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赵的天子赵寤, 也便是赵悲雪的亲生父亲,想见赵悲雪一面。
赵悲雪眯着眼睛,眼神晦暗, 陷入沉思之中。
“主上?”鬻棠见他一直不语, 出声提醒。
自古以来, 天子想见臣子, 是没有人可以拒绝的, 尤其这个天子,还是赵悲雪的父亲。更何况……鬻棠担心的看着赵悲雪, 更何况, 主上还有不得不听命于天子的缘由。
赵悲雪终于回过神来, 他淡淡的说:“你们回去禀报,便说梁人军营看管的严格, 我一时抽不开身。”
“主上!”鬻棠着急的说:“您不去见天子?这……这万万不可啊,没有人可以拒绝天子, 若是惹得天子不快, 主上您就麻烦了,更何况, 主上您的性命还捏在天子手中,倘或不从命,那……”
他的话还未说完,赵悲雪已然抬起手来,阻止了鬻棠的言辞,说:“按我说的去回话。”
“可……”鬻棠还想据理力争。
赵悲雪冷冷的说:“怎么, 谁是主上?难道你连我的命令也不听了么?”
“卑职不敢!”鬻棠拱手垂头。
但他还想劝阻, 看得出来十足担心。一直没有说话的沐森抬起手来, 按在鬻棠的肩头, 朝他摇了摇头。
赵悲雪说:“营地守卫森严,你们快走罢,不要被发现。”
鬻棠与沐森拱手说:“是。”
鬻棠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主上,您多多保重。”
赵悲雪点点头,挥了一下手,两个亲信很快消失在树林之间……
*
奸夫?
梁苒的眼皮一跳,儿子的这个言辞还真是新颖。
梁缨一脸尴尬,连忙摇手说:“不是奸夫,不是奸夫!”
“怎么不是奸夫?”梁泮说:“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的,需要背地里见面的,还要跑到小树林儿去,哥哥你说,这不是奸夫是什么?”
“这……那个……”梁缨是分辩不过梁泮的,愈发的觉得梁泮说的有道理,被梁泮这么一说,还真像是小树林会奸夫,可……
梁苒蹙眉说:“具体怎么回事?”
梁缨赶紧把事情的原貌说了一遍,其实梁泮说的大体没错,只是把亲信化成奸夫。
梁缨说:“君父,与父亲见面的二人,应当是他的亲信,我发现这二人一直偷偷的跟随着扈行队伍。”
梁缨的武艺很厉害,日前上山营救梁泮的时候,梁缨便感觉到了,有人一路跟着他们,虽然极力掩藏行踪,但还是被梁缨发现了。当时他不能确定是什么人,也不能确定是敌是友,而如今赵悲雪与两个亲信见面,被梁泮无意间发现,梁缨悄悄跟了上去,终于看到了那二人。
梁苒眯起眼睛,说:“果然,赵悲雪并不简单。”
上辈子可以一举称皇的人,且是一个杀掉自己亲生父亲,弑君上位的人,哪里能是个简单的货色?
梁苒一直觉得,这辈子的赵悲雪,过于乖巧了,过于简单了,总觉的哪里不对劲,如今这么一看,还真是不对劲。
三个人正在说话,梁缨突然低声说:“父亲回来了。”
果然,赵悲雪从外面走进来。梁泮黑亮的眼眸中立刻闪烁着光芒,一脸看好戏乐子人的模样。梁缨头疼不已,揉了揉额角,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看热闹了,竟是连父亲的热闹也要看,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么?
梁缨拉住弟弟的手,说:“君上,臣便先告退了。”
“诶?”梁泮还想旁观好戏,结果却被哥哥强硬的拉走,出了门还在说:“哥哥,你拉泮儿做什么?哥哥……”
梁泮撒娇,不想离开,出了御营大帐还想回头偷看,梁缨无奈之下,一把将弟弟扛起来,单手扛在肩头,标准的抗麻袋动作。
“啊!”梁泮惊呼一声,连忙揪住梁缨的衣襟,以免掉下去:“哥哥,你做什么?快放泮儿下来了,好晕,要……要吐了。”
梁缨感觉这个时候的弟弟最听话,挂在肩膀上,哪里也跑不了,终于是找到法子制住弟弟了,笑着说:“泮儿别着急,随哥哥回去便把你放下来。”
“哥哥……”梁泮踢着腿,但他那纤细的身材,根本无法与梁缨抗衡,轻轻捶了梁缨背后好几下,梁缨的脊背上都是肌肉,捶也捶不动,再者他也不敢真的用力,万一打坏了梁缨怎么办。
于是梁泮好似一只小鸡仔,乖乖儿的被梁缨扛走了。
梁苒上下打量着赵悲雪,他的面色如常,平日里便少言寡语,今日也不看例外。
梁苒挑眉,试探的说:“去何处了?”
