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就寝了。”
轻纱薄帐一层接一层荡开又垂拢。
蔺青阳抱着南般若,大步踏向帘幔深处的象牙骨木雕纹拔步床。
他并未给她解毒。
她感觉自己僵得好像一块木头,但其实身体仍是柔若无骨的,被他打横抱起时,手臂如水一般流坠在身侧。
她被他压进床榻。
象牙与骨木色泽清冷,饰银。
床帐是深青绡纱,点点烛火透过帐影,也失了温度。
南般若可以想象出蔺青阳独自一个人睡在这张阴冷床榻上的样子——活像一只孤魂野鬼。
“铛啷。”
他的手不知道触碰了哪里,榻间响起冰冷的金铁碰撞声。他漫不经心瞥过一眼,抓来一条细长的寒银链,“叮”一声环扣在她腰间。
烛影在帐幔上摇曳。
南般若满头青丝散落在枕边,她仰着头,吃力地望向他。
“你……”
她张了张口,想说话,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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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嘴里还有未曾吞咽的藕粉。
藕粉莹润剔透,含在她鲜红的唇舌之间,似云霞,如玉露,泛着星星点点潋滟的波光。
蔺青阳视线掠过她微启的唇瓣,眸色倏地转深,缓缓抬手,探一根手指,拨弄她的唇。
“我做的藕粉,有这么难以下咽?”他阴恻恻问她。
南般若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方才在案桌前,他喂她吃了许多藕,两只大手捏着她的脸,一下一下帮她咀嚼,然后命令她吞咽。
即便尝不出什么味道,她也尽力配合他,乖乖吃了他亲手做的全藕宴。
藕粉她记得。
烟雨色的藕粉,质地莹润稠密,他用木制的小调羹喂给她吃。
他填一口,她便吞一口,整碗都吃完了。
此刻他又在说什么藕粉?
在她迷茫时,他的手指已在她唇间反反复复搅动,沾满了润泽的清光。
触碰过她唇舌,连藕粉也仿佛染上了艳丽的颜色。
“南般若。”
他倾身覆到她耳畔,一边弄她的唇,一边如恶鬼耳语,“猜一猜,我会把解药藏在哪里喂给你?”
她的听觉消失了七八分,听着他的声音,像是闷在水里。
“啊,”他纠正自己的说辞,“应该这样问才对,猜一猜,我会不会把解药藏在哪里喂给你?”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恶意的、深黑的火焰。
嘴角笑容却逐渐淡漠。
他似乎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给她解药,或者干脆放手让她坠入永劫无间——所有爱恨就此终结。
她艰难侧过脸,对上他阴暗的视线。
她轻声开口:“你会给我。”
“哦?”他蹙眉摇头,冷笑,“这么自信我舍不得你?”
说话时,他的手指仍在她唇齿间游移。
她望着他的眼睛,嘴唇轻微翕动,像在吮吻他手指一样,发出只有床榻上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因为那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神色微顿,眯起阴冷漆黑的眸。
“你说得对。”他若有所思,缓缓撤回手指,搭在自己薄唇之间,用牙尖一下一下无意识般啃咬,“此刻你家人都好好的,你若是成了傀儡,将来就算杀掉他们也吓不着你了,我岂不是很吃亏。”
他这副凉薄的、冷血的、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南般若心中无比踏实。
蔺青阳就该是这样。
他很不高兴,淡淡瞥她一眼,语气极其恶劣:“这样好了,什么时候我弄出来,什么时候再喂你吃。”(吃解药)
他故意把话说得暧-昧-不-清。
南般若艰难扯了扯唇角:“随你。”
在他沉重坚硬的身躯覆下来之前,他先把一根手指再次抵进她的牙关。
南般若被迫张开嘴。
在她唇间浸润过,清淡的藕粉也染上了稠密的浓香。
他肆无忌惮弄出声响。
手指在她口中搅动、刮蹭,然后往她嫣红的唇瓣上涂抹一道道润泽的水光。
他的眸光越来越黯,黑沉沉盯下来,令她心悸不已。
她并不惧怕和他做那样的事情,此刻却另有一种本能的、原始的恐惧,仿佛被野兽咬住喉管。
“刺啦!”
