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守身如玉胭脂痕。

“不要对她说多余的话。”

蔺青阳漫不经心并起手指挥了挥。

羊脂白玉碗中,盛着莹润剔透的藕粉,一望便让人食欲大开。

“是,主君。”

厨娘垂头应是,小心将白玉碗置入食盒,往上房送去。

所谓“多余的话”,自然就是主君亲自为夫人洗手做羹了。

穿过长廊,远远望见窗纸上映着一道婀娜倩影。

观其影,便知绝色倾城。

“进来吧。”

屋中传出的嗓音清甜动人,便是女子听在耳中,也觉着像是冷不丁吃了一口香蜜。

厨娘心下暗叹,不怪主君大晚上跑厨房。

进了屋内,厨娘并未抬头去看,只眼观鼻,鼻观心,放下食盒便行礼退出。

余光瞥见夫人的影子,花朵一样盛开在厚重的青绒金丝地毯上。

*

南般若望向面前的食盒。

大晚上突然悄无声息给她送来这么一个东西,看着很是不祥。

感觉就像是鸠酒鹤顶红之类的东西。

她唇角微抿,抚了抚盒子上的红木提梁,将它压到一旁,然后双手捧开盒盖。

盒内无漆,木质打磨得光滑,开启时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

南般若屏住呼吸,将盒盖放到一边,视线擦入盒中。

藕粉。

怎么是藕粉。

南般若恍惚片刻,想起昨夜蔺青阳似乎逼问过她一句话——我做的藕粉有这么难以下咽?

“……”

他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虽然摸不准那个男人的心思,但此刻看着玉碗中的莹润琥珀色泽,倒是令她食指大动。

她只是没胃口,饿还是会饿的。

白玉碗配木调羹,搅一搅,磕碰刮蹭到碗壁也不会让人感觉难受。

南般若低头吃了起来。

入口清香绵厚,暖暖和和熨到胃里去。

吃了几口,后背隐约有股阴冷寒意,仿佛被窥视。

她抬头环视屋内,没有人。

南般若倒也无所谓被盯梢,毕竟落在蔺青阳的手掌心里,他要怎样只随他去。

她低下头,继续小口进食。

“笃。”

窗棂发出突兀的声响。

南般若下意识转头去看,口中的晶莹还未来得及吞下,浅浅含在唇齿之间。

忽一霎,犹如实质的冰冷窥伺攫住了她。

耳畔仿佛听见野兽骤沉的呼吸声。

“蔺青阳?”她试探着问。

四周寂寂无声,半晌,只听得窗外飘来几声春鸟啾叫。

她犹豫片刻,起身,把两扇木窗往里拉紧了些。

回到桌边,继续进食。

阴冷的窥视感若有似无,好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呼吸,一直缠绕在她身上。

南般若只能无视。

她用木调羹把碗壁也刮得干干净净。

一是真饿了,二是不想等到蔺青阳回来看见剩了东西又找茬。

忽然,身后深碧绡纱屏风上又传来一声笃响。

南般若没

回头,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放下调羹,起身漱口。

阴魂不散的窥伺感终于消失了。

*

躺下没多久,庭院外陆续传来问安的声音,由远而近。

“主君。”“主君安。”“见过主君。”

卧房木门被推开又阖上。

脚步声穿过拔步床外一层层轻纱薄帐,顷刻来到床畔。

南般若面朝里,闭眼假寐。

身旁被褥陷下,蔺青阳的气息沉沉笼罩过来,墨云压城一般。

南般若隐约闻见了一缕多余的味道。

“南般若。”他似笑非笑地叫她。

装睡没有意义,她平了平呼吸,尽量让自己没什么存在感地转过身,平静抬眸望向他。

他斜倚靠枕,单手撑着腮骨,修长的手指懒懒蜷起,搭在侧脸上。

他问:“你是觉得我奈何不了你了?”

她在心中默默骂一句有病,脸上乖顺道:“你做的藕粉我都吃完了。很好吃。多谢你。”

她夸他,他却不高兴,突然拉下脸,目光阴沉沉地:“别人做的,你要谢谁。”

南般若:“……”

这男人是真有毛病,阴睛不定的性子,夸他他生气,骂他他反倒笑吟吟。

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盯了她一会儿,唇角慢慢勾出一个笑。

他不怀好意地凑近,语气亲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心里咯噔,脸上平静:“什么事?”

他吊足她的胃口,这才缓缓扬起笑容,愉悦道:“不死药,无解。”

她的眸中浮起一丝迷茫:“什么?”

他昨夜不是已经替她解毒了吗。

蔺青阳抬起手指,将她鬓边碎发理到耳朵后面,指腹有意无意摩挲她白净透明的耳廓。

他弯起漆黑狭长的眸,吐出凉薄字眼:“你想一想,若是不死药能解,它怎么让你不老不死,永葆青春美貌?”

