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永远正文完。

蔺青阳死了。

他活着,南般若是他的妻子。他死了,她是他的遗孀。

她亲自为他操办丧礼,送他入土。

他就这么走了,走得干脆利落,那句不恨她,竟然就是他最后的遗言。

南般若回到东君府。

树倒猢狲散,偌大的东君府变得冷冷清清。她替他整理遗物,发现处处都是与她相关的痕迹,就连书案的抽屉里都要偷藏着她的东西。

南般若出神片刻,走向梨木架,抬手取下他随手扔上去的黑底太极长袍,拂平折纹,叠起来收好。

她这人有个毛病。

只要是自己用过的东西,总是舍不得扔,生怕它们“疼”。

如今倒好,蔺青阳一死,她也开始心疼他的东西了——舍不得扔,舍不得落灰,也舍不得让它们随便零落在哪里。

蔺青阳已经死了好些日子,她还是时常感觉不真实。

那么难杀,那么命硬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他说他不恨她了。

像他和她这样的关系,不恨了,大约也就是不爱了吧。

南般若望着窗外的太阳又出了会儿神。

“啾啾啾!”

两只小黄雀扑棱棱停到窗台,冲着她叽叽喳喳直叫唤。

她笑笑地告诉它们:“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鸟:“啾!啾啾啾!”

南般若:“别想他了,忘记他吧,他不是好人。”

小鸟:“啾——”

她绕到书案后,收拾笔墨纸砚。

蔺青阳当然不是好东西,他坏透了。他故意把在炎洲老宅时逼迫她“红袖添香”用过的砚台和墨锭都给顺来了,堂而皇之地摆在他自己的书案上。

南般若抿了抿唇角。

她飞快地把它们一并收进黑木匣子里,“砰”一声用力摔上木盖,脸颊微微发热。

“不要脸。”

整理书案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坐到他宽大的黑檀太师椅里,小臂伏在案桌,微偏着头,笑吟吟地对空气说话:“蔺青阳,我这几日很忙,用了好多龙气,彻底封死了雾都边上的死瘴区。你气不气?”

他要是活着,大约能气个半死。可惜他死了,气不到他了。

南般若恹恹地,意兴阑珊。

她起身,离开东君府。

踏出门槛,回眸去望,只见府外矗立碑石,上书“舍身除恶”、“力挽狂澜”、“家国栋梁”、“匡扶帝室”等字样。

南般若弯起眉眼,心情大好。

“蔺青阳,论迹不论心,我给你立了好大一块英雄碑,让你名垂青史,感觉怎么样?”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

南般若觉得蔺青阳若是泉下有知,应该能气个死上加死。

*

“帝君。”“见过帝君。”

南般若微微颔首,提步穿过重重宫阙。

那一日炎洲军与东洲军在皇城大战,宣赫以为是冲着他来的,慌不择路跌进了井里。

做天子的吓破了胆,身边宫人自然也只顾着逃命,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宣赫都泡大了好几圈,神仙也救不活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身为帝火天命子,南般若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在她身后有炎洲君这块坚实后盾,又有东君蔺青阳舍命匡扶,犹如朝阳初升,天下归心,势不可挡。

她不懂治国,可以慢慢学习。

如今最要紧的事情,便是以天赋血脉炼化龙气,压制死瘴。

死瘴一清,天下太平。

*

大多数时间,南般若总是孤影而行。

她频繁进入帝龙鼎。

饿了便吃辟谷丹,困了随意找张床榻卧一卧。

晨昏颠倒,宵衣旰食。

有时半梦半醒,浑浑噩噩,总以为那个人来到身边,替她盖上一件薄衾。

恍惚回神,心下一阵怅惘。

摇头,失笑。

她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死的时候,身体里的龙气溢散出来,落到她的掌心,她透过它们,“看”到了前世发生的事情。

漫天劫雷砸向她和蔺青阳。

她被轰杀成灰。

若是蔺青阳舍弃她,兴许还有一线飞升机会。

但他舍不下。

他硬扛着天雷,抓住她的魂魄,耗空自己近乎神祇的力量,撕裂时空,带她遁入时间长河。

“你我账还未算,想死,没那么便宜!”

他恨毒了她。

她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心魔。

他分明恨毒了她。

可惜前世教训带不来今生,他终究重蹈覆辙,即便恨到滴血,到了最后一刻,还是要舍命保护她。

*

不知不觉入了秋。

南般若发现南念一最近有点不对劲。

她把他堵在书房,幽幽盯他眼睛:“阿兄近来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南念一白净的脸庞倏地泛起一层薄红:“什么?我最近帮你处理奏折,都忙晕头了,有哪件忘了给你简书吗?”

南般若愈发狐疑。

她动手翻看他近日行程。

南念一呵呵笑道:“就都是例行公事,没什么特别的。”

南般若盯住一行不起眼的记录。

“阿兄见过蛊王彼岸香尸妃。与之交谈,无果。”她抬眸瞥他,“什么叫无果?”

南念一神色很不自然:“那个啊,就是蔺青阳死前给你下了蛊,我找蛊王老头,是想让他帮你解蛊,他却说解不了。”

“哦——”南般若恍然大悟,“我要死了?”

“不是不是。”南念一摆手叹气,“说话也没个忌讳!幽缠蛊无解,但是也无害。”

南般若根本不信:“若只是这样,阿兄何必七瞒八瞒?”

南念一哭笑不得:“我没瞒啊!就,因为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我也不记得特意跟你讲。”

她眯眸:“当真?你看着我眼睛再说一遍。”

南念一抬眉叹气,直