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婚后夫妻饮食男女。

夕阳照着小山坡。

给亡妻扫墓的鳏夫神智已经不太清醒。

他瘦成了皮包骨,眼底青黑,双颊凹陷,衣衫褴褛行动笨重,看着似是没几日好活了。

南般若退离那座坟,这鳏夫也不再追。

原地浑噩片刻,他像一只游魂似的飘了回去,扶着冰冷墓碑,缓缓跪坐在地。

碑上已经刻好了两个人的名字。

妻子那列芳名描白——李寿娘。丈夫还是活人,名姓描红——温平。

白与红,生与死,泾渭分明,阴阳相隔。

蔺青阳虽被南般若摁住了杀心,周身依旧阴森森渗着寒意。

“走了走了。”

南般若用力拉住他袖子,牵着他步步倒退。

蔺青阳行出几步,不动声色瞥回一眼。

南般若赶紧把他拽走:“别看了!”

他是真能一眼把人给看死。

到了远处,蔺青阳忽地笑了起来,嗓音轻懒:“你错了南般若。等你死了,我定大醉三日,载歌载舞,欢天喜地!”

南般若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哈。”

他瞥她一眼,勾起唇角,笑得又坏又好看:“下次矜持点,别再自作多情了。”

南般若:“行吧。”

*

回到营中,蔺青阳第一时间烧了热水,命令南般若洗澡。

“去去晦气。”

他随手把她换下来的衣物扔进灶膛里当柴烧。

南般若双手扶着桶边,探出两只眼睛:“蔺青阳你真迷信!我们炎洲人,才不忌讳这个!”

不就是睡了个坟头?多大点事。

蔺青阳冷笑,抬手摁住她脑袋,把她整个压进水里:“头发也给我洗干净!”

南般若猝不及防:“唔……咕噜咕噜!”

她好不容易挣开他的大手钻出水面,又被迎面而来的烧艾草熏了个倒仰——他竟把点燃的艾草插在了浴桶边上。

南般若气笑:“蔺青阳!”

蔺青阳一身愉悦,大笑着离开浴房。

他到了屋外,闲闲抱起双臂倚在木柱上,神色莫明望着天。半晌,他轻声吐字:“人。”

暗卫悄然翻下:“主君。”

蔺青阳长眸微眯,笑了下,吩咐下去一件小事。

“去,杀掉附近一个名叫温平的男人,尸体扔到河里喂鱼。”

“是!”

暗卫掠走。

“敢咒我。”蔺青阳轻笑,“山高水远,我让你们到了阴曹地府也不得相逢。”

眉眼一弯,颇有几分恶劣少年气。

说罢,他懒散行至院中,抓来一张小木凳,坐在水井边,把摘回来的野菜择洗干净,一一晾在竹篾编织的扁圆簸箕里面。

然后起身去厨房。

*

晚膳是野菜宴。

一道香椿炒鸡蛋,蛋色金黄,香椿有翠绿、有紫红,独特的鲜美辛香气味扑面而来,热腾腾勾人馋虫。

“吃,趁热。”蔺青阳替她挟了一块黄绿相间、蓬松软嫩的蛋饼,“凉了气味冲。”

南般若没吃过这个。

小心翼翼咬一口,起初有些不适应香椿辛香微苦的口感,片刻回味,竟颇有几分“上头”。

“唔,好吃!”

另一道是蕨菜炖五花肉。

五花肉切得均匀见方,蕨菜的清香浓浓炖入汤汁,肉质呈现琥珀色,一口咬下,酥烂不腻,鲜香软糯。

蔺青阳用木勺舀起汤汁来拌饭。

南般若瞥过一眼,见那米饭吸足了浓郁的汤汁,粒粒饱满晶莹,咸香诱人。

她眼巴巴等着,他一放下木勺,她立刻伸手去抢。

“不行。”蔺青阳抬手制止,“你肠胃不好,不可以吃汤泡饭。”

南般若一下一下眨眼:“蔺青阳……”

撒娇也没用,他无情地拿走了木勺。

她瞪了他半晌,他不仅不为所动,反倒拎起自己的饭桶,大口扒了整整三桶汤汁饭。

南般若酸道:“蔺青阳你好能吃,当心采到毒野菜,吃坏你的肚子!”

他弯眼笑,下手更加利落了。

南般若只好把方方正正的五花肉挟进碗里,用筷子戳出汤汁来,拌一拌,混一混,解解馋。

除此之外,饭桌上还有一个金黄酥甜的蒲公英花,一个软嫩的不知名野菜汤,一个脆脆的炸槐花。

另有一小盘荠菜饺子。

她洗个澡、歇息片刻,他就做了这么多。

中途趁着锅上水没烧开,他还见缝插针也洗了澡——南般若简直怀疑他把身体沾湿就算是洗过澡了。

吃饱喝足,舒服让人直想叹息。

“蔺青阳,”南般若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你真会过日子!”