赵悲雪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我去幕府大帐接君上了,不过似乎是与君上走岔了,便赶回来了。”
“哦?”说谎。
梁苒的眼神立刻变得冰冷,赵悲雪是寡人的狗,却对着寡人说谎,这像话么?
叮——
【2级系统功能:耳听八方!(每日可开启特殊功能1次)】
【赵悲雪:还是暂时不要让阿苒知晓棠和沐森二人。】
很好,梁苒甚至不需要再问,就连赵悲雪去见的二人的名字,系统已然显示的一清二楚。
梁苒的眼神冷飕飕,轻飘飘,淡淡的看了一眼赵悲雪,寡人的狗长本事了,现在学会骗人了,往后里那还了得?说不定还会咬寡人一口。
梁苒转过身去,不再看赵悲雪,说:“还有旁的要说的么?”
赵悲雪一愣,敏锐的察觉到梁苒好似生气了,但他不知为何梁苒会动怒,难道……
难道梁苒发现自己在说谎,自己不是去接他,而是去见了亲信?
可赵悲雪转念一想,鬻棠和沐森的武艺出众,应当不会被发现才对,他一个质子,带着亲信在大梁的地界之内活动,多少会被人诟病,还是暂时保密的好。
赵悲雪说:“没有了。”
“没有?”梁苒点点头,没有任何语气:“好,那你可以退下了。”
赵悲雪说:“我想留在这里伏侍君上。”
昨日里的二人险些鸳鸯浴,梁苒突然不舒服,这才被打断,今日梁苒气色不错,赵悲雪本以为可以继续昨日的欢愉,没成想……
梁苒笑了一声,似乎觉得赵悲雪说了很好笑的言辞,说:“你想?”
他转过身来,眼神凉冰冰的说:“你想便可以留下来么?寡人应允了么?今日之内,寡人都不想再看到你,滚出去。”
赵悲雪的面容划过一丝吃惊,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向都是冷淡淡的,甚至有些厌世,没有太多的变化。
赵悲雪张了张口,他发觉梁苒真的生气了,可是他不知为何梁苒会生气。
最后赵悲雪没有说话,点点头,从御营大帐之中退了出去。
赵悲雪退出去之后,并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直凝视着御营大帐,生怕梁苒会吩咐自己去做什么事情。
很快,新上任的大宗伯嬴稚便被召了过来,走入营帐之中。
“臣嬴稚,拜见天子。”
“起身罢。”
嬴稚谢恩之后站直身体,敏锐的察觉到,今日的天子情绪不佳,不,不能说是不佳,合该说是差到了极点,嬴稚以前从未见过梁苒这个模样。
他静静的等着梁苒的吩咐,梁苒果然开口了,说:“你去给寡人查查两个人,一个唤作鬻棠,一个唤作沐森。”
“鬻?”嬴稚立刻抓住了重点。
无错,鬻氏乃是北赵的大宗族,除了北赵,鲜少有其他地方的人会用这个姓氏,所以嬴稚乍一听,便觉得这件事情与北赵有干系,
梁苒点点头,这二人便是方才梁苒用系统的读心术,从赵悲雪心窍之中窥看到的两个人名。
“嬴卿果然敏锐,这二人都是北赵的人,且……他们应当与赵悲雪关系甚笃。”
嬴稚微微蹙眉,不由想到在方才在营帐之外碰到赵悲雪,赵悲雪的脸色阴沉,竟然没有在营帐中侍奉,又见到梁苒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兴许是产生了什么隔阂罅隙。
嬴稚是个善于观察之人,同样善于观察旁人的脸色,明智的什么也没有问,拱手说:“是,臣这就去查。”
梁苒点点头:“若有分毫,立刻回禀。”
“臣敬诺。”
嬴稚答应之后,便离开了御营大帐,一出门,赵悲雪果然还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他的目光幽幽的凝视着营帐。
哗啦——帐帘子再次打起,梁苒从里面走出来。
赵悲雪的眼神立刻明亮起来,踏上半步,想要去迎梁苒,但梁苒根本不看他一眼,目光分明扫在了他的身上,一下掠过去,好似赵悲雪这个大一个人,只是一团空气罢了。
梁苒并没有搭理赵悲雪,从他身边施施然走过,只留给赵悲雪一个冰冷的背影……
第二日一大早,罗东陵便准收拾整顿,离开大营,缤纷两路,先一步前往燕洄埋伏。
除了罗东陵的队伍之外,梁苒还让他把北赵的大皇子赵炀,并着那些北赵俘虏带上,这些可都是底牌,不能过早的露出来。
今日梁苒会亲自前往践行,赵悲雪半日没有见到梁苒,知晓他今日会到营门来,因此早早的洗漱更衣,望夫石一样守在营门口,比出发的罗东陵来的还早。
“哎呦!”罗东陵走过来,扛着大锤:“你这脸色可不好啊,怎么?是不是昨夜被天子赶出来了?”
