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生爆炸的废弃工厂回来的路上，陈年和沈摇都沉默。
尤其是沈摇，脑子里迷迷糊糊都是衡最后那些话。
这桩连环抛尸案原本对特移局和特殊移民政策就有很负面的影响，不及时解决，会引起社会怨气，以及冲击特殊移民管理政策。
特移局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会从中牟利？
这样的恶性事件有什么牟利途径？
沈摇忽然感觉特移局和新闻司好像有一点是相通的，都面临需要深挖的东西……
但这桩连环抛尸案背后，好像藏了很多她没办法看清的关联。
他们才刚从衡这类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食尸蚂蚁的事，食尸蚂蚁藏匿的废弃工厂就无端爆炸，食尸蚂蚁全部被销毁。
而食尸蚂蚁身上apt值以及衡的口述和特移局之前的调查结果完全核对得上。
也就是说，这桩历时两个月、造成巨大社会负面影响的恶性案件，在特调科和重案科一直进展缓慢，重重受阻的情况下，他们忽然因为光影蝴蝶的介入和审讯，这桩案件的始作俑者就以这样一种意外的方式出现在他们视线中。
并且所有的线索和信息都能完全核对。
也就说，符合结案条件了……
犯案怪物，作案动机，犯罪过程全都清晰可见，除却犯案的食尸蚂蚁族群是怎么忽然出现的？怎么会忽然因为一场爆炸，族群被全部销毁？
这些看似重要，又在案件结案过程中没那么必要的要素又全部中断了。
就像背后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
操纵着食尸蚂蚁犯案，操纵着食尸蚂蚁不能批量进入人类社群聚居的地方，也操纵着这些蛛丝马迹浮出水面的时候，一场爆炸和大火将连环抛尸案的“罪魁祸首”直接送到了特移局面前，而且，死无对证……
尽管沈摇之前没有专业的刑侦知识，但她也能看得出来，是有东西阻断了案情的进一步下查。
就像飞被人重伤，现在还昏迷不醒一样……
有人，或者有什么不愿意特移局的人，或者公众视线再顺着食尸蚂蚁和连环抛尸案这件事再往下查下去。
但这双背后的手，却在推动和默许了连环抛尸案和食尸蚂蚁的存在。
到底是什么原因？
沈摇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在发生爆炸的废弃工厂现场，陈局和赵局都在。
魏科，蒋科，张科和老滕几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沈摇头一次在新单位深刻得体会到一项专案的完结，却远比未完结要让人遗憾和无奈得多。
孙宁海一面拿着资料，一面沉声道，“已经初步与这两三月内发生的郊区连环抛尸案进行比对，apt值，生物特征，以及细微创伤完全符合，基本可以认定藏匿在这里的食尸蚂蚁就是这些连环抛尸案的凶犯。”
周玉东补充，“经过比对分析，这群食尸蚂蚁的生物基因发生突变，目前来看，可能是经过辐射，生物进食，水源等污染途径造成的变异。这类怪物之前在特移局档案里几乎没有被详细记载过，但像昨晚一样的通过幻象控制人类本身进行动作和行为的能力无法在烧焦的粉末和残骸中浮现。”
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这已经成了无头公案了。
能认定凶犯，但无法判断最初作案动机，以及变异动机的无头公案。
“爆炸是怎么发生的？”赵局问起。
蒋明睿沉声，“附近施工方违规操作造成天然气管道泄露，废立工厂里有没处理完的易燃易爆物，但年头久远已经基本无法溯源和追踪了。兄弟单位评估，是多方意外。”
多方意外……
老滕沉默。
张科转头，朝一侧吐了一口浊气。
“报告处理下。”陈局淡声，张科和魏科都点头。
连环抛尸案的社会影响很大，对内和对外的报告都要详实且合理。张科和魏科两边的报告都有难处。
张科现场抓了抓自己的鸡窝头，魏科的脸色也很难看。
“陈局，光影蝴蝶的口供……”魏科私下问起陈局，沈摇正好在一侧。
陈局低声，“晚一点让沈摇整理给你。”
沈摇：“？？？”
很快，沈摇会意了。