他哼笑一声,起身收拾碗筷。

“哎,我帮你洗碗吧?”她小步追在他身后。

“滚滚滚。”

他嫌她碍手碍脚。

*

简单收拾过厨房和院子,蔺青阳收下晒干的衣物,松松搭在臂弯。

往回走,一抬眸。

南般若立在檐下,笑吟吟等着他。

天光已暗,身后一点烛火照着她的轮廓,又美又暖。

蔺青阳喉结滚动,盯她片刻,大步行到她面前:“还不累?怎不去歇着

。”

南般若摇头:“等你一起。”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等过他了。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成了活物,吸入肺腑,搅动心潮。

“嗯。”蔺青阳提步越过她身边,偏偏头,“跟上。”

进了屋,他把晒出太阳气味的干暖衣物叠好,收在床尾。

时辰尚早,眼下这身子骨,早早上床也无用。

蔺青阳揽住南般若肩膀,带她走到窗下书桌旁,打开匣子,取出几根烘好的地瓜干,递给她吃。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你若无聊,自去睡。”

他一边说话,一边翻开了手上的公文。

她不走,与他挤到同一条长凳上,慢吞吞咬着手里香甜耐嚼的地瓜干,偏头看他做事。

“我给你红袖添香。”她道。

蔺青阳忍俊不禁。

“南般若。”他斜睨她,“我可不敢叫你磨墨,怕你累死。”

南般若:“……”

她不服气,“你小看我了蔺青阳!从前我与兄长一起练字,他就喜欢用我磨的墨,我比他磨的要香滑润泽多了!”

蔺青阳蘸墨的动作停了一瞬。

他轻飘飘道:“那么久远的事你还记着。”

她道:“当然记着,小时候的事,我都还记得!”

“行吧。”他笑,“下次让你给我磨。”

南般若弯起眼睛:“没下次了,过时不候!”

他哼笑一声,低头专心写字,不理她了。

时漏沙沙。

好不容易捱到南般若犯困,脑袋开始一点一点,蔺青阳终于搁下笔,起身把她抱回床榻。

他笑着嗔道:“就你这还红袖添香?净会耽误事。”

南般若:“唔。”

这一夜,蔺青阳的身上依旧凉凉的,倚着他,南般若总错觉自己靠在一块玉璧上。

就连那股独特的、攻击性十足的沉水香,也变得浅淡。

她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放进他掌心,一根接一根,与他十指相扣。

*

一连数日,大军摧枯拉朽,荡平一处处失陷地。

雾都十三城迅速收复。

蔺青阳行军风格狠辣无情,杀伐果决。下了值,回到南般若身边,却又变成了一个宜室宜家的贤夫良父。

生火做饭浣衣,将她照料得周到妥帖。

每当他做菜的时候,南般若总会守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盯着他。

视线落在他身上,好像蚂蚁挠。轻的,软的,甜蜜却危险。

这一日蔺青阳做的是炒山菌。

他端着盘子路过她身边,刚出锅的炒山菌,鲜醇无比,热腾腾带着一股蒜香。

南般若惊奇地发现,滑嫩的菌菇上竟然还有火焰残留——在他单手颠勺的时候,火焰窜入锅中,留下了人间烟火味十足的“锅气”。

“南般若。”蔺青阳出声把她的视线从盘子里唤出来,“看着我灭了一城又一城,怎么也没见你心疼城中众生?”

不等她回话,他阴恻恻凑近,“城里肯定还有幸存者。你说,我要是个好人,是不是不应该攻城?”

南般若艰难抵抗菌子香:“……那不行,错过战机,怪物跑出来,会有更多的人遭殃。”

“啊。”他轻叹,“原来你知道。”

南般若用力推着他往前走:“我让你做好人,又不是让你做滥好人——开饭,快点!快点开饭!”

蔺青阳:“……哈。”

*

饭后,蔺青阳端来温水,喂南般若服下解药。

手指相触,她发现他指尖微微有了温热。

她抬眸瞥他,在他眼底察觉到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攻伐欲-望。

她问:“蔺青阳,这些天我吃了多少解药啦?你是不是欠了我好几次?”

他的眸色正在转深,闻言,不禁一顿。

放下碗,抬手捏住她下巴尖,轻轻晃了晃。

“有你这么反客为主?”他挑眉嗤笑,“被你这么一说,倒是叫我兴致缺缺。”

南般若乐了,当即缠住他:“你欠我你欠我你欠我你欠我!什么时候还什么时候还?”

“哈。”他推着她脑门把她抵远,“起开,我洗碗。”

她笑眯眯跟在他身后。

“成婚后的男人啊!”她装模作样地叹息,“宁愿躲到厨房洗碗,也不肯面对自己媳妇!”

蔺青阳:“……”

他只是受伤,又不是死了,看看给她猖狂成什么样。

很不爽。

但是想到她那么顺嘴说出“媳妇”二字的模样,嗤一声,洗碗的动作轻快了三分。

*

蔺青阳终究还是按捺住了性子。

大军开拔,天不亮就要启程,恐怕不够尽兴。

他问她:“此次取道炎洲,我带你四处走一走——想不想念家乡菜?”

南般若沉默片刻,低声告诉他:“我小时候吃的都是药膳,几乎不碰外面的东西。家里也不做家乡菜。”

蔺青阳:“啧。”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真可怜。”

南般若抬眸看他。

她从来都承认,生命中的浓墨重彩,都与他有关。

*

天光微明,大军出行。

途经小山包,南般若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山上遇见的鳏夫。

她道:“也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

蔺青阳随口道:“死了。”

南般若惊奇:“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你看他那模样,原也活不了几日。”

见她面露狐疑,他很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挥手示意大军继续往前。

他带她掠上小山包,寻到那座坟。

墓碑上,丈夫温平的名字也描成了白色,与亡妻李寿娘的名字浑然相融。

坟前供着元宝香烛纸钱,还有炸过的河鱼、干瘪的果子、生米。

南般若一眼就认出有些纸烛之物像是军中祭祀用的东西。

“我让人烧的。”蔺青阳闲闲告诉她,“你不是踩了人家坟?”

他行前一步,一只大手落在她脑袋上,“我迷信,生怕你夜里睡不安稳,替你善后了,安心。”

南般若点头叹息:“你真周全。”

他失笑。

“不然怎么配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