他单手一扯,她的衣袍应声碎裂。
拽到腰间,忽然卡住。
他没分心去看,幽暗的眸子仍紧盯着她的嘴唇不放。
随手拽了几下仍然没能拽掉,他终于微露不耐,垂眸瞥下一眼。
原来布条卡在了她腰间的银链上。
南般若也循着他的视线往下望。
碎掉的衣袍半挂在身上,肌肤似玉雪芙蓉,在帐间若隐若现。那一条细细的银光就像一道防线,守住了近在咫尺的诱人风光。
他随手用来束缚她的银链,此刻反倒碍了他自己的事。
蔺青阳气笑。
即便如此,他也没腾出另一只手来帮忙,只勾着唇角,沉沉喘着笑,单手把那件破碎的衣袍一截一截扯出去。
银链叮铛,卷卷放放。
很快,所有的碎布都被掷出了帐帷。
她像一朵玉雪无暇的花,盛开在阴冷的象牙骨木床榻上。
蔺青阳覆下来吻她。
她虽无感觉,唇瓣却早已被他摆弄得嫣红。
清新的藕香被她自身的香味浸透,莹润,缠-绵,香-艳。
他重重咬住她的唇,冰冷坚硬的牙齿轻轻摩挲,犹豫要不要把口中娇嫩的花瓣刺破,揉出更加鲜甜的花汁来。
那根手指总算撤离她唇齿,不轻不重地压在她唇角。
南般若任他亲吻。
肢体麻木,她的情绪也变得抽离。
她静静看他近在咫尺的脸。
蔺青阳生得好,距离再近也看不见什么瑕疵,鼻是鼻,眼是眼。
他的眉骨与鼻骨最是硬挺,撑起一张好看得野心勃勃的脸——他骨相好,越是看不清,便越显得他漂亮。
都说爱屋及乌,她却没有恨屋及乌。
即便对他有一万个杀心,她也始终承认他生得极好。
当年初见,虽不算是一见钟情,但也像戏本子里写的一样,第一眼便感觉此人很熟悉,仿佛早已在梦中相识。
只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运气爱上一个好人。
她望着他,视线越来越模糊。
蔺青阳反手扔掉身上湿漉漉的衣袍的时候,不经意挡住她眼睛。
当他放开遮挡她视线的手,她发现他身上的湿衣裳不见了,藏在底下的东皇法衣也不见了——他不想让她发现。
扔了衣袍,再无阻碍。
蔺青阳侵入的时候南般若并不知道。
直到帐顶晃动越来越厉害,她这才恍然,轻轻吐气“喔”了一声。
不死药已经快要把她变成一个木头人,她只怔怔想着,依着他从前的速度,怕是来不及喂她吃解药。
不知过了多少。
蔺青阳翻身坐起,然后拎着那条银链把她提起来,把她抱在他身上。
大约是激烈的。
她见他手背上浮起青筋,抓扯银链的指骨一下一下泛着白。
她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
不是黑也不是灰,而是一片虚无。
她抬了抬手,几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手指和手臂的存在。
蔺青阳离她这么近,她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也闻不见他的味道。
她的五感马上就要彻底消失,很快,她就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傀儡,永远不得解脱。
他当真不想救她吗?
“蔺青阳……”她的脸正仰起来朝着帐顶,她无声呢喃,“我要死了。”
腰间银链一紧。
她被拽向他,眼前画面消失之前,她看见他低头咬住她唇角。
*
“这是……哪儿?”
南般若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是蔺青阳第一次把她带进宫中,他安排她住进一座没挂牌匾的宫殿。
位置不远不近,不热闹不偏僻,不简陋也不华丽。
南般若看见宫道上悬着丧幡,又遥遥听着金台方向有诵经超度的声音,便询问了身边宫人。
宫人不敢不答,遮遮掩掩,含糊其词告诉她,是太后薨逝。
南般若怔神片刻,反应过来——蔺青阳的母亲死了。
她是个不善良的人,听到他死了娘,她心中一阵窃喜,立刻便有了一个小小的报复计划。
等到蔺青阳来看她,她故意一句句出言“安慰”他。
“太后死了,帝君一定很伤心吧?”
“再怎么难过,帝君也要保重自己身体。”
“若是实在思念太后,要不读一读这本慈母经?”
