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哈!南般若啊南般若。

南般若午睡时,突然梦魇了。

意识清醒,身体却像灌了冰水一样。

冷……好冷……

她仿佛回到了前世冰狱,身躯浸在水里,周围浮满碎冰。

那时她牙关紧咬,没人知道她的舌底藏了一枚灵姜片——半道上一名小太监偷偷塞给她的——来福的人。

灵姜散发的热意护住她的心脉,令她不至于冻死,受罪却是无可避免。

寒冷像冰针,密密麻麻刺入骨缝,令人苦不堪言。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蔺青阳在叫她。

‘南般若……南般若。’

他来救她了。

她虽然冻僵,却牢牢记得自己的计划——用绝美破碎的美人计迷惑他,骗他心疼。

她用力冲着他笑。

他果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

涧底昏暗无光,冰寒彻骨。

蔺青阳任凭冷水灌入口鼻,冲进肺腑,将胸腔里的空气尽数排挤到体外。

每一口空气倒出,他的身躯都会濒死般抽搐痉挛。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她。

她的面容苍白破碎,肌肤比他周围这些深涧水还要冷。

那一次她被关进冰狱,他找到她时,她被缚在一片碎冰之间,脸和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冲他笑,骗他怜惜。

她并不知道,有些话本子是骗人的,冻得面青唇白的美人,并不楚楚可怜,也不似什么花朵破碎绝美。

冻成那德性,丑死了。

他能中计给她法衣,不是因为她好看,而是因为她是她。

‘南般若……南般若。’

她在他的眼前笑。像一朵好丑好蔫巴的花。

蔺青阳张口,倒出最后一口气。

他进入了死障区。

死亡距离他那么近,每一次探手划水,仿佛都有无数枯骨从黑暗中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胳膊,撕咬他的魂魄,要将他拽进炼狱深处。

耳鸣,双目充血,脏腑剧痛,神智摇摇欲坠。

他不眨眼,盯着那只白玉瓶。

亡妻的东西,每一样,都要找回来。

一股冰冷的杀机锁定了他。

黑暗中有暗流涌动,他惊动了某个潜藏的大东西。

水体与死瘴交织,涧底有了颜色,危机四伏,光怪陆离。

理智告诉他必须回头了。

可是眼前恍惚再一次看见她的笑靥。

她盈盈负手,回眸望着他。

“蔺青阳,你来,来啊。”

她在水底下呼唤他。

‘般若。’他的心中浮起一个极其清明的念头,‘你想我死。’

她笑吟吟偏头,眉眼天真无邪:“对啊,那你来不来?”

幽旷的涧底缥缈回荡着她带笑的声音。

那你来不来……

你来不来……

来不来……

美人乡,英雄冢。

她的身上看不出一点杀意,美好、甜蜜,就像死亡本身,温静而诱人。

她是他再世重生的执念所在。

她死了,他再也不可能飞升,只会永远留在这个世间,终究化为枯骨一堆。

死在今日,死在明朝,似乎没有太大分别。

只是,他还没有找到她的尸骨,也没有找全她的遗物。

‘般若,我知道你想我,但还不是时候。’

他目光冰凉,倏地掠入死瘴深处,探手,抓向那只白玉瓶。

几乎同一时间,一条浑身腐烂流脓的蛟怪陡然对他发动了袭击!

深涧之下,浊浪翻涌!

*

岸边。

众人停好天舟,抵达深涧附近,在周遭密林之中仔细搜寻。

很快,有人找到了一只尖脚嵌进泥土层中的香炉。

看清炉底的纹样,众人眼睛齐齐一亮——是府中的东西!

当即兵分两路,以香炉为中心,沿着飞舟行进路线前后寻找。

盘碟、锦枕、钗环……

除了糕点小食被虫鸟啄尽,其它东西倒是逐一被找回。

两队人马返回深涧碰头。

将手上拾回来的失物一拼一凑,堆成小山,惊觉那船屋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主君实在心细如发,就连按摩用的玉器也是带全了整套。

——可惜都碎在匣子里了。

暗卫天叹气:“夫人肯定想不到这些东西尽然还能得见天日。”

暗卫地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暗卫人老实道:“夫人还想不到她死了呢!”

其余众人:“……”

虽然这是大实话但是你这么口无遮拦是真当主君死了吗?

“轰哗!”

深涧忽然发出一声闷响。

水面的平静瞬间被打破,一股浓郁不祥的死水自涧底直直奔涌而上,好似地龙翻腾。

林中一震,飞鸟虫豸齐齐腾空而起,向着远处惊逃。

乌泱泱遮天蔽日。

众人咽喉发紧,祭出兵器,催动修为,全神贯注盯住涧水。

那翻涌的浊浪越来越近。

阴寒,血气冲天。

混乱中可以看见大蓬的污血以及无数剔下来的鳞片。

“轰!”

忽然有一巨物破水而出!

这涧中,竟藏了一头体型巨大的蛟蛇,只见它遍体鳞伤,出水的霎那,恐怖的吼叫几欲震破耳膜。

它长身蹿起百尺来高,污血和水花溅向四面八方。

一道极其嘶哑怪异的声音传来:“死瘴。退。”

众人心下一凛,连忙端起刚捡回来的那一座金玉小山堆,疯狂后撤。

只见涧水溅落之处,一缕一缕阴寒似活物的瘴气缓缓在乱石之间蔓延。

死瘴!

这要是猝不及防盖一脸……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蔺青阳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他翻身摔上岸,面青唇白,身躯微弱抽搐,不像个活人,倒像是个淹死多年的水鬼爬了上来。

“铮!”