赵悲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的确,他被赶出来了,但不是昨夜,若是夜里被赶出来也算是好事儿了。
罗东陵笑起来:“你是不是不太行?被天子嫌弃了?无妨无妨,我可以替补你。”
赵悲雪的眼神更加冰冷,就在此时,他看到了梁苒的身影,从远处款款走来。
“君上!”赵悲雪立刻抛弃了与罗东陵斗嘴,快速迎上去。
梁苒淡淡的看了一眼赵悲雪,说:“经过一晚上,你可有话要对寡人说了?”
赵悲雪点点头。
梁苒挑眉,说:“讲罢。”
赵悲雪拉住梁苒的袖子一角,轻声说:“君上,是我错了。”
梁苒问:“哦?你错在何处?”
赵悲雪一时间却答不上来,说:“君上觉得我哪里有错,我便哪里有错。”
他的眼神十足诚恳,那双狼目变成了小狗眼,眼巴巴的盯着梁苒,梁苒却不会心软,好笑的说:“那寡人觉得赵皇子你没有错,何错之有呢?”
说完,直接拨开赵悲雪走过去。
赵悲雪欲言欲止,望着梁苒的背影,罗东陵已然跑过来:“君上!你是来给我践行的么?”
梁苒收敛了怒容,微微一笑,说:“罗王子肩负重任,虽然是偷袭,但北赵狡诈,罗王子还是谨慎一些,万事小心。”
“嗯嗯!”罗东陵使劲点头说:“你放心好了,再说了,还有老宁呢!”
老宁自然说的是宁愚,宁愚的年岁比他大一些,但也不至于说老,罗东陵只是随口唤习惯了。
赵悲雪对宁愚一笑,说:“有劳宁军师了。”
宁愚拱手:“君上言重了,我家主子是个不着调的,君上还肯委以重任,宁愚自当竭尽全力。”
“诶?!”罗东陵笑容僵硬,转头瞪着宁愚,说:“谁不着调?谁不着调!”
叮——
【争风吃醋+好感度20】
【赵悲雪:255】
赵悲雪在一边看着,梁苒与二人谈笑风生,有说有笑,面容不似方才对着他那般冷硬,反而十足放松,或许是赵悲雪的目光实在太专注力,梁苒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好像结冰的湖面,瞬间冰封千里,不见了半点子笑意,但一转过头去,立刻又染上了笑意,完全是凛冽寒冬和春日融融的差别。
梁泮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梁缨,示意梁缨俯下身来,梁缨的身材实在太高大了,梁泮想要与他说悄悄话都是不能。
梁缨微微俯身,低下头来,梁泮便拢着手与梁缨咬耳朵,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哥哥,君父好像在与父亲冷战,因为父亲隐瞒了那两个奸夫的事情。”
便算是梁缨有时候迟钝,他也能感觉到,君父的确在与父亲冷战,因为那两个奸夫……
他想到此处,表情一僵,不对不对,什么奸夫?差点子被弟弟给带到沟里去,爬都爬不上来,不是奸夫,是两个亲信。
梁缨揉着梆梆跳动的额角,无奈的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瞎管。”
梁泮不赞同的蹙眉,插着纤细的腰肢,昂首挺胸,甚至微微嘟起嘴唇,说:“哥哥,泮儿不是小孩子了,再者说了,哥哥也没比泮儿大多少。”
梁缨险些被他逗笑,还说不是小孩子,弟弟嘟嘴的模样,真真儿和宝宝的样子一模一样,一个模子刻出来。
他没忍住,轻轻捏了捏梁泮的脸颊,软软的,细腻又光滑,完全吹弹可破。
梁泮一愣,捂住自己的脸:“不要捏。”
梁苒那面践行完毕,便看到儿子们正在嬉闹,他走过来,趁着梁泮控诉哥哥捏他的时候,梁苒抬起手来,也顺道捏了捏梁泮的小脸蛋儿。
梁泮:“……”
梁缨笑起来:“君父,手感是不是甚好?”