蔺青阳被她弄得一脸无奈。
他握着她肩膀,笑吟吟对她说:“般若的心意我明白。我无事,真无事——般若不信?”
南般若一意孤行,继续戳他的心:“帝君不用强颜欢笑。听闻太后与帝君早年相依为命,孤儿寡母,感情深厚……”
蔺青阳忍无可忍,低头用嘴堵住她的嘴。
南般若心惊之余,想到这是丧期,他这样做,难道不是
大逆不道?
那时候的她实在天真,以为勾着他、纵着他在太后丧期做坏事,他就该受到天罚,遭遇某种不可知的报应。
于是她故意迷离了目光,引诱他破戒。
在此之前,蔺青阳花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唤回她的求生欲,给她养回了几分精气神。
木头美人突然变妖精,虽然居心不良,却着实叫人热血上头。
他反客为主,狠狠咬住她的唇,把她推上卧榻。
整个丧期,蔺青阳留连她的宫殿,没日没夜,颠鸾倒凤。
床榻,案桌,窗畔,浴池。
她放任自己,用尽全力缠着他、酣畅淋漓报复他。
“太后死了帝君还……唔!”
“太后死了……唔!”
“太后死……唔!”
“太……唔!”
每一次她颤着双腿送他离开,总忍不住抬头望天,双手合十,拼命祈祷他被雷劈。
结果蔺青阳一直没被劈,反倒与她玩起了更多花样。
南般若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便是那一阵,他将她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深究了一遍又一遍。
她身子骨太弱,他多少也知分寸,只要她当真是受不住了,他便会低头咬住她的唇角,嗯一声,潦草结束。
这是一个好习惯。
这个好习惯,他一直保持到死。
*
昏睡过去之前,南般若见蔺青阳低头来咬她的唇角。
刻入骨子里的习惯,让她轻叹一声,安安心心陷入深眠。
梦回那段荒唐的日子,她与蔺青阳几乎形影不离。
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像某种华贵厚重的沉水香。
“铛啷,铛啷,铛啷……”
耳畔不停回响着清脆的碰撞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梦中的感受延续到她醒转。
南般若睁开双眼,视线仍然有一点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像是闷在水中。
“铛啷,铛啷,铛啷……”
银链好像在冰泉里面响。
她的身躯前后摇晃,低下头,看见蔺青阳曲一条腿闲懒斜坐,单手挽着那条银链,一下一下,缓而沉,将她拽向他。
她恍惚与他对上视线,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醒了?”他问。
她轻嗯一声,抬起手,扶住他劲瘦坚硬的胸膛。
指尖下纵横交错的是她用小金刀刺伤的痕迹,触感很钝,他的温度也感受得不甚分明。
药效还未彻底解除,倒也不是全无知觉了。
身体隐有不适,闷的、沉的、心口有点硌,感受难以言说。
蔺青阳忽然松开手中银链。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她的身躯失去牵引力道,缓缓往后仰倒,跌进一片滑凉的织锦绸缎中。
突然袭来的空虚感让她喟叹出声。
他俯身逼近,她迷茫地望进他的眼睛。
“南般若。”蔺青阳目光阴沉,“你是真不怕我。”
她只颤了颤眼睫。
恢复知觉之后,她感到身体很累,一动也不想动,连话也不想说。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也不知道他折腾了多久。
蔺青阳勾起唇角,露出个瘆人的笑:“你莫不是当真以为,我在榻上不能把你怎样?”
他往前压了压。
坚硬沉重的身体就像一座山,覆下来,让她呼吸都困难。
她张了张口,若有似无闻见了清新的藕香,但更多的是蔺青阳独特的气息——她口中的藕粉已被他吃得一星不剩。
他恶意满满逼近她。
随着他动作,她听见了金石碰触的轻响,那声音是从腰间银链处传来的。
他似乎正用一把刀,缓慢擦过那条细链。
刀锋倾斜着,泠泠作响,危险抵向她。
她低头去看,视线被他瘦而坚实的胸膛阻挡,什么也看不到。
她只知那刀刃陷进她的皮肤,压迫她的胃,继续再往上抵,观其势,似是要斜着插-到-她的心脏里面去。
“叮、叮、叮。”
银链持续发出擦响。
南般若的感官仍然有些迟钝,直到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她才反应过来,他手里没刀,那不是刀。
她的瞳仁一点一点收缩:“那是你……”
她感官真是太迟钝了,一时竟没认出来。
他微微偏头盯向她,眼瞳黑得瘆人,语声坏入骨髓:“以为般若胃口小,吃不下,从来也不曾勉强过。”
她睁大双眼。
“今日方知。”他笑着贴上她的唇,“撑一撑,原来都能吃得下。”
南般若:“……”
他说的明显不是藕宴啊?
