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南念一病了。
南般若来到他的病榻前,惊奇地左看看、右看看。
“阿兄!”她双眼睁得溜圆,震声道,“你竟然也会生病!”
南念一:“……”
她学着他平日的样子,伸出手去,想摸他通红的脑门。
南念一急忙拉高被褥挡住自己的脸。
他闷闷道:“别碰我,你走远点,当心染上风寒。”
南般若跺脚气道:“都怪那梦魇吓我,大半夜害得阿兄爬出被窝!这下可好,着凉了吧。”
南念一失笑:“没错,都怪它。”
她只要不责怪她自己就行。
片刻,他听着她脚步走远
了。
南念一拿开被褥,只觉头颅好似一只沸腾的蒸锅,鼻孔便是那出气口,呼呼往外冒出滚烫的白色水蒸气。
这场病来得又急又凶,若不是老宅尽是可靠的人手,他都要疑心自己被下了毒。
他尝试运转真息,只觉头昏脑涨两眼发花,真息还未成型就散了,好似一盘无力的沙。
他望天叹气,身躯沉沉陷进床榻。
正难受时,忽见南般若脚步轻盈地进来了。
她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时,分明很有几分欢快,绕过屏风进入他的视野,立刻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只见她手中捧了一只药罐。
冲天的药味,浓稠漆黑的汤汁,不必入口就知道极其涩苦。
南般若一脸关切殷勤:“阿兄!起来吃药了!”
南念一:“……”
这是报复吧?一定是报复吧?
别以为他老眼昏花看不出来,她眼睛里装不住的笑意都快要滴到药罐子里面去了!
南念一扶额坐起,挥挥手:“放榻旁,你远点。”
南般若放下药罐,并不走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
南念一无奈,喷着热气哑声道:“我还能逃避吃药不成?又不是小孩子。”
一边说话,一边端起药罐。
一口浓黑药汁入喉,双眼一鼓,差点喷出。
余光瞥见她紧紧盯着他,像个背后灵。
南念一:“……”
咬牙咽下,酸苦麻涩直抵天灵盖。
抬手再饮第二口之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踟蹰。
“阿兄,”南般若幽幽道,“我每次生病,都是这么吃药的。你堂堂七尺儿郎……”
南念一:“……”
心一横,牙一咬,干!
放下药罐,神智恍惚。
南般若甚至都不需要上前检查,她道:“你把药根都剩在罐子里啦!”
南念一:“……”
不得已再次捧起药罐,把罐底最后一口浓汤饮尽。这一口“精华”,滋味远胜全部,当真是冲得他魂魄直冒青烟。
南般若愉快地带走了药罐。
还没绕过屏风,她已经忍不住蹦跳了起来。
南念一:“……”
好一个感天动地的兄妹情。
“等下!”南念一哑声纠正她,“八尺。儿郎。”
七尺多矮啊!
南般若:“噗嗤。”
*
食楼。
蔺青阳漫不经心煮一壶茶。
也不知放了些什么花果,茶汤浓蕴,清香鲜甜得很,闻着便叫人心旷神怡。
“还没查到?”他眉眼浮起几分不耐。
探子深深叩首:“那蛊王彼岸尸香妃,最后一次显露踪迹已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情……属下无能,查找线索还需一些时日!”
胆战心惊等了许久,终于听他轻啧一声。
“三日。”
“是!”
探子捡回一命,抹着冷汗匆匆离开。
*
午膳与晚膳,病人南念一吃的都是药膳。
“阿兄,”南般若假惺惺地说,“虽然我的药膳不治风寒,但它养人啊,养好了身体,你才会尽快好起来。”
南念一:“……”
他嘴里涩,吃这又淡又苦的药膳,简直要了老命。
烧成一团浆糊的脑袋里忽然间记起一件事。
他问:“你昨日不是说,新的药膳味道还不错?”
这都什么鬼味道!
只见南般若笑吟吟捧着一盏清香扑鼻的果茶,微偏着脑袋,眼睛一眨一眨:“阿兄生病,我当然要叮嘱他们不可标新立异,一定要按照往日的来做。”
南念一:“……”
好好好,这么报复是吧?
她弯起眼睛,杀人诛心:“今日的花果茶倒是极好,清清凉凉,甜津津的!可惜阿兄喝不得!”