梁苒点点头,给出了最大的肯定,说:“滑嫩如圆子,若是能咬一口更好了。”
梁泮改为双手捂住自己的面颊。
梁苒与儿子们这么一闹,将烦心的事情忘在了脑后,赵悲雪便不同了,他站在一旁,好似一尊山石,就那样定定的看着梁苒,梁苒走到哪里,他便看到哪里,直到梁苒带和两个儿子进了御营大帐,看不见了,赵悲雪仍然站在那里。
罗东陵出发之后,翌日扈行大军也要出发了,继续往燕洄而去,这里距离燕洄不算太远,没几日便抵达了会盟大营。
会盟大营提前扎好,筑坛完毕,一切都准备就绪,只等梁苒的大梁使团,还有北赵的使团入驻。
这一路上,梁苒几乎没有与赵悲雪说一句话,更加不会让他参乘,都是梁缨和梁泮上车参乘,臣子们看在眼中,简直是众说纷纭。
有人说赵悲雪失宠了,毕竟那个唤作梁泮的小君子,生得实在太过美貌,天上仅有,地下绝无,而且能说会道,便是连新上任的大宗伯,都对他和和气气另眼相看。
也有人说,是因着燕洄会盟,北赵定然会耍手段,玩花样,赵悲雪乃是北赵送来的质子,那本质便是北赵人,非我族来,其心必异,自然要敬而远之。
入了会盟大营,梁苒堪堪从辒辌车中出来,还未走下来,赵悲雪立刻迎上,伸出手想要扶他。梁苒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并没有将手放上去,而是放在一旁的梁缨手心中,被梁缨扶着下了辒辌车。
梁缨头皮发麻,压力甚大,他似乎感觉到了,父亲在瞪自己,绝对无错。
叮——
【争风吃醋+好感度20】
【赵悲雪:275】
“君上……”赵悲雪走过来,说:“我有话,想要与君上说。”
梁苒挑眉:“哦?今日赵皇子又有什么想说的?若是可有可无的道歉,寡人可没有这个功夫与赵皇子闲扯。”
赵悲雪这几日左思右想,他实在不知梁苒为何生气,但他并不是个傻的,而且极其聪敏。赵悲雪仔细思索了一阵子,他发现那日见过两个亲信之后,梁苒便突然动怒,让自己滚出去,虽赵悲雪不知自己何时露馅,但兴许便是露馅了。
他身边带着亲信,隐瞒梁苒的事情,应是被发现了。
赵悲雪打算找梁苒坦白,鬻棠和沐森是他身边的老人,一直追随着赵悲雪,赵悲雪带他们来大梁,也并非用心不纯。只是当时,身为一个质子,还是一个天扫星,赵悲雪不知自己入梁之后,还有没有活路,在见到那个“白衣小君子”之前,赵悲雪不想死,即使是像一具行尸走肉,即使是像一只狗,他也要活下去,直到见到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白衣小君子”。
赵悲雪深深的凝视着梁苒,这便是让他惦念多年之人,无论如何,赵悲雪也要留在他的身边。
赵悲雪说:“是重要之事。”
梁苒轻轻的冷哼了一声,说:“快讲,寡人可没有那么多功夫。”
赵悲雪立刻开口:“君上,其实我……”
他的话说到这里,“哈哈哈哈——”一连串大笑声震耳欲聋,远处尘土飞扬,骏马飒沓着黄土,牵引着一辆轺车风驰电掣而来。
轺车没有车门,也没有车厢,便是敞篷的马车,中间立着伞柱,顶上是一个巨大的旒苏伞盖,一个身着龙袍的魁梧男子站在轺车之上,一手扶着伞柱,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刀。
轺车后面跟随着无数配备精良的铁骑,快速奔至会盟大营门口,直接打断了赵悲雪的坦白。
是赵寤!
赵悲雪藏在袖袍之下的双手攥拳,指甲掐在掌心,他的剑眉压住眼目,一双锐利的眼眸微微垂下,反顾三白,完全便是一头警戒的野狼。
“哈哈哈!!”赵主赵寤一路大笑,轺车在营地门口停下,他高大的身躯跃下轺车,咚一声,地面都连带着震颤起来。
怪不得赵悲雪身材高大,原来他的父亲赵寤便是如此极其高大的体格,犹如一座山一般,毫不夸张的说,赵寤的一条胳膊,甚至是小臂,都比梁苒的大腿还要粗!