她的眸光和嘴唇隐约有一点发颤,当他撑起身体,带动银链发出清脆碰撞时,她下意识蜷缩自己,拒绝他靠近。
他单手握住她整个下颌骨。
她被迫张嘴和他亲吻。
“唔……”
他腾出一只手,抓住银链,在手背上随意绕过两圈。
大手一紧,将她拽近。
她呼吸急乱,手指无力地推拒,却只是徒劳。眼睁睁看着自己深陷,眼角冒出了小小的泪花。
所幸不死药还未彻底消褪,她的感知并不清晰,只是闷的、沉的。
舒适的空虚的感觉荡然无存。
她想退,却退不开。
蔺青阳坐起身,“叮”一声清脆响动,她也被带进了他的怀抱。
她陷到渊底,目光迷茫,微有些惊恐地望着他。
他比金莲还可怕。
……,……!
……,……。
帐外燃烛噼啪,一寸寸矮下。
南般若昏沉睡过去又醒来,耳畔响彻清脆的银链声,反反复复,不知时辰。
终于在某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安稳地躺在蔺青阳的怀里。
他抬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把玩她的乌发。
南般若没装睡,轻挣一下,抬眸看他。
这是他脾气最好的时候,叫他杀人他都懒得动。
他果然懒淡瞥下一眼,薄唇轻扯,嗤道:“药效没过,便宜你了。”手指挑起她下巴,他凑近,恶声恶气问她,“感受如何?”
沉默片刻。
南般若如实说道:“心脏顶到嗓子眼了。”
这个答案蔺青阳是万万想不到。
他顿住,阴冷瘆人的黑眸里浮起一丝清晰的错愕,片刻,他实在憋不住笑,乐不可支地把她搂到他身上,低低笑个不停。
南般若很快就察觉到了他身体在变化。
她身躯发紧,心脏惊悸,不动声色找话与他说:“刚才我梦见了过去的事情。”
他敷衍地嗯着,大手往下移,摸到那条银链,手指搅了搅。
“叮、叮、叮。”
南般若尽力让自己语声平稳:“太后薨逝那会儿,我故意在你面前一直提她,以为能让你伤心。其实你根本不伤心,你那时怕是偷偷在心里笑话我吧?”
蔺青阳动作一顿。
他也想到了好玩的事情,闷声笑起来:“瞧你那笨样。”
虽在说笑,他却没有放弃本来的意图,手指仍然危险地绕着那条细链,把它缠到指间。
南般若一脸好奇:“你和你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蔺青阳无声轻啧。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点着银链,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他终于还是大发慈悲,懒声反问:“你先猜一猜,我是怎么让他喝下的不死药?”
南般若眸光微动,知道他说的是这一世的蔺青阳。
她思忖片刻。
“像你这样阴险狡诈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肯定不会随便乱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她故意夹带私货骂了他一句。
蔺青阳笑着嗯了声。
她试探道:“你既然这样问,那……便和你母亲有关了?”
他夸她:“般若真聪明。”
“你借你母亲的手,骗他喝下了不死药。”南般若沉吟,“她让他喝,他就喝,说明他很信任她。”
她缓缓点着头,下意识推出了另一个结论,“这个时间点的你,很信任你母亲。”
刹那间,床榻里的空气变得阴冷。
蔺青阳脸上笑容倒是更加灿烂,他凑近,语气跳脱地怂恿她:“再猜猜!”
