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森地牢。
南戟河见到了来福。
一支烧红的烙铁斜插在火盆之中,火光在墙壁投下诡谲晃动的影,来福被缚在刑架上,囚衣残破,血迹斑斑。
南戟河侧了侧眸。
麾下
将士开始动手清场,把蔺青阳的人全部清离,并且牢牢把守住地牢内外通道,以防被堵在牢里变成瓮中之鳖。
南戟河道:“来福公公,你受苦了。”
在这个地方,说话总会带上潮湿阴晦的回声。回声幽幽荡过冰冷霉黑的墙壁,盘旋在通道之间。
来福垂着脏污的脑袋,一动也不动。
南戟河盯了他一会儿,负起手,转身面向墙壁:“先帝早就猜到了,宣氏三代不出天命子,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叮一声轻响,身后传出微不可察的铁链碰撞声。
南戟河径自说道:“先帝着手探查,却发现处处受阻,查到哪里,哪里线索断绝——相关的人死得太干净,全是意外,毫无破绽。”
他不动声色侧耳,听见刑架上的人呼吸变重,像是在笑。
“先帝虽未查出头绪,却已经知道有一股势力如庞大阴影,深植于宫廷。”南戟河不紧不慢抛出一个大秘密,“先皇后受人暗害,难产血崩,先帝悲恸之余,心中已有计较——在宣赫、宣姮这对双胎生出之时,先帝果断换走了其中一人。”
刑架方向,呼吸骤停。
“那个婴孩,正是我亲手抱走的。”话音未落,南戟河蓦地转身,双目炯炯,盯向来福。
来福睁大了双眼,来不及掩饰眸中的震惊和恍然。
四目相对,眼神碰撞出火星。
“原来……那个流落在外的帝火天命子,是……”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来福发出嘶哑的声音。
“不错。”南戟河直言,“那个孩子,正是养在我的名下。他身负帝火,真息为金色,为了掩人耳目,我故意纵容他自幼修炼焚金诀。”
来福长长地“啊”了一声。
半晌,他苦笑道:“世人都说炎君愚忠,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南戟河面无表情注视他。
“唉——”来福叹一口长气,“炎君把深藏多年的秘密告诉我,是想从我嘴里换到真东西吗?可惜了,蔺青阳应该告诉过你,我身上有蛊,永远不会出卖自己的主子。”
南戟河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不需要,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来福瞳仁震荡:“你……”
“帝火天命子,是帝龙鼎的守护人,身上的血脉便是打开秘地的钥匙。”南戟河直视对方眼睛,憎恶道,“你能知道民间流落了一位‘私生子’,是因为你的主子感应到自己身上的帝火变得稀薄了,对吗?”
来福说不出话来。
南戟河并不需要他回答,冷笑一声:“最后一位进入秘地的帝火天命子,与蛊王彼岸香尸妃有旧。先帝正是因为触碰到这个禁忌,所以被匆匆灭口?”
虽是问句,其实已经笃定。
原来南戟河才是知道最多内情的人。
“私生子”与“蛊毒”,正如拼图的最后两块,将他所知的线索拼接成了完整真相。
南戟河垂眸轻叹:“从古至今,一代代天命人进入秘地,炼化帝龙鼎中的龙气,反哺地脉,压制死瘴。世人奉宣氏为尊不得僭越,正是为了防止天命子落到宵小之辈手中,危害整个天下,此为共识。”
“不曾想,蠹虫终究出在了宣氏之中。”
诈死,盘踞秘地,窃夺龙气,狙杀新生的帝火天命人,已有整整三代人时间。
也不知养出了好肥一条大蠹虫。
来福目光灰败,嘴唇隐隐颤抖:“炎君,对我说这些是……”
“是为了让你死个明白。”南戟河道,“先帝是我知己,我为知己报仇,要报得明明白白。”
抽刀,断喉。
看着来福的颈血汩汩流尽,彻底气绝,南戟河还刀入鞘,转身大步离开地牢。
“奉贤(先帝),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吧。”
“放心吧,那个孩子像你,终有一日,定会拨乱反正,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
炎洲老宅。
南念一问:“你是说,前世蔺青阳进入帝龙鼎秘地,总是受伤?”
“一开始是。”南般若沉吟,“有一次伤得极重,像是被什么野兽伤的。在那之后,他的修为便开始一日千里。我那时以为,帝龙鼎旁边是不是有什么守护兽,他杀了那兽,便可以窃夺龙气。”
南念一听出她话中之意:“如今你不这么想了?”