南般若眉心微蹙:“所以……”

“所以每一次毒发之前,你都要从我这里拿到解药,每一次。”他恶劣地、灼灼地盯进她眼底,准备欣赏她的震惊和愤怒。

半晌,她只慢吞吞眨了一下眼。

她语声温软:“那我一辈子都要被你掌控了。”

蔺青阳眯起双眼,眸中渗出冰冷探究的光,缓声开口:“嗯,对。”

她似是呆住,迟迟不回神。

他盯着她,愉悦持续太久,不觉浮起一抹烦躁。抬起手指,重重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脸。

指下玉雪般的肌肤泛起两抹红痕。

他命令她:“说话。”

“哦。”她的长睫轻轻阖下,抬起时,眸中蕴了微漾的波光,“那你有安全感了吗?”

“……”

瞳孔一震,他的气息近乎湮灭。

半晌。

“南般若。”他冷冰冰对她说,“想死,可以继续胡言乱语。”

她老实闭上嘴巴,摇头。

其实不死药的事情她并不是全无预感——世上哪有这种好事,只受用好处,不必付出代价。

前世,她定是吃了一辈子解药,只是自己从来不知道。

果然是他这种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床榻上的空气冻结了半刻。

终于,蔺青阳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挑眉笑了笑:“还记得我说过什么?想要解药,那就给我弄出来。”

南般若思忖片刻,当着他的面掰起手指算了算。

她问他:“不死药每次毒发,大约间隔……三十个时辰?”

他双眸微眯,好心告诉她:“二十九。”

她点点头,转身便要睡下:“那我明日再找你也来得及。”

“哈。”蔺青阳不禁冷笑出声,“明日你见不着我。”不等她继续张嘴说话,他凉声告诉她,“后日,也一样。”

于是她知道他今夜并不打算放过她。

“知道了。”

南般若从善如流,抬手解开自己的衣带,一寸寸褪去衣袍。

他斜倚榻枕,懒洋洋眯着眼看她。

她的五感已经恢复,肌肤接触微冷的空气,不禁浮起一丝战栗。

烛光透过深青帐幔,落在她玉雪般的身子上,漫散出盈盈惑人的微光。

他一错不错盯着她。

她放好自己的衣物,然后倾身解他衣袍。

指尖抚上他腰间黑玉扣,抬眸轻瞥他,在他垂眸望她眼睛时,手指灵巧一解,“咔”。

蔺青阳微微挑眉,忍住了喉结滚动。

她最知道怎么撩拨他。

解了束带,如葱玉指覆上他衣襟。

分明是厚重的料子,在他身上,却显得薄薄一层。

她的手指不经意划过他劲瘦的身躯,若即若离。

他好心配合她,抬起双臂,助她褪下这件沉重坠手的袍子。

她颇有些吃力地把它扔出帐外。

回身时,动作忽然一顿:“……嗯?”

在他上榻的时候,她便闻到过一缕多余的气味,此刻脱了衣袍,那股味道就更加清晰可辨了。

似是一股脂粉香。

南般若并未深究,低下头,专心对付他身上最后一件织物。

眼前是他紧窄一截腰身,覆一层薄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她探手解开系带。

他单手撑起身躯,提腿配合,似笑非笑瞥着她。

虽是百年老夫老妻,南般若脸皮倒也没厚到那程度,可以肆无忌惮盯着他看。

她目光微避,脱下这一层织物,同样扔出帐外。

回身时,胭脂香味几乎是扑鼻而来。

她微微错愕,下意识循着香味望了过去。

入目景观令她惊悸,旋即,她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胭脂水粉,靡靡几抹红。

她怔怔望着,目光忘了动。

蔺青阳坐直身躯,倾身靠过来,呼吸落到她耳畔。

“南般若。”他在她耳边戏谑笑道,“你不是很自信,我每次都只跟你?你不如猜猜我今夜去了哪里。”

她呆了一般,缓慢回眸望向他。

他不想让人看见真实情绪的时候,脸上便像是戴了面具,她看不分明。

他收起戏笑,冷漠地说道:“一个背叛过我的女人,以为我还会为你守身如玉?南般若,你真当我非你不可?”

她张了张口。

胭脂味道实在刺鼻,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把身躯仰到迎枕上,双目微虚,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愣着干什么,做你该做的。”

“好。”她轻声道,“等我一会儿。”

她撑起身躯,爬下床榻,到金盆处沾湿了布巾,带回来为他擦拭。

因为不着寸缕,她动起来便是一幕又一幕活色生香,蔺青阳便也耐心十足,只闲闲盯着她,等着她。

她回到床榻。

浓长的眼睫微微垂下,遮住她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她唇角微抿,呼吸很轻,小心地握着布巾,一点一点擦掉他身上嫣红的胭脂痕迹。

她的思绪放得很空,什么也没想,只静静做着手上这件事。

忽地,目光不自觉聚拢。

在他自己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她发现了一个清晰的手指印。

瘦长的指腹,粗糙的指间纹理,厚重的剑茧。

他……

他自己的指印……

他自己弄上去的胭脂……

??!!