南般若感觉到他的手指松开了那条银链。
她并没有松一口气,反倒有种前狼后虎、进退维谷的危机感。
此刻已无退路,她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聊下去:“所以,前世在你很信任她的时候,她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常严重,严重到让你杀了她。”
他偏头打量她。
目光很奇怪,像是某种冷血动物正在打量猎物,又仿佛带着些莫名的怜悯。
南般若陷入了自己的思绪:“若是按照时间推算……”
前世发生的这一次“背叛”,时间应该是在她父母出事之后、蔺青阳登基称帝之前。
她回忆着当时的情况:“你那时受了重伤。”
宫中与她父母那一战,他也伤得不轻,所以他故意金屋藏娇,脱离旁人视线。
“你很谨慎,别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她迟疑着望向他的眼睛,“你告诉了你母亲?她出卖了你?联手旁人,对付你?”
榻间一片死寂。
半晌,他突然伸手握住她后颈和脑袋,把她拉到近前。
“猜对了!”他凉凉笑着问,“想要什么奖励?”
她见他眼底翻涌着阴暗而恐怖的潮水。
他语气越平静,越是叫人毛骨悚然。
她丝毫也不怀疑,他下一句就会说出“奖励你去死好不好”这样的话来。
后背微微发凉,她尽力保持平静。
“我不要奖励。”她道,“这种事,没什么值得奖励的。”
“嗯?”他缓慢地偏头凑近,眼睛里闪动着探究和审视的暗芒,一错不错盯着她,“我遇到这种事,你都不幸灾乐祸吗?”
南般若摇头。
“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她的声音很轻,“我不愿意想象血脉亲人之间的背叛,想一想都会心如刀绞。”
他盯着她。
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眼眶有一点细微的抽--动。
眸中翻涌的黑暗情愫复杂到难以言说。
许久,他的气息逐渐平复。他轻啊一声:“好吧,那就奖励你的家人好好活着。”
她吃惊地分开唇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傻了吗。”他很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她的脑袋,命令她,“谢恩!”
南般若愣愣地:“……哦,谢恩。”
蔺青阳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床榻危机成功渡过。
抱她下床之前,他抬手点着她鼻尖,一本正经告诉她:“别在脑子里编排那些恶心人的温情戏码,他喝那碗不死药,只是不耐烦谢瑶在耳旁一直聒噪。”
南般若从善如流:“知道了。”
这一世的蔺青阳,可真是个倒霉鬼。
怎么就遇上了他自己?
*
虽然假装若无其事,但回忆那段往事显然败坏了蔺青阳的兴致。
二人共浴,他也没做多余的事情。
抱她离开浴池,外间已摆上了丰盛的膳食。
她身体疲累,毫无胃口。他把她放下,她便软软倚在椅背上,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他进了些饭食,淡淡瞥她一眼。
“怎么不动?”
南般若懒着身,拿起筷子,一看桌上,都是些精致的摆盘。
她恹恹道:“这些东西上辈子都吃腻了,看着就没胃口。”
蔺青阳低低笑起来。
“还想吃我做的菜?南般若,你已经错过了,有些东西,错过便再不会有。”他用两根手指捏住她下巴,唇角带笑,语气冰冷,“我若还像之前那样待你,昨夜我用真心换来的背叛与杀戮,又算什么?”
她动了动唇,无话可说。
轻嗯一声,垂下眼帘,用筷子挟了距离她最近的一道清炖酥肉,放进口中,慢慢地嚼。
他松开钳在她下巴的手指,看着她艰难地咀嚼吞咽。
眯眸,冷笑。
她咽下口中的酥肉,伸出筷子,犹豫片刻,挟了另一道吃起来和酥肉没有任何区别的素豆腐。
放入口中,一下一下慢慢地咬。
他冷冷盯着她。
南般若吃这些东西,本就味同嚼蜡,又被他这样盯着,简直如芒在背。
她勉强进了些,放下筷子:“我吃好了。”
他扫一眼她吃过的东西。
这么点分量,就连蚂蚁也喂不饱。
他冷冰冰扯了扯唇角:“爱吃不吃。我不会再给你做菜。今后再也不会。”
他拂袖而去。
*
南般若不知道蔺青阳出去干什么坏事。
她歪在窗榻歇息了许久,养了点力气,起身四下走动。
东君府她没住过。
卧房外面是一处大庭院,沙石地面,只种了两株耐旱的大树,想来是他平日练剑的地方。
环视四周,没有发现看守她的护卫。
她顺着游廊往外走,偶尔遇见府中侍者,见到她,屏息敛袖立到两侧,恭恭敬敬唤她夫人。
穿过两处月亮拱门,又过一处垂花门,一路畅通无阻。
偶尔她能感觉到被窥视。回眸,身后空无一人。
她继续往前走,中途故意向一个侍者问路:“府门从哪儿走?”