衡的审讯记录没有影响和录音，只能人工输出口供。陈局应该从一开始就深思熟虑过了，衡的口中里有些能提供，有些不能提供，所以她写完后一定要先过陈局这里。再提供给魏科。
“好。”沈摇点头。
“辛苦了。”魏科之前态度不怎么好，但必要的口供输出口都在沈摇这里，魏科忽然不像之前那么有底气，甚至也需要客套。
陈局和赵局单独沟通了一小段，然后在场的人都各自有分工事项。
陈局交待了老滕一声，然后叫上她，直接开车先回了特移局。
虽然陈局没说，但沈摇猜到老滕是去替陈局处理其他事情，而陈局要做的，是先处理衡和飞。
回程途中，特调科和数据科初步整理的信息陆续传送了过来。
陈局在开车，沈摇一边看pad，一边念给他听。
返回的细节数据和大致分析信息都和衡说的对得上……
衡提供的信息几乎没有出入。
沈摇轻声，“陈局，衡和飞要怎么处理？”
稍后衡的口供要处理，但衡和飞后面的去处可能要看陈局的意见。
这其中牵涉的信息太多，包括定性。
她要提供给魏科的口供也要建立在一定基调上。
陈局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忽然问起，“你知道为什么不允许怪物在撤销移民流程和临时签证结束后留下或者带走东西吗？”
沈摇意外，但下意识道，“为了避免有人利用移民和特殊签证走私，和进行不正当的利益交换，而且特殊移民和临时签证都有次数限制，一旦使用不可以再次申请或获批，这些都是为了避免走私和非法牟利。”
陈年看了看她，没有再出声。
沈摇知道陈局不是真想考她，而是提醒。
沈摇看他，“陈局，您是说，食尸蚂蚁案件是走私案一样，是有人在背后操控从中牟利？”
她之前就这么猜测过，所以陈局提起她才会脱口而出。
但是，沈摇沉声，“操控食尸蚂蚁制造这些连环抛尸案的目的是什么？引起公众关注？以此牟利？”
说不通……
前方路口红灯，陈年缓缓将车停下，然后转头看她，“每一起案件有什么共同特点？”
沈摇应道，“郊外，抛尸……还有……”
沈摇有些反胃，“掏空内脏。”
她没想说内脏被食尸蚂蚁吃掉了。
陈年沉声道，“有谁完整看到内脏被食尸蚂蚁吃掉？”
沈摇：“……”
倒计时结束，绿灯亮起，陈年踩下油门。
沈摇僵在原处。
怪物袭击人类，尸体内脏不翼而飞。
后来发现是食尸蚂蚁，食尸蚂蚁啃噬人类内脏……
这些都是根据现场和衡的口供推断的，没有人真正亲眼完全看见过，或者说，看见的都不是全部的过程。
但这些
推断都是顺理成章，所有人共识的。
陈局的意思是……
沈摇意外。
陈年淡声，“并不是说衡在对我们说谎，而是从一开始，郊区抛尸案也好，内脏不翼而飞也好，都是被一点点暴露出来的线索一步步引导到这里的……”
沈摇凛然。
有些get到陈局的点，但又没完全想通。
“知道身体器官交易吗？”陈年沉声。
沈摇僵住。
陈年继续，“如果这些内脏并没有被食尸蚂蚁吃掉，那这些内脏器官去了哪里？”
陈局的话让沈摇醍醐灌顶，又毛骨悚然！！！
有人或东西，利用食尸蚂蚁制造连环抛尸案，让这些尸体的内脏有了“名正言顺”的消失途经，但其实背后……
沈摇不寒而栗。
“这些食尸蚂蚁只在郊外，不会大规模进入人类社群密集活动区域，它们有一条被设定好的界限，好像一条无形的网，除非有洞悉了食尸蚂蚁秘密的人和怪物闯入这条界限，它们才会启动消除计划。”
“食尸蚂蚁个体很小，单体很难被发现，它们如果不大规模出现在人类社群高频度活动区域，普通人类，特移局，甚至怪物都很难发现它们的踪迹。”
陈年继续，“它们不起眼，apt值极低，也不通过自己行为对受害人造成实质影响。它们的存在，刚好匹配特移局所有特殊调查和刑侦的缺漏。”
每一条都精确匹配，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
而在飞和衡无异闯入和识破它们的运行后，它们启动了消除程序；如果不是光影蝴蝶这类在《怪物百科全书》中记载都很少的特殊怪物物种的出现打乱了它们的计划，它们应该不会被一把火少烧干净。
但即便被一把火烧干净，也应该是提前就有预案的。
这背后应该有一条完整的利益输送链。
利益驱使人和怪物铤而走险……
沈摇沉默了。
人心和欲。望有时比怪物更可怕。
这条链条上的人类甚至比怪物更扭曲。
沈摇看向窗外，之前觉得的现实与特移局之间的割裂，仿佛在这一刻慢慢消失了。
