕开始了两头跑。

家里照顾安亭,然后每天去医院看雯初。

它很着急。

但听既翕说,雯初很健康,医生说确认完黄疸就可以出院了。

它后来时常想,它的平和,是不是有一部分也来源于既翕?

很快,雯初回家了。

有既翕在,安亭做为一个新母亲,虽然有手忙脚乱,但她有后盾——既翕在。

之前母女两人一起看的育儿书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照顾雯初的事情上,两人近乎没有大的争执,但它经常听隔壁苑里因为照顾孩子吵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它有时候经常想,安亭是幸运的。

因为她母亲是既翕。

但反过来,既翕也是幸运的,因为安亭让她的生命变得完整……

1991年,雯初一岁。

那时候南城刚起了不少四层小房屋,虽然一层也有不少人,但同现在住的苑落相比好了许多。

关键是,离既翕教学的大学进。

安亭和伯庭分到了南山苑的新房。

小区很新,还有社区的概念,有停车位,也有健身设施,在当时的南城都是很好的地方。

安亭带既翕去看南山苑的新房。

既翕很喜欢,这里很新,适合他们小两口带着雯初。

房子虽然小,但精致,朝南,有花园,也安静。

既翕言辞间都是对这里的喜欢。

从很早之前开始,既翕就有了出门带它的习惯。

它在既翕的包里,听到这些赞美的词汇,它知道既翕喜欢这里。

“妈妈,我和伯庭商量过了,南山苑的新房子给你住,这里离大学近,你上下课方便,离医院也近,不用折腾那么远;我们住老苑子,离得也不远,有猫有狗,苑子里方便。”安亭挽着她,“妈妈,等你住烦了,我们俩再换。”

既翕知道安亭和伯庭拿定了主意。

母女之间的心有灵犀有时就是如此。

既翕答应了。

新房,装修,母女俩商量着来。

雯初也是两人和伯庭上下班时间交替着带。

1991年,仿佛是一个新的开始。

它也跟着既翕一起搬到了南山苑。

既翕很喜欢这里,它也很喜欢,在这里的既翕很松弛,也会开始穿着得体的旗袍。

在屋里看书,种花。

阳台上都是既翕种得花,闲情逸致。

那也是它记忆里最后一段,属于既翕的悠闲时光……

92年,安亭和伯庭跟随考古队去一个重点项目,要去几个月,雯初放在既翕这里。

既翕把雯初照顾得很好。

两岁的雯初会走路,会说话,会跑会跳,比起安亭,更像既翕小时候。

也拿它去给大树梳头。

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现在的小孩子比那个时候既翕更调皮。

既翕批评了雯初,雯初眼巴巴看她,“外祖母,对不起。”

它知道,它在既翕心里,不仅仅只是一把木梳……

94年的冬天,是它最不愿意回忆的一个冬天。

考古队的大巴车在经过盘山公路的时候,不幸发生意外。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压垮了既翕。

既翕大病一场,身边还有懵懵的雯初,问外祖母,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那是属于既翕人生的一场寒冬。

也是它的冬天。

它看着既翕同病魔抵抗,也看着她顽强而坚韧得陪伴着雯初。

它仿佛看到它不在那段时间,既翕是怎么同命运抗争的……

年后的一个晚上,既翕实在太累。

雯初做噩梦,既翕托着疲惫的身躯去哄睡,也跟着一起睡过去,忘了灶上坐着的水壶。

屋里的味道渐渐不对。

它也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嗅觉。

但它知道这是一氧化碳,人吸入太多会丧命!

它很着急!

它想叫醒既翕!要么叫醒雯初!

但它什么都做不了。

眼看既翕和雯初睡得原来越熟,屋里的味道已经弥漫开来,既翕和雯初肯定已经吸入了一氧化碳,它再不叫醒她们,恐怕就永远就叫不醒。

这是它漫长生命里最为恐惧的一刻!

不是历史长河里,厮杀的鲜血溅在盒子上的那一刻;

也不是老鼠啃食它,它差点被拖走的那一刻;

还不是既翕亲手将它放在坛子里,埋进泥土的那一刻……

而是现在!

怎么办?!

它要怎么办?!

它到底要怎么办?!

它能做什么!

它必须要做什么!

它一直只知道人类有执念,而且是很深的执念。

怪物很难理解人类的执念。

但在这一刻,它的执念让它在梳妆台上挪动了一大步。

它自己都不敢相信。

但它循着刚才歇斯底里的状态,又往前挪动了一大步。

它紧张,激动,忐忑,又害怕!

它是一把很老的木梳了,如果从梳妆台上摔下去,应该会折断了。

但这一刻,它没有犹豫。

它闭眼,用尽全力。

“哐当”一声!

既翕惊醒。

没有来得及去找哪里发出的声音,但闻到了屋里已经浓郁的气味。

她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抱起雯初到了屋外,开窗通风。

味道都散去,她瘫坐在

阳台上的窗户边,心有余悸……

等一切都过去,她回头,见那把木梳掉落在角落里,因为磕到硬物,木梳的一角断了去。

……

吴桂芳稍许停顿,然后温和看向眼前的沈摇和陶紫,“我也是在那个时候遇到小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