南般若轻嗯一声:“如今知道有那样一股势力盘踞宫中,专杀帝火天命子,我思来想去,谁获利,谁便是真凶——帝龙鼎秘地里面,恐怕藏的是一只吸血大蚂蟥。”
她抬起手指,像爬楼梯一样往上数。
“杀了整整三代天命人啊……一、二、三,天元年间,最后一位进入秘地的帝火天命子,有最大嫌疑。”
南念一眯了眯眼睛:“如此说来,蔺青阳在秘地,便是与之相斗。”
南般若晃着脑袋,一下一下慢慢点头。
“我这就把你的推测告知父亲。”南念一起身,“如此说来,那蠹虫的实力正与蔺青阳相当。虽然天命子已胎死腹中,但我们还是要早做准备。”
南般若乖巧点头:“嗯。”
她身子骨太弱,除了出出主意之外,也帮不上别的忙。
*
天舟。
那一日吵架的情景历历在目。
蔺青阳眼睫长垂,微偏着脸,幻听她在耳畔与他吵嘴。
笨嘴拙舌,吵架都不会,尽讲些没用的大道理,自己把自己气半死。
“笨东西。”
心口忽地传来钝痛。
他抬手掩心,只觉胸膛又空又冷,风透过去,似千万枚刺骨寒钉。
早知今日,又何必与她置气,平白浪费大好时光。
他闭上双眼。
空荡荡的船屋里渐渐添了色彩,多了一道鲜活灵动的身影。
她骂他:“你根本不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上!”
蔺青阳弯起笑眼:“你说是就是了。”
不对,不能这么说。
他火速改口:“知道了,般若爱苍生,往后我也会多多顾念。”
她不动了。
像个木头一样呆呆望着他,好看的唇瓣微微分开。
她应该说什么呢?
蔺青阳思来想去,她始终没能动起来。
他不可能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自然不知道她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蔺青阳心口渐渐浮起了躁郁的阴火,呼吸错乱,眼眶痉挛。
“咔!”
手指一颤,捏碎了身下的硬木榻。
良久。
“般若啊般若,你本该飞升成神,而不是找死。”他发出一阵轻而低的笑声,“这下好了,死无全尸,孤苦伶仃,感受如何啊?”
“呵,呵……”
“很好,你很好,你死了,我再不得飞升,你满意了吗?”
“呵呵,哈哈哈,呵呵呵哈哈!”
他笑得在地上打滚。
忽一霎,他脸上表情消失,起身,提步,走出船屋。
竖手,命令天舟减速下降。
穿过云层,遥遥可见一条深涧。
到地方了。
蔺青阳立在舷边,一身白衣在风中猎猎飘动。
不等天舟降落,他倏然翻身而下。
丧衣在空中翻飞,好似一只瘦骨嶙峋的孤雁。
“主君哪日殉情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暗卫天叹气。
“应该不会吧,”暗卫人挠了挠头,“主君还说贺我大喜来着,大约是准备给我娶个媳妇。哎,你们说媳妇是漂亮的好,还是温柔的好?”
“呆子,当然是既漂亮又温柔的啊!”
“不行不行,水满则溢,哪有处处完满的好事?万一天妒红颜……我可不想变成主君这样,不人不鬼,又哭又笑。”
三个人一起叹气。
*
“嗵!”
蔺青阳坠入深涧。
水体阴寒,到了涧底,能见度极低,黑暗间隐约泛着深绿,好似到了幽冥黄泉。
他嘴唇微动:“般若,你在这里吗?”
他在水下摸索。
这里并不见鱼虾存活。
身上新伤叠着旧伤,坠落时的震荡让伤口撕裂,透骨的寒气直往身躯里面钻,像活物一般,拼命噬咬他的生机和血肉。
蔺青阳恍若未觉,一心一
意在水下寻找。
黑暗中浮过记忆画面。
她扔那些东西的样子,恍惚就在眼前。
她用她蚂蚁般的力气掀翻了桌子,然后把盘碟、小食、绣凳、锦枕、香炉、钗环……一一从窗口了扔出去。
真不容易。竟然都没有大喘气。
蔺青阳弯起唇角,失笑时不慎呛了水。
他一边闷咳,一边发笑。
潜游许久,一无所获,胸口逐渐因为窒息而开始刺痛。
蔺青阳继续往前。
双手一寸寸在涧底乱石之间摸索。
有锋锐处割破了他的皮肉,血液冷冷渗出,滑过口鼻,带着水腥。
蔺青阳不以为意,手指用力探寻,全然不避伤处。
一种奇异的直觉驱使着他,即便濒临窒息,也要继续往前游。
“叮。”
水底无声,他却微妙地感应到,翻开的石块碰到了一样东西。
他伸手抓去,水流荡出,那个东西微微浮起,翻了个滚,落向前方。
蔺青阳不假思索追去。
胸腔已经不自觉开始痉挛倒气,他的身躯像打嗝般颤动,阴寒彻骨的涧水无视他的意志冲入肺腑。
前方是一处涧底断崖。
那个东西落了下去。
错手而过的瞬间,他看清了它的形状——装解药的,白玉瓶。
一股熟悉的死气氤氲在这处水底断崖。
这里竟然也有死瘴!
难怪潜游许久,不见鱼虾鳖。
白玉瓶悠悠坠落,像她一样,脱离他的掌控,落向他看不见的未知深渊。
蔺青阳冷笑。
他深吸气,放任冰水浸透肺腑。
纵身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