侍者恭谨垂着头,认真为她指路。
这座府邸实在很大,穿过庭园,越过水榭,她疲累的双腿隐隐有一点发颤。
距离大门越来越近,身后阴冷的注视也越来越明显。
暗中窥伺,如影随形。
再往前,她顺利看到了东君府的大门。
前庭很热闹,一个身量细高,肩背微勾的绸衣青年正在指着鼻子骂人。
南般若狐疑,谨慎地停在廊下。
就听这青年高声叫嚷:“寡人微服私访,来见东君,你什么东西,也敢拦寡人去路!滚远点!”
天佑帝,宣赫。
南般若错愕,视线一转,在宣赫身旁又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宣姮也来了。
府中管家小跑着迎上前:“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东君现不在府内,您请到堂上稍坐,小人这便使人去寻。”
宣赫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嗯,去罢。”
他大步往前走,宣姮小步随在他身侧,头顶步摇乱晃。
宣赫啧一声,偏头提醒她:“注意点仪态,你当这是你宫里哪?”
宣姮噘起红唇:“我堂堂长公主,亲自上门来求着给人做平妻,阿兄,我也委屈!我想嫁他,那是做正妻!做嫡妻!”
“有什么办法?他都成了亲了。”宣赫也很不高兴,“你什么身份,只要进了门,还不是随便压着那个南般若,她算什么东……”
宣赫忽然哑声,脚步定住不动。
他看见了站在廊下的南般若。
只见宣赫两眼发直,嘴里缓缓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什么人?!”
嘴上问着什么人,眼睛里却分明写着“神妃仙子”。
南般若敛衽,浅浅见礼:“见过陛下,见过长公主。我就是南般若。”
宣赫点头:“好名字,好听。”
宣姮脸色大变:“你就是南般若?!”
宣赫:“她就是南……嗯?!南般若!”
瞳孔惊颤,不敢置信。
南般若行过礼便想离开。这一世她与宣赫宣姮是初见,但她太了解这两个人的德性了。
正要转身,听见宣赫阴声叫了起来:“你——你见到寡人,也不上前跪拜?你这是在藐视寡人吗?你好大的胆子哪!”
南般若叹气。
她很少鄙夷一个人,宣赫正在其列。
她知道宣赫此时的心思——见色起意,知不可得,便想要折辱。
宣赫一发难,宣姮立刻兴奋起来。
“来人,”她吩咐左右,“把她给本宫押过来!”
身后大太监不禁抹了把冷汗,小心提醒这两位出门从来不带头脑的主子:“她是东君之妻。”
宣姮瞪道:“你没听见这是陛下的意思?还不去!”
大太监嘴角胡乱抽搐。
这要是单磕个头也就罢了,就怕这两位不会轻易放过,还能闹出事来。
大太监情急:“不可,不可啊……”
真是不怕主子坏,就怕主子蠢。
几名如狼似虎的太监已经冲向廊下。
这些人
身上都有功夫,惯会揣摩主子的心思,此刻逼近南般若,手掌已暗暗成爪,抓住人,立时便会狠手卸下她的胳膊。
风声愈近。
南般若虽然不怕,瞳孔难免微微收紧。
太监五大三粗,鼻孔张大,呼哧呼哧喘气的样子,让她不禁回想起前世宣姮带人把她拖出院子的场景。
她屏住呼吸,双肩轻微发抖。
“铮——!”
一道剑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还是熟悉的剑气。
一剑荡过,四名太监头颅滚落。
鲜血倒溅了宣赫与宣姮满身。
蔺青阳的身影从风中踏出,衣袂在身后缓缓落下,他双目微垂,低头擦拭着剑上并不存在的血迹,好声好气地问道:“陛下这是何意啊?”