生活在人类社群周围的怪物有时候更像一面镜子。
镜子里反射的，都是人类自己……
“那飞和衡安全吗？”沈摇迟疑。
陈局透过后视镜看她，平静道，“取决于你的报告怎么写。”
沈摇诧异。
陈年继续，“对外人事科从来都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部门，人与怪物之间并不是只有非黑即白，还有灰色地带……”
沈摇想起了张科，想起了报国路消防局的瞿木全。
“今天早上审讯室没有任何影像和录音，没人知道飞还活着，明白我的意思吗？”陈年沉声。
沈摇迟疑了一秒，然后果断点头。
“那衡呢？”沈摇知道不可能在同一个时间段接连做两次保密性的特殊处理，这只会引起更多的注意。
陈年指尖敲了敲扶手箱。
沈摇会意，然后按下扶手箱开关按钮，从里面取出了一份资料。
沈摇诧异看他，“冰篮计划？”冰篮计划不是给飞的吗？
……
“你是说，我参加《冰篮计划》？”
审讯室内，衡也意外。
陈年平静，“《冰篮计划》的初衷只针对自然产生的怪物物种，飞不是。”
陈年说完，沈摇和衡都明白了。
飞是实验室产物。
《冰篮计划》要延续的是自然产生的怪物物种，确保怪物apt和基因的还原度。
陈年继续，“连环抛尸案已经告一段落了，藏纳食尸蚂蚁的废弃工厂爆炸，所有指向食尸蚂蚁的线索都中断了，除了你；现在，你的处境是最不安全的。”
沈摇和衡都知道陈局提及的不安全所指。
“《冰篮计划》最低启动年限是两百年，一旦进入《冰篮计划》程序，特移局和任何个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中断单项计划，除非是《冰篮计划》的全面叫停，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近乎为零。”
陈年继续看它，“启动《冰篮计划》之后，你就是安全的，时过境迁，之后的人类不会再在意这一桩案件背后牵涉的利益，你本身是濒临灭绝的怪物物种，你对他们来说更有价值。”
沈摇明白了。
这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将衡从各种意义上的进行隔离，没有人会威胁到衡的安全。
因为《冰篮计划》是集体计划，如果要强行中止，除非是批量事件，那本身要承担的后果和风险都要远大于这次郊区抛尸案的影响。
沈摇看向陈局。
陈局在能力权限内做着最优的安排和资源调动……
“如果同意，就在这一份《冰篮计划同意书》上签字，即刻启动《冰篮计划》。”陈年示意沈摇。
沈摇把刚才在路上填写好的资料递给衡。
陈局是之前就想好了，所以让她在车上都准备好了。
衡接过，很快看完，然后感激道，“谢谢陈局。”
无论《冰篮计划》的结果如何，它好像为族群延续做了目前看最好的选择。
即便《冰篮计划》结束后，它没有苏醒。
但光影蝴蝶的自然消亡难题兴许已经能够被人类所克服……
它心里隐隐期许。
这对一生都在族群消亡阴影中生存的它来说，是一件足以匹配飞出黑暗深渊的事。
沈摇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听怪物亲口对陈局说起这句话。
吴桂芳，瞿木全，还有宋君承，现在是衡……
沈摇看向他，侧颜映衬在光影蝴蝶的记忆光团下，剪影出一道精致的轮廓，平静的声音仿若青铜器羽毛，“感谢你对人类的友善与信任，希望未来，你与人类的再次重逢。”
衡眸间氤氲，温和点头。
也问道，“我还可以见见飞吗？”
这应该是它最后一次见对方了。
陈年摇头，“你不见它，它会很安全。这里除了我和沈摇，这里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知道它还活着。”
陈年说完，沈摇连忙跟着点头表态。
对，不会！
她之后整理的口供也会隐去这一段。
衡微笑，“谢谢你们，陈局，沈摇。”
沈摇小声，“不问问飞的去向？”
衡看了看她，然后又看了看陈局，温声道，“即使我不问，它也会很安全，也不会给你和陈局添麻烦，不是吗？”
沈摇：“……”
“沈摇，请替我和飞道别，有它陪伴的旅程，足够给予我地下冰封两百年的信念，也让我足够有勇气去独自面对没有它和其他族群的未来。”