他的身上盘踞着纠结的肌肉,脸上留着络腮胡,面容狰狞挂相,即使是在笑,眉眼中也透露出狠戾的算计,仿佛随时将谁撕成碎渣,化为齑粉。
赵寤一连串大笑,走过来:“梁主!梁主!是寡人来迟了!寡人给梁主赔个不是!”
赵寤似乎有些自来熟,他走过来,伸手要拍梁苒的肩膀,梁苒微微蹙眉,立刻后撤半步,他与赵寤可不是见了面,熟悉到拍拍肩膀的多年老友。
赵寤动手落了空,没有碰到梁苒,却不觉得尴尬,反而笑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梁苒,不像是在看一个一国之君,反而像是在看一件器物,甚至是一件瓷器。
“嗯!”赵寤评点说:“不错!不错!梁主颇有当年你父亲的风范啊!只可惜,啧啧,只可惜了……”
赵寤的笑容透露着狰狞:“只可惜,当年你的父亲去的早啊,不然的话,我们还能再斗上几十年!哎——这样说起来,梁主你还要感谢寡人呢,若不是寡人,你这会子还在当皇子,如何能登上大宝,坐上这梁国的龙座啊?”
赵寤完全便是找茬儿,他的话里带着刺儿,别说来参加会盟的臣子,都是朝中的骨干之臣,便是不长耳朵的聋子,这会子都要听出不对劲儿了。
梁苒面容微微一动,只是冷笑:“赵主远道而来,这一路必然劳顿了罢,今日先行歇息,明日再开始正式会盟,如何?”
“哈哈哈哈!”赵寤说:“你们这些梁人啊,就是娇贵,这叫什么劳顿?罢了罢了,既然梁主盛情,那今日便歇息罢!”
梁苒忍耐着怒气,说:“来人,为赵主导路。”
赵寤却说:“诶?远来是客,梁主是不是该尽一尽地主之谊,亲自为寡人导路呢?”
他说着,又要去摸梁苒的肩膀,森森然的露出一口锋利的牙齿,眼珠子在眼眶中来回打转,十足的不怀好意。
梁苒后退躲闪,哪知赵寤留了一个心眼儿,他方才没有摸到梁苒,这一下子竟然是虚晃,就等着梁苒后退,赵寤立刻抬起另外一手,伸手一捞,竟是要当着众目睽睽之下调戏大梁的一国之君。
啪!!
一声脆响,有人动作迅捷,一把挡开赵寤的手,没有叫他碰到梁苒,甚至是一片衣服角。
——是赵悲雪!
赵悲雪还保持着抬手的动作,赵寤的脸色刷的落下来,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狠狠的瞪着赵悲雪,阴森森的说:“这不是我儿么?我的好、儿、子。”
赵寤又说:“怎么?见到君父,都不会作礼了?你的礼仪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悲雪慢慢放下手,他的脸面毫无表情,抱拳作礼:“拜见国君。”
他口称国君,根本不称君父。
“没规没据的东西!”赵寤显然看不上赵悲雪,啐骂:“贱人生得贱种,果然上不得台面。”
梁苒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业火,赵悲雪如今是寡人的狗,便是家养的狗,打狗还要看主人,赵寤凭什么辱骂的如此难听?
梁苒冷嗤一声,说:“北赵的风俗,还真是古怪呢,一国之君,一开口便是贱啊种啊,果然与我们大梁这等中国是不一样的。”
梁苒口中的中国,乃是中心之国。大梁的国土正好在中心位置,旁边围绕着很多小国,至于北赵,更加偏北一些。诸国都以大梁为礼仪正统之邦,争相效仿大梁的礼制,北赵也不例外,这些年依样画葫芦的抄了很多去。
赵寤的脸色瞬间难看,他没想到,梁苒看起来年纪轻轻,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说话也软绵绵的,竟是个牙尖嘴利的主儿?
赵寤怒极,反而哈哈笑起来:“好好好!好一个梁主,你不如你父亲健壮,却比你父亲的口齿伶俐许多!好啊,寡人倒是要看看,等会盟之后,你还是不是这副灵牙利齿的小模样儿!”
他一甩袖袍便要离开,临走之时突然站定,回过头来,冷冷地凝视着赵悲雪。
赵寤的唇角划开一丝狰狞的笑容,说:“梁主,寡人与儿子许久都不曾见面,如今好不容易得见,赵主不会小气到不让寡人见见儿子罢?”