南般若瞳孔一震,一时控制不住呼吸,蓦地呼出气流,双肩不自觉颤动。

“南般若。”冰冷的视线落在她后肩,他的声音阴魂不散,“你怎么了?”

她呼吸一凛。

若是让他发现她知道了,定然恼羞成怒,不知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他搞这一出,显然是要试探她态度。

南般若闭了闭眼,咬住唇。

片刻,她回眸望他,眼睛里蕴了一层仿佛来不及藏好的水雾。

她强颜欢笑:“没事啊。”

嗓音微哑,潮湿。

说罢,她疾疾低下头,继续为他擦拭。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上了沉沉的质量,他盯着她,也不知是喜是怒。

终于,他的身上一点胭脂痕迹也没有了。

她用很轻的动作把布条扔到榻下,爬到他身上,咬了咬唇,隐忍地、压抑地迎上他。

他微微蹙眉,轻哼一声,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探过手臂,捏住她下巴,逼她与他对视。

“哭了?”

她摇头:“没有。”

“吃醋?”

“没有。”

他轻笑不屑:“嘴倒是硬。”

南般若垂睫掩饰,堵他嘴一般,扶着他坚实的身躯,借力轻轻坐起来。

她体弱,但是轻盈。

盈盈而坐,也能撑上那么一会儿。

昨日吃透了他,吓人得很,直到此刻心口还有点堵。

今日若是可以浅尝辄止,那便再好不过。

“南般若。”他道,“是你负我在先,你有什么资格难过?”

她身躯微颤,脑袋垂得更深了。

半晌,挤出口是心非的声音:“我没有难过。”

看着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蔺青阳低低笑出声来:“你活该。”

他闭上双眼,仰躺在枕上,感受她那轻柔的,蚂蚁般的力道。

一下一下,像羽毛轻挠。

挠得人心痒难耐。

半晌,他终于忍无可忍。睁开双眼,探过手臂,抓住她的腰。

正要发狠,忽然对上她的眸。

一双灿若春水的眸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蓄满了泪水。

他动作一大,那两汪清泉便悠悠颤动着,扑簌簌落了下来。

“啪、啪。”

晶莹的泪珠落到他腰腹,溅起一朵朵水花。

一时分不清是冰凉还是滚烫。

“呵……”他扯起唇角,想出言讥讽她两句,话到嘴边,只道,“这也值得哭?”

她的声音带上了绵沉的鼻音:“没哭。”

她扯了扯唇角,笑给他看。

压抑得狠了,笑容比哭还难看。

蔺青阳的呼吸消失了一瞬,喉结滚动两圈,摁下无名心火:“你老实一点,以后可以没有这种事。”

她轻轻点头:“嗯。”

抓在她腰间的手指紧了又紧。

几次想要发力,都被她的泪水逼退。

她累了,呼吸越来越吃力,眼泪也像不要钱一样往外冒。

“行了!”

蔺青阳一脸暴躁,翻身把她压下。

南般若抬眸看他。

分明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事,此刻又把他自己气着了。

他低头来咬她的唇,她不经意偏头一躲,神情隐隐破碎痛苦。

蔺青阳闭了闭目,一身阴沉气息压制不住。

咬牙,潦草结束。

非但没能消火,反倒愈发不上不下地躁郁。

她轻声向他确认:“好了吗?我可以去睡了吗?”

他一脸不愉:“去。”

“嗯。”

她悄然转过身,蜷缩着抱住自己,像一只躲起来舔舐伤口的小动物。

她知道他不会再动她了,安安心心沉入梦乡。

半夜睡到迷糊时,耳畔隐隐约约听见鬼一样的声音,咬牙切齿,阴魂不散。

“有这么难过?”

“有这么爱我?”

“谁让你爱我了?”

“我会在乎你?”

一只大手握住她的脖颈,指骨隐隐颤动。

“再敢在我面前伤心难过……”

“我就杀了你。”

*

南般若醒时,蔺青阳已经不知道阴恻恻盯了她多久。

见她醒来,他似笑非笑挑起眉尾:“不哭了?”

她望了望外面天色。

透过重重帐幔,看得出来天光已经大亮。

她嗓音轻哑:“解药。”

他眯了眯眸:“什么?”

她道:“说好的,弄出来,给我解药。”

他:“……哈。”

他扯唇笑了笑,走下床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玉瓶,扔到她身上。

南般若打开瓶盖闻了闻。

果然是她前世常吃的一味“补药”——为了给她补身子,他寻遍天材地宝,吃丹药像吃饭一样。

她偏头问他:“明日、后日,你都不回来,对吧?”

蔺青阳:“……”

*

东君今日入宫,一连踢碎了十二扇宫门。

满宫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