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苍生局钱货两清。

南般若躺在蔺青阳怀里,又睡了一个素觉。

他很会照顾人。

明明他一身骨头那么硬,被他抱着睡,却一点儿也不硌人,随便翻身都会被他接住。

她想枕哪里就枕哪里。

睡得酣甜了,她的胳膊不知不觉环住他的腰,气息与他交织一处。

清冷厚重的沉水香,渐渐被清甜的花蜜浸染。

他垂下头,薄唇微微发抖,羽毛般的轻吻,落上她的鬓发,额头,脸颊。

动作温存至极,眸色却是深不见底,阴冷又灼热。

他的声线难抑地颤。

“我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永远,永远……”

*

翌日。

不死药发作时辰临近,南般若服下了牢狱里换来的那枚解药。

连续睡素觉,她手中再无存货。

她尝试过不动声色引诱蔺青阳,他却始终不为所动。

南般若心下微微焦灼,脸上却不能显出——在蔺青阳眼里,她手里应当还有一枚解药才对。

过了午时,蔺青阳忽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玄黑战甲,肩上披风猎猎抖动,腰间悬着长剑。

南般若微讶:“是要出门吗?”

蔺青阳大步走近,牵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外走:“雾都前线吃紧,我亲自去盯一盯。”

她吃惊:“我也去?”

“不然呢。”他垂眸瞥她,“留你一个人在家,岳父岂不是又要带兵来攻我府邸?”

南般若:“……”

他很不高兴:“上回塌房子修了多少钱,我也只能硬吃哑巴亏。”

南般若气笑:“你不抓我,阿父怎会打上门,你还有脸说?”

她抬手捏他可恶的嘴巴。

他个子高,身躯稍微后仰,她跳起来也够不着。

*

雾都与上京相隔万里之遥。

飞天的战舟已列阵等待,蔺青阳牵着南般若登上旗舰船楼,放眼望去,凛凛一片战舟在身后排列整齐,冷肃、森严、蔚为壮观。

战舟上,一众将士面色如水,披坚执锐。

身处其间,南般若显得格格不入。

今日她穿了一袭流仙长裙,天青玉的色泽,纹绣有银丝莲纹,涟漪摇曳,飘飘欲仙。

她身姿一动,腰间环佩轻鸣,声声悦耳。配套的头饰与耳坠都是蔺青阳亲自设计作图,再交由匠人精心打造。

环视周遭,她好像一朵错误开在了铁血战场上的娇花。

战舟集体浮空。

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一丈一丈,渐渐远离地表,越过远远近近的屋檐,爬向万里长空。

南般若牙关轻叩,握在舷上的手指越捏越紧。

蔺青阳俯身来看她:“怕高?”

她抿唇摇头:“没有。”

“脸都白了还说没有。”他抬起手指,抚了抚她唇角。

南般若偏头躲开他的手,脸色难看。

“啊。”蔺青阳记起来了,“坠舟。”

他抬手拢住她的肩膀,果然感觉到她的身躯在他手掌下无助地颤抖。

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前世那个夜晚,他亲口下令击落了她乘坐的天舟。巨弩刺穿护板,绞锁拽落天舟,把琼楼撞成一片废墟。

她随着天舟栽下来,摔断了腿,满头满脸都是灰,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被人随手拎着走。

当时他只作壁上观。

如今再回忆那幕画面,难免心痛如绞,杀欲炽盛——想要把射弩的、抓人的,挨个找出来剁了。

蔺青阳手指无意识痉挛,轻声叹息:“般若受苦了。”

他俯身抱起她,带她走进避风的船屋。

屋内雕栏彩绘,轻纱垂幔,地毯厚暖,绣榻宽敞,乍一看,与陆地上舒适的小卧房没什么两样。

紫玉炉中袅袅飘着安神香,漆金长案摆满茶果小食。

“特意为你安排的。”他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抱着她坐到绣榻里,“若是我一个人来,就待在瞭望台了。”

“嗯。”她垂着头,蔫巴巴的样子。

蔺青阳把她抱到身上,温声细语安抚,又从匣中取出事先为她备下的清凉蜜饮,哄一会儿,喂一口,再哄一会儿,再喂一口。

中途几次有人来禀报雾都前线的军情,蔺青阳只冷淡挥挥手,令人退下。

转头望向南般若,眸中重新盛满温柔。

她抬起手指,无力地推他:“你去办事。”