“替我告诉它，没事，即便我们失散，但我们都知道彼此在；即便有一天我们不在了，也没事，我们都会记得，对方曾在有限的光阴里留下过痕迹……”
沈摇眼眶莫名微红，尽量不让身边的人看出来。
“这一颗记忆光影可以替我转交给飞吗？”衡伸手，之前到手中的都是像“萤火虫光晕”的记忆光影，而这一颗，是“透明水母”的……
沈摇接过，多看了这枚“透明水母”的记忆光影一眼。
她也不确定记忆光影这样的东西能留下给其他怪物吗？会不会违背《特殊移民管理条例》？
沈摇看向陈局。
陈年点头。
沈摇心中如释重负。
“记忆光影在我们族群中只有这两种模样，泛着萤火虫光晕的是不怎么好的记忆，以及，对我们来说中性，没有好坏之分的记忆；像透明水母的这一种，对我们来说是很美好，值得留念的记忆。”
故事最后，沈摇竟又知道了一种在《怪物百科全书》和《怪物心理学》里没有提及过的东西。
像透明水母一样记忆光影看起来就很美……
“那么，再见了，陈局，沈摇，感谢你们，我会永远这段短暂的时光和你们所做的一切。”衡说完，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双手放在心间，周围的光晕如同另一轮逆叠化的光影。
神圣，梦幻，美不胜收。
那双翅膀一点点合拢，将衡包裹在巨大而洁白的翅膀中，慢慢的，如同时光隧道的逆行，在短暂而耀眼的光亮后，眼前不再有长着那双巨大翅膀的衡，取而代之的，是初见时，那只黑色的光影蝴蝶。
如同初见一样。
沈摇下意识伸手，它也扑着翅膀缓缓落在她指尖。
沈摇另一只手中的记忆光影将它映得无比绝美，仿佛这世上最动人心魄的美丽。
【你好，陈局，请确认是否启动《冰篮计划》对光影蝴蝶进行封存。】
——是。
【提醒：《冰篮计划》一旦启动，除非不可抗力，不允许中止，且无法被中止。请二次确认。】
——确认。
【《冰蓝计划》202501号项目即将启动，请在倒计时前，确保怪物进入“冰篮冷冻仓”。确认，请授权。】
提示音结束，陈年摘下工卡，工卡和指纹，虹膜三项授权。
这应该是加入特移局以来，沈摇见过最特殊的专案任
务。而且需要的权限应该很高。
【授权已确认，“冰篮冷冻仓”已开启，请确保在60s倒计时结束前怪物进入“冰篮冷冻仓”。60s倒计时开始，60，59，58……】
沈摇看向手中黑色的光影蝴蝶，60s的时间不长，但足够道别。
“我会把东西交给飞的。”
沈摇说完，手中黑色的蝴蝶轻轻动了动翅膀。
然后绕着她和陈年飞了一圈，翅膀上的光影记忆落下，如同星辰坠落，是最后的道别……
虽然她到特移局的时间不长，接触每一只怪物的时间几乎都很短，但每一段怪物的故事都让她有不一样的触动。
在人类的世界里，人类是主角。
但在怪物的世界里，怪物才是主角。
人类，只是它们故事的记录者和见证者……
这个世界从来不止是人类自己，也永远不会缺少怪物的踪迹。
特移局探索的是人与怪物的秩序共处，哪怕不是和谐，也要有序；但却一定不是冲突与对抗。
人与怪物的共处中并不是只有非黑即白，还应该有供人性与怪物性缓冲的灰色地带。
虽然迄今为止，她所遇到的怪物大都秉承了怪物物种中的善良底色，但并不意味着日后所有的怪物都是如此，都会如此。
但她忽然希望能成为陈局，老滕这样的人。
——有能力维持秩序，但也能意识，分辨和坚持化解冲突与对抗的灰色地带。
【提示：《冰篮计划》202501号已完成封存，已授权进入《冰篮计划》程序系统。】
【已跳过审核权限。】
【请确认《冰篮计划》202501号是否公开。】
——公开。
【《冰篮计划》202501号，濒临灭绝怪物物种——光影蝴蝶，封存程序已执行完毕，正式接轨《冰篮计划》主程序。】
【已为《冰篮计划》202501号分配保存基地。】
【已评估《冰篮计划》202501号安全性，安全性：中等。】
【已评估《冰篮计划》202501号稀缺性，稀缺性：高。】
【已根据评估为《冰篮计划》202501号执行分组筛选。】
【《冰篮计划》202501号分组完成，A2250GB。】
【《冰篮计划》202501号已归档完成。】
【《冰篮计划》202501号已上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