梁苒瞥了一眼赵悲雪,赵寤哪里是想念儿子,他的言辞里都是狠毒,分明是记恨方才赵悲雪出手阻拦,所以这会子想要将赵悲雪带回去教训。
赵悲雪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并不在意赵寤的言辞。
梁苒刚要拒绝赵寤,赵寤抢先说:“怎么?大梁乃礼仪之邦,梁主更是大梁的楷模,如今寡人想要见一见分别已久的亲生儿子,梁主怎么有忍心拒绝的道理?”
梁苒眯了眯眼睛,赵寤挥手说:“来啊,把寡人的好儿子请回去,寡人与儿子许久未见,甚是想念,这就好好儿的叙叙旧,等叙完了旧,再把他送回去不迟。”
赵寤已然把梁苒的话头全都堵死,梁苒也没有办法,毕竟赵寤乃是赵悲雪的父亲,这一点子毋容置疑,梁苒便算是再霸道,也不能阻止一个父亲见他的孩子。
两个北赵的武士上前,拱手说:“是!”
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赵悲雪,哪里是招待皇子的模样,分明是看守犯人,甚至连犯人都不如,直接将赵悲雪带走。
赵悲雪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离去之时,轻轻的看了梁苒一眼,那眼神淡淡的,蕴藏着习以为然的平静,那种平静仿佛焚烧的灰烬,燃尽了沧桑。
梁苒眼睁睁看着赵悲雪被带走,似乎是有些不甘心,抿了抿嘴唇。嬴稚上前拱手说:“君上,赵主来者不善,此次会盟绝对不会风平浪静,若现在为了赵皇子与赵主撕开脸皮,那会盟便什么也不必谈了。”
嬴稚说的对,他们还有后续计划,现在必须以大局为重。
梁缨焦急的说:“可是赵皇子……”
父亲被带走了,赵寤那一副心狠手辣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叙旧。
嬴稚说:“齐王安心,赵皇子如今的身份,可不只是北赵的皇子,还有一层质子的身份在其中,北赵绝不会让质子在会盟营地出事,至少……”
嬴稚沉声说:“赵皇子不会有性命之忧。”
赵悲雪被带入北赵的御营大帐之中。会盟营地分为南北,南面是大梁的营地,北面则是北赵的营地,其中虽然没有辕门挡格,但是划分界限,各自有兵马把守。两边表面是来会盟的,但大梁与北赵向来水火不容,大家也各自带了精锐,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君上!”武士禀报:“四皇子带到。”
赵寤并没有立刻搭理赵悲雪,而是对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说:“炀儿还没有寻到么?”
那身着官袍的男子大抵三十来岁,他的面容清雅娟丽,乍一看还以为是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完全是一副男身女相的模样,虽然已经不算年轻,一笑起来唇角浮现出淡淡的纹路,但并没有削弱他的姿仪,反而平添了一些别样的丰韵。
清雅的男子笑起来,笑容却带着一丝丝精明与算计,一看便是不太好相与之人。
此人正是北赵的当朝国相——闻彦之。
论起北赵,赵氏自然是第一大氏族,其次便是鬻氏,而闻氏在五年前还是个没落的小氏族,如今已然轰然崛起,险些挤掉了鬻氏,成为北赵的第一贵胄。原因无他,正因为闻彦之此人。
闻彦之三十出头,位列北赵的天官大冢宰,辅佐天子,统领百官,可他原本只是赵宫中的一个小小医士。
在北赵,医士也和大冢宰一样分属于春官,但是地位并不高,很多医士都是奴隶充当,闻彦之也曾是一个不入流的奴隶。他的医术精湛,却也不是精湛到华佗转世的地步,能得到赵寤的器重,原因其实很简单。
闻彦之善于用毒,他救人不行,下毒却是一把好手,赵寤需要谁悄无声息的死掉,闻彦之便可以让那个人悄无声息的死掉,简直应了那句话,“阎王叫你三更去,谁敢留人到五更”。
闻彦之有个别称,乃是北赵第一毒相,他的毒,自然是在用毒之上。
闻彦之此人爱财,他辅佐赵寤,完全是因着有油水可捞,其余的一概不问。这样的人目的精确,野心全都表露在外面,自然深得赵寤之心。
闻彦之回话说:“派出去的探子还未寻到大皇子,兴许大皇子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这个赵炀!”赵寤显然动怒了,只是他不可能想到,赵炀已然被梁苒擒住,何止是他,还有他的大军,全都被俘虏,一个也不少。
赵悲雪垂着头,他的眼神平静,听到赵炀的事情也没有任何波动。
赵寤终于转过身来,把火气全都撒在赵悲雪的身上,怒目而视:“怎么?只是离开了我赵地几个月,见了寡人,竟是连作礼也不会了么?”