他不理会,探出手臂取来柔软暖和狐毛毯子,将她裹成一团,整个抱在怀里。

南般若有些着急:“你快去啊。”

他轻啧一声,温热的大手摁住她眼睛,命令她:“闭眼,睡觉。”

南般若眼前蓦地黑沉。

他把她抱得极稳,完全感受不到天舟的晃动,呼吸里交织着安神香和他身上的沉水香味,很暖,很让人安心。

这个男人实在太过强势,被他这样搂着,那些与天舟有关的记忆和恐惧尽数被驱逐——只要她愿意乖乖窝在他怀里,闭上双眼依恋他。

南般若却不。

她在他怀里奋力挣扎,喘-息着挣开他捂住她眼睛的手,抬眸怒视他。

“蔺青阳!”她的嗓音湿哑,苍白的脸颊透出一抹激愤的绯红,“正事要紧,你怎能不管不顾?!”

他好笑地挑起眉梢,漫不经心道:“什么正事能比陪你要紧?”

南般若错愕一瞬,眸中涌起恼怒:“我用不着你陪!我待在这里本就不合适,你还……”

她此刻虚弱得厉害,一激动便开始咳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蔺青阳赶紧替她拍背,端来茶水喂她吃。

南般若抬手打翻。

“哗啦!铛啷!”

“啊,”蔺青阳懂了,“般若担心旁人说闲话——不会的,我手底下没有多嘴的人。”

见他油盐不进,南般若更加恼火。

她气喘吁吁道:“你根本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蔺青阳,你轻重不分,算什么明主!你太让我失望了!”

蔺青阳蹙眉。

他盯着她苍白脆弱的面容,心疼之余,忽然福至心灵。

“天下苍生?”他缓慢咀嚼这四个字,眸光渐冷,“般若,我思来想去,倘若真是你杀了那个天命子,恐怕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了。”

南般若神色微滞。

他迭声追问:“你视我为仇敌,也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你认为我取帝皇龙气,掠夺了天下苍生的气运?即便我不曾伤害你的至亲,你也定要我死,就为了所谓苍生?!”

她的瞳孔不自觉收缩。

“原来是这样。”他缓慢重复,“竟然是这样。”

他微微摇头,眉眼之间浮起讽意,仿佛明悟,又仿佛难以置信。

她迎着他冰凉复杂的视线,哑声开口:“你危害苍生,就是罪大恶极。”

蔺青阳沉默片刻,轻而低地笑了起来。

“真是可笑的理由啊。”他抬手捏住她下颌,神情几分讥讽,几分自嘲,“南般若,你竟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天下苍生,哈!”

她睁大双眼怒视他:“哪里可笑了!”

“你不懂。”他抬起另一只手,张开修长五指,轻轻抚过她的脸,“什么天下苍生,什么仁爱大义

,不过只是当权者给自己立的牌坊罢了。”

她皱眉问:“什么意思?”

蔺青阳冷笑:“大道理都是说给底下人听的——口口声声爱民如子,一日三餐哪顿不是民脂民膏?骗骗愚人而已,你怎么也当真了?”

见她不忿,他低笑一声,“你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金枝玉叶,接触过几个底层蝼蚁,见过几次人性之恶?南般若,倘若你不是出生诸侯家,就你这身子骨早被扔出家门自生自灭了,你一个既得利益者,跟我谈什么天下苍生?”

他眸色冰冷,薄唇勾起了那一抹惯用的、居高临下的弧度。

南般若呼吸不畅,眼角逼出细碎的泪光:“你强词夺理,分明是你冷血凉薄,无情无义!”

她实在不擅长骂人。

蔺青阳冷笑:“说不过就恼羞成怒了?”

“你滚!”她抓起软枕,用力扔到他身上,“滚!我不要你在这里!你给我滚出去!”

蔺青阳起身退开几步。

她继续伸手从漆金案桌上抓来精致摆碟,往他身上扔。

她气喘微微:“我不要你的东西!带着你的东西滚远点!”

蔺青阳摇了摇头,唇角勾起浅淡的失望:“南般若,我对你的好,你全不记得,就为了些不相干的人与事,与我这样闹。”

他拂袖转身。

“哗啷!”