他瞪着她,鼻孔呼呼往外冒热气,心说这个家伙真是长不大,没盯住她片刻,她便让厨房给她开小灶。
此刻实在爬不起来,不然定要收缴了她的零嘴茶。
南念一隐忍半晌,悻悻咽下“滚蛋”二字。
*
南念一生病睡得早,南般若盯着他服过药,便也早早上了榻。
迷迷糊糊间,周围温度骤降。
她再一次感觉到了阴森冰冷的注视。
“啪。”
脚步声清晰在屋内回响。这一次,它出现在距离床榻一丈的地方——就好像续上了昨日的噩梦。
南般若呼吸发紧,心中惊悸。
“啪、啪。”
它一步一步,向着她靠近。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潮湿黏重的声响,仿佛深寒涧底爬出来的水鬼一般。
“啪、啪、啪。”
近了……更近了……
南般若喘-息急促,拼命晃动双手和脑袋,嘴里发出断续微弱的求救。
“啪。”
它停在距离床榻三尺之处,不再动了。
带着幽冷水气的沉水香味若有似无侵入她的鼻腔。
倏而,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冷笑。
南般若心脏剧烈跳动,忽一霎,她挣脱了梦魇,睁开双眼。
扭头望去,只见树影在窗前摇曳,周围静谧安宁。
南般若坐起身来,抱住膝盖抿紧嘴唇,半晌,惊魂未定。
阴森的恐惧感深深萦绕她的心脏。
梦魇里的“东西”,昨日距离床榻一丈,今日三尺……
她急忙打断思绪,头皮一阵阵返麻。
*
次日。
南念一病情没有好转。
他嗓子也哑了,说话像个粗糙的破锣嗓。
南般若见他这惨样,便没提昨夜梦魇,只叮嘱大夫给他下了双倍重药。
南念一挣扎着起身抗议:“风寒,咳咳,吃不吃,咳,药,都要,七八日,咳咳,才能好!”
南般若长长哦一声:“那我往后病了,也无需吃药?”
南念一:“……”
老老实实端起药罐。
盯着他服过药,南般若离开屋子,顺着长廊绕了一个大圈。
视线一寸寸掠过这座饱受风霜的老宅,这是她自幼生活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很熟悉,无一处阴暗森冷。
从前她有太多无所事事的时间,院中的台阶、廊柱、窗花,早已经被她数过无数遍。
这里从没死过人,怎么可能会有鬼?
南般若怏怏回到屋中,听见南念一沙哑的公鸭嗓,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阿兄。”她一副老生常谈的样子,“你多病一病,就会习惯了。像我这样,吃药跟吃饭一样简单。”
她摇头晃脑,“你可真难!”
南念一垮着清秀的脸:“咳!滚咳蛋,病都要被你,咳咳,气好了!”
南般若笑得前仰后合。
傍晚时,她盯着南念一喝了药,睡下。
赖了好一会儿,不情不愿离开他的屋子,返回自己住处。
思忖片刻,让人替她收拾出另一间厢房。
这也是一间大卧房,黑漆雕花的窗户,床榻外面立了一扇大的山水半透玉屏风,看起来很有安全感。
因为梦魇,她已经连续两夜没睡好。
今日换了床,也不认生,辗转片刻就沉入梦乡。
*
再一次被阴冷窥伺感惊醒,南般若毛骨悚然。
这梦魇,阴魂不散纠缠着她,换床都没用。
“啪。”
清晰而潮湿的脚步声落在距离床榻三尺之处。
一日比一日,更加接近。
南般若胸膛激烈起伏,冰冷的恐惧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僵冷、麻木,后背瞬间密布冷汗。
“啪、啪、啪。”
越来越近。
她拼命挣扎,嘴里发出断续的呜音。
“啪。”
它停在了距离床榻一尺之处。
幽湿的沉香味道漫了过来,像绞索缚住她,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阴冷的影子沉沉罩在她的身上。
南般若剧烈喘-息、挣动。
在“水鬼”发出低笑的瞬间,南般若忽然挣脱了梦魇。
她瞳孔惊颤,猛然将头拧向床外——
她看见了!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她看见一道瘦削至极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树影晃动,这道影子也影影绰绰地扭曲、摇晃。
南般若难以置信地掐住掌心,感受到清晰的疼痛。
她醒过来了,这不是梦。
她的屋子里……有人……不对……有鬼……
好浓一股沉水香!
一瞬间头皮麻炸,血液逆流。
她牙关打架,恐惧过了头,化为一种色厉内荏
的愤怒。
她颤声喝道:“什么人!”
在她的意念之中,这当是一声惊天厉喝,然而话音溢出唇畔,却微弱得没什么气势。
屏风上晃动的影子动作停顿。
南般若心脏怦怦错跳,撞得喉咙生疼,浑身血液哗啦直往脑门涌。
她死死掐住掌心,咬住唇。
终于,屏风后面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般若,是我。”
她脑袋嗡嗡乱响,心脏仍然悬在半空:“你谁?”
“咳、咳咳!”屏风上的黑影躬身咳嗽,“南念一。”
南般若的心脏扑通一下掉了回去。
她浑身脱力,瘫在被褥里抱怨:“大半夜的,你吓死人了!”
定睛望去,隔着屏风,只见那影子瘦长摇晃,形销骨立,病骨支离。
兄长本就瘦削,病了两日,都快脱相了。
她的心跳彻底恢复。
他哑声解释:“忘了叮嘱家仆,咳,这屋里,有沉水香,咳咳,半夜想起,给你,换——你别起来。”
南般若又好气又心疼:“你都病成这样,还惦记一个破香。”
他拿起香炉,动作微停:“般若是在心疼我?”
嘶哑的嗓音,因为病气而显出几分幽晦。
南般若虚虚扔出一只枕头:“滚滚滚,滚去睡!”
他无声笑了下。
“走了。咳,咳咳。”
他停顿一瞬,“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