嘭!!
赵寤狠狠一脚踹过去,将赵悲雪踹在地上,旁边两个武士险些被带倒,赶紧散开退到一边儿。赵寤不由分说,跟上两步,砰砰砰又是一连串的拳打脚踢,只往赵悲雪的身上踢打,专门往有衣裳遮挡的地方踹,似乎并不想让人看出来。
“咳——!”赵悲雪起初还能硬撑,很快倒在地上,后脑撞在墙角,登时一阵眩晕恶心,赵寤下手狠毒,并不在乎赵悲雪,又是咚咚两脚踹在胸口,最后直接踩在赵悲雪的胸膛上,打得直流汗,畅快的哈哈大笑:“你说说你,寡人留你何用?一个天扫星,能让寡人尽兴的踢打两下,也算是你的用处了!”
赵悲雪唇角挂着血迹,显然是受了内伤,表面看不出什么伤口,但五脏六腑钝疼麻木,他蜷缩在地上微微咳嗽,并没有爬起来。按照往日里的经验,赵悲雪越是反抗,越是不服气,赵寤反而愈发的变本加厉,只会被打伤得更加严重。
赵寤幽幽的说:“吃里扒外的东西!寡人让你的亲信传话,你凭何不来见寡人?还有!菰泽的二十万大军,白白拱手让给那些下贱的梁人,你若是争气一些,也不止于此!寡人送你去梁地做质子,难道就是只做质子的么?真是难成大器,贱种便是贱种!”
赵悲雪只是呵呵的冷笑,一句话也不说。
闻彦之走过来,说:“君上勿要动怒,四皇子如今的身份乃是质子,眼下又在会盟,还是不要伤了两面和气为好,颜面为重。”
“哼!”赵寤冷冷的说:“算你走运!若是照着寡人的性子,今日便打死你也是有的!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他的眼眸转动,狠戾的脸色浮现出一层一层的笑意,说:“如今寡人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啪!
赵寤将一个小瓶子丢在地上,说:“梁人虽然下贱,然梁主那小模样儿生得和他爹真是一点子也不一样,我见犹怜的,听说梁人水滑,养出来的模样也细腻,诚不欺寡人!”
赵悲雪的表情终于变了,他听到赵寤亵渎的言辞,挣扎着从地上撑起来。
赵寤继续说:“你回去将这药下在梁主的吃食之中,叫他服下,嘿嘿,寡人今夜便要在榻上,将那小贱种制得服服帖帖!他乃是一国之君,遭受这样的事情定然也不敢说出去,寡人不只是要占领大梁的土地,便是他们的美人儿,也逃不出寡人的手掌心!”
赵悲雪吐息变得粗重,他弯下腰,慢慢将小瓶子捡起来。
赵寤还以为他被打服了,点头说:“便是如此,只要你肯乖乖儿的听话,寡人定然……”
不等他说完,啪——!!
一声脆响,赵悲雪劈手将瓶子狠狠砸在地上,小瓷瓶瞬间碎裂,瓷片飞溅,里面的药粉全都洒了出来。
闻彦之连忙用袖子掩住口鼻向后退,避免药粉染在自己身上,他是一个医士,自然知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不堪的药粉。
“你!!”赵寤指着赵悲雪,劈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抽过去,赵悲雪应声跌在地上,吐出口鲜血,艳红的血液顺着唇角一直染湿了衣领。
“你这个小畜生!”赵寤怒火中烧:“真真儿是长本事了,翅膀硬了,怎么,你敢不听寡人的吩咐?你可别忘了,你身上还有闻相下的毒,你若是不乖乖听话,寡人定叫你死得难看!”
赵悲雪被带入御营,他的两个亲信鬻棠和沐森是不能进去的,大帐里偶尔传出呼喝的声音,虽然没有传出赵悲雪的痛呼声,但他们都清楚,赵寤的手段狠辣,主子轻则一顿毒打,重则……
赵寤并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儿子,他有很多儿子,根本不在乎这一两个,如不是赵悲雪领兵一夜之间灭掉了罗方国,让赵寤看到了他的本事,赵寤是决计不会留他到现在的。
鬻棠着急,想要冲进去营帐,沐森拉住他,说:“你去做什么?不要鲁莽!”