身后传来的脆响让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她是真气极了,竟用她蚂蚁般的力气掀了案桌。

行出几步,听着窗牖边上传来“嗖嗖”的锐声。

侧眸,见她把盘碟、小食、绣凳、锦枕、香炉、钗环……一一都从窗口抛了出去,穿过云层,落向遥远的大地。

他亲自为她设计的耳坠与头饰也未能幸免于难。

蔺青阳沉下脸,大步离开。

*

战舟凛凛前行。

处理完公务,天色已经黑透。

蔺青阳本想在瞭望台待上一晚,目光不经意扫过船屋,见那里一片漆黑,想起南般若把案桌上的烛台也都扔了。

“笨东西。”

他沉着脸踏入船屋,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只见一个柔弱的轮廓伏在床榻上,被褥也没有,怎么看怎么楚楚可怜。

蔺青阳走到近前,冷冰冰垂眸。

良久,伸出手指一探——她的眼角和鬓发果然冰凉濡湿。

哈。

赶走了他,自己又饿又冷又怕,缩在这里哭。

蔺青阳气笑。

他拎住她的细胳膊,把她拽进怀里。

她绵软推拒的力道连蚂蚁也不如。

“好了好了。”他垂头亲吻她可怜的眼角,“怪我,都怪我。”

她忿忿推他,浑身写满了抗拒。

他强行将她桎梏在怀里,温声安抚她:“是我没有说清楚。般若你想想,我身处万丈高空,距离雾都那么远,即便有心,也生不出翅膀飞到前线去——军情再紧,也急不到这一时半刻,对不对?”

她的身躯微微发颤,半晌,不情不愿点了点头:“嗯。”

他把她往身上搂了搂:“我就是担心你身体,想要留下来陪你,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惹你生气。”

她轻声道:“我知道了。”

“好般若。”他叹息,“不吵了好不好?与你置气,我心脏揪着疼。”

南般若沉默一会儿,轻声问他:“你说,像我这样的身子骨,生在平常百姓家,真的活不下去吗?”

“是啊。”他垂头轻啄她的乌发,叹道,“就是这样残忍的世道。”

“我就是想着,”她带了点鼻音,微有一点哽咽,“就是,就是希望……倘若我这样的身子骨,生在寻常百姓家,也能有活路……蔺青阳,那该是多好的世道啊。”

他扯了扯唇,下意识想要轻嗤一声,却看见了她的眼睛。

黑暗中,她的双眼明亮炽热,就这样,眼巴巴望着他。

僵滞。

片刻,他喉结滚动,低嗯一声,抬起手指,虚虚抚了抚她的眼睛。

真是……比直视烈日还要刺眼。

*

天舟继续前行。

南般若把船屋里的东西扔得实在太过干净,蔺青阳好不容易在床榻下的暗箱里找到一张毯子。

两个人挤在一张毯子里,倒是别样温馨。

她裹得像只小雪人,时不时歪身撞到他身上,冲他弯起笑眼。

蔺青阳拿她着实没办法,即便这是美人计,也难免令他生起几分慈悲为怀、顾念苍生的诡异情绪。

很是割裂。

苍生……什么东西?

白云如流水划过天舟两侧,日升月落,平静的时光飞逝如梭。

晃眼便是两日。

蔺青阳照例喂食蜜水时,忽然察觉南般若不太对劲。

垂眸,与她对上视线。

南般若恍惚眨了眨眼,抬起手,轻触他冰雕玉琢的侧脸。

“蔺青阳……”她问,“你好怪,脸怎么像木头一样?”

蔺青阳眼角一抽。

“你没吃解药?”他问。

她迟钝地思索了一会儿,轻啊一声:“不死药……时辰到啦?”

他深吸一口气,探手往她身上摸。

环佩、坠饰、簪子、白玉瓶,一件也不剩下。

他气到笑出声来:“你倒是扔得挺忘情啊南般若。”

南般若慢吞吞张大嘴巴:“……啊。”

她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顷刻便转成色厉内荏、凶巴巴的模样,“你从来没有那样凶过我!”

蔺青阳闭了闭目。

他咬牙切齿:“这万丈高空,我上哪里给你弄解药?”

他起身便要下令舰队停止前行。

南般若急忙拉住他:“你不是说快到雾都了?”

“还有几个时辰。”

她道:“上次发作,不也撑了几个时辰?蔺青阳,我口口声声天下苍生,总不能为了一己私利,耽误前线大事。”

蔺青阳蹙眉:“般若,你信我绝无怪责你的意思。”

天下苍生,哪有她一根寒毛重要?

“我的意思是,”她倾身上前,“变成木头,便可以让你全都……”

妖精吐气如兰,“钱货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