剑尖拄地,他摇晃站起身,一脚深一脚浅,拖着浓长的水迹往前走。

他的脚步看似沉重缓慢,其实每步踏出,都能诡异地飘出数丈。

即便是相熟的手下,见了这一幕也难免毛骨悚然。

在他身后,那蛟怪引颈长嘶,身躯在半空重重抖动,等到力竭,“轰嗡”下坠,“砰”一声砸起了千丈巨浪。

踏出水瀑范围,蔺青阳随手撕下衣袍,“啪”一声沉沉扔在地上。

他低下头,躬起瘦高的身躯,开始呕吐。

灌满肺腑的冷水哗啦啦倒出,仿佛无穷无尽,吐到后面,水混着血,当真是一点人样也没有,看得旁人后背发寒。

双目猩红,吐毕,抬起手背,擦了下嘴角。

一抹血色曳在唇畔,与他缓缓勾起的笑容浑然一体。

他提步上前,走到那堆遗物旁边,低下头,认认真真清点。

片刻,他抬起紧攥的左手,将藏在掌心的一对耳坠、一只白玉瓶放了进去。

“辛苦。”

众人赶紧拱手:“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蔺青阳轻嗤一声。

他的嗓子辣得宛如刀割,懒得说话,挥挥手,示意众人回。

终于,把她东西,全都找回来了。

他微微阖上眼睫,压制不断涌上额头的眩晕感,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至死方休。

*

南般若好不容易挣脱梦魇。

望着窗外艳阳,她恍惚了好一阵。

噩梦中,那股阴寒、冰冻、血腥和疼痛交织的奇怪感受,令她感觉陌生。

她抬起手,触了触心口。

她忘记了梦境,只记得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

“好奇怪。”

她起身下榻,穿好鞋袜,出门,到藏书楼去找南念一。

他最近每日都在那边处理公务。她没事便会过去,给他磨磨墨,涮涮笔,听听最近上京有没有新消息。

此刻南般若刚从大梦中苏醒,人还有些迷糊,行在实木长廊间,遥望四下,忽然心中感慨:炎洲老宅,是真的很老了!

木头饱经风雨,色泽已然沉淀,廊柱、木壁、门窗都盘了厚浆,颜色积得极深。

藏书楼周遭绿荫重重,本身又是座黑木楼,更是有一种奇怪的光线都完全照不进去的错觉。

她抬头望了望天。

真奇怪,明明烈日高悬,没有一丝风,也不见一朵云,却有种沉闷的、风雨欲来的昏暗感,像黑色纱幕,笼罩在宅子上方。

*

天舟。船屋。

蔺青阳坐在软榻上,微偏着头,苍白瘦削的手指拿起一样样物件,将它们放归原处。

他的神情隐有几分恍惚,时不时要抬手掐一掐眉心,强行令自己清醒。

船屋一寸寸复原,好似时光倒流,覆水能收。

他喉结微动,耳畔又一次幻听她的声音。

大约是知道他冰冷伤重,随时都有可能死,她不跟他吵嘴了。

她乖乖坐在他对面,嗓音轻而温柔:“蔺青阳你是真不要命啦?这些又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道:“你用过的,不一样。”

她不信,随手拿起案桌上的东西,左左右右翻看:“我用过也没有不一样。”

蔺青阳放空视线,幽幽凝视面前虚幻的身影。

她死了,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感受。

就是心里空。

那是一种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填补的空洞。

就连杀人也意兴阑珊。

这些日子旧伤叠着新伤,身躯又冷又重,甚是无趣。

好歹是把遗物找齐了。

他该回到摆满她旧物的房间,随便躺在哪里,睡一个长觉,醒,或者不醒,都无所谓。

他极慢极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哑声笑道:“般若,去吧,说不定很快就能见面了。”

“行吧。”她学着他的样子说。

然后她笑吟吟放下手中白玉瓶,化成细碎光点,在他面前消散。

蔺青阳将视线投向窗外。

随手拿起她刚放下的白玉瓶,单手拨开瓶盖。

“叮。”

他给她的药瓶自然不可能进水。

他反手想要倒出药丸。

动作忽然凝固。

白玉瓶中,空无一物。

“吃了?”他微微蹙眉,旋即否定,“不。没有。”

她身上的不死药确实发作了。

所以……她不是弄丢解药,而是丢了一只空瓶子。

为什么她要故意扔掉一只空瓶子?

那枚解药,去了哪里?

他阖上双目,眼角掠过一抹冷静到极致的寒光。

记忆画面倒流。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忽一霎,时光定格,眼前浮起她满是碎星的眼睛。

凤天鼓楼。

她急匆匆拉着他,远离那面敲破的鼓。

那样大的动静,整个上京城都会被惊动。前世她家人死在凤天鼓楼,今生她会不会与他们约定过,要敲破那面鼓?

解药。

长生谷的漏网之鱼,被小白脸拐走?

南戟河身材虽然魁梧,面容却俊秀,年轻时应当与南念一差不多,当得上“小白脸”三个字。

蔺青阳唇角一点点勾起。

南般若并不擅长说谎。非说谎不可时,她习惯加上些条件。

比如——

“告诉我,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若是还有藕吃,我便回来。”

事实上她根本不会回来,她还要狠心杀了他。

又比如——

“你和我,算不算是重新来过?”

“只要我亲人安好,那就算。”

所以在送出解药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想好了退路。

蔺青阳的身躯忽如犯了急病一般抽搐颤抖,握住白玉空瓶的指骨难抑痉挛,他喘-息剧烈,倏然睁眼,眸中绽出骇人的精光。

“南般若啊南般若。”

他唇角的笑容不断扩大,越扩越大,几乎咧到了耳根之下。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