鬻棠说:“你没听到么?主上被打了,君上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主上若是违逆君上的意思,今日会被活活打死的!”
沐森还是拦住他,说:“你进去了,便能拦得住君上么?”
“你……”鬻棠气得跺脚:“那你说该如何!”
沐森沙哑的说:“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救主上。”
“是什么?”鬻棠催促:“十万火急,你便不要卖关子了!”
沐森凝视着鬻棠的眼睛,幽幽的说:“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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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苒回了大梁的御营大帐,梁缨着急的走来走去,根本无法平静片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父亲被带走了,那个赵寤一看便是狠辣的主儿,便算父亲没有性命之忧,皮肉之苦定然也是少不得的。”
梁泮蹙眉说:“哥哥稍安勿躁,为今之计,只有稍微等一等,再由君父去要人。”
赵寤与自己的儿子团聚,面子总是要给的,不然赵寤借疯撒邪,到时候受苦的还是赵悲雪。
嬴稚从外面走进来,拱手说:“君上,臣有要事禀报。”
梁苒点点头,言简意赅:“说。”
是日前梁苒让嬴稚探查的事情,有消息了。
嬴稚回禀:“那名唤鬻棠与沐森的,乃是赵四皇子身边培养的亲信,当年剿灭罗方国,便是由二人领兵伏击,而且……”
嬴稚还查出,赵悲雪在北赵并非势单力薄,他偷偷豢养了一支军队,甚至这一点,连北赵的皇帝都不曾发现。
嬴稚说:“这只军队有两千之众,全都是配备精良,武艺精湛的死士,不能说以一当百,以一当十确实是有的。”
两千人乍一听很少,但两千人已然相当于大梁宫中所有的虎贲禁卫,再加上他们的配备精良,绝不是一般的军队。
鬻棠和沐森便是其中的校尉,分别领兵一千,可以说是赵悲雪的心腹忠臣。
梁苒眯起眼目,果然,赵悲雪果然是个深藏不露之人,一点子也不简单。
便在梁苒沉思之时,梁缨突然低喝:“何人?出来!”
原来是有人潜伏在御营大帐之外,梁缨武艺精湛,一下子便听到了对方的吐息,他的宝剑出鞘,立刻将梁苒和梁泮护在身后。
哗啦——
帐帘子打起,两个黑衣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梁缨戒备的凝视着他们,这二人的武艺虽然不及赵悲雪,但绝对是练家子之中的翘楚,外面那么多虎贲军巡逻,竟是在不惊动分毫的情况下,直接靠近御营大帐。
其中一个黑衣人焦躁急切,说:“梁主,主上有难,若是去晚了,恐怕会丢了性命!”
主上?梁苒眯起眼目。
那稳重一些的黑衣人并未开口,他的手按在腰间,一直盯着梁缨的动作,似乎十足戒备。
梁苒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并不需要任何读心的技能,梁苒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说:“让寡人来猜猜,你们二人是谁。”
他幽幽的说:“鬻棠,沐森。寡人可说对了?”
二人均是一愣,没想到梁苒竟然准确的点出了他们的名字,在此之前,二人可以肯定,他们绝对没有见过梁苒。
梁苒淡淡的说:“怎么,寡人还未去找你们,如此心急,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鬻棠十分急躁,沐森拉住他,突然放开了腰间的佩刀,啪一声扔在地上,竟是卸下了兵刃。
梁缨蹙眉盯着地上的兵刃,只怕他们有诈。
沐森拱手抱拳说:“主上有难,请梁主施以援手。”
嬴稚说:“赵皇子乃是北赵的四皇子,赵主便算是再残暴,也不能在会盟大营之中,嗜杀亲子,惹天下人诟病。”
鬻棠却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君上心狠手辣,再者……再者主上公然忤逆君上,君上怕是真的会打死他!”
沐森看了一眼梁苒,说:“君上欲图在梁主的膳食中下药,亵渎于梁主,主上公然忤逆,当着主上的面子毁了那肮脏的药粉,无异于打君上的脸,触怒了君威。”
“什么?”梁泮唾弃的说:“赵寤这个老不要脸。”
梁苒死死咬住后牙,他的唇角微微一抖,怒极反笑,好个赵寤,真真儿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沐森的嗓音低沉,掷地有声:“若是再迟一些,恐怕梁主见到的……便是主上的尸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