“噗通。”
宣赫一屁股倒坐在地。
蔺青阳抬眸,和风细雨道:“在我府中这般喊打喊杀,莫非是要处置我这个不臣之人了?”
他上前一步,踢到了一只太监脑袋,“骨碌”一声滚到宣赫面前。
宣赫骇得有气出没气进,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双手双脚在地上蹭着倒退,“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我不是,我没有,误误误误会!”
“啊,”蔺青阳轻笑,“那,恭送陛下回宫?”
“是是是是!回回回宫!”
一场闹剧结束得飞快,幸存的大太监很有眼力见,没让尸体和脑袋留在东君府邸碍眼,连拖带抱清理得干干净净。
两扇大门砰地阖拢。
蔺青阳回眸望向南般若:“这就吓着了?”
她抿了抿嘴角,只问他:“是你一直跟着我?”
蔺青阳轻挑眉尾:“我在外面办事,刚回来。跟着你做什么?”
她轻嗯一声。
“你是真不累。”他偏偏头,示意她跟上,“还有力气四处乱跑,我若迟点回来,你怎么办,给他磕头?”
南般若跟在他身边。
她不理他的嘲讽,只道:“他们想给你娶个平妻。”
蔺青阳笑了下。
他道:“你觉得怎样?都是旧相识,要不然就让宣姮进府,给我生个天命子?”
默然行出一段,她轻声说道:“行啊。”
蔺青阳冷不丁站定。
南般若抬眸,见他阴沉沉盯着她。
他眸光加深:“我说没碰过别人,你一定也不信?”
视线相对。
眼看他身上的气息阴冷得快要滴出水来,她忽地弯唇一笑。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柔软,“太子不是你亲生的。”
他微微偏头,眉眼狐疑不信:“哦?谁告诉你?”
“没人告诉我。”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你每次和我在一起,中间都没有过别人。我有感觉的。”
他沉默片刻,喉结缓缓一滚,嗤地笑道:“南般若,你真自信。”
她把视线转向一边,看他府中风景。
他把她送至垂花门。
“我还有事,自己回去。”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好。”
*
南般若乖乖回到卧房。
晚膳时分,蔺青阳没有回来。
侍者摆了满桌精致菜品,她坐在桌边,一筷子也未动。
她在想他的那一剑。
有些习惯很难改变,有些能力一旦拥有之后,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若是真修成了本命剑,方才那一剑,就不该是这样。
所以,超强的防御力是因为法衣,修成本命剑,也存疑。
她按下思绪。
今日再见宣赫,观其言行,不禁让她想到更多。
此人怯懦又冲动,愚蠢却又以为自己聪明。
当初咋咋呼呼求她父亲出手对付蔺青阳,事到临头又反悔投靠了蔺青阳。
那么前世,谢瑶背叛蔺青阳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与宣赫也有关系?
她想得入神,不知时间流逝。
面前的菜肴渐渐冷凝。
等她恍惚回神,盘中已经结上一层腻人的冷油,吃不得了。
南般若召来侍者,把菜品一一撤下。
“需要给夫人热一热或是重做新的吗?”
“不必。”
她坐到窗榻。
都过了这么久了,心口和胃部还是硌得难受,对着这些东西,她没有半点食欲。
*
蔺青阳踏着夜色回到府邸。
远远望见卧房烛光融融,窗纸上映出美人清晰的侧颜。
南般若骨相好,只看影子,便知是世间难有的绝色。
有她在的地方,常年累月积下来的阴冷感觉荡然无存。
他冷淡别开视线,转身去往府中膳房。
她晚间用过的膳食整齐列在案桌上,原样放好。
他蹙眉淡淡一扫。
满桌精致菜色,她一口没动过。
这一整日,她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
“饿死也罢。”
他冷笑转身。
夜风寒凉,行在廊间,忽而想起她白日在这里笑吟吟说她知道他只有过她一个人的样子。
“自作多情。”
再往前行,热血上涌,不自觉想起她檀口微张,唇舌润泽动人的模样。
食指不自觉轻颤,他缓缓停下脚步。
“人。”他唤出暗卫。
暗卫悄然浮现:“主君。”
他问:“藕粉算不算做菜?”
暗卫摸不着头脑:“算啊。”
行出几步,蔺青阳很不高兴地回头:“有没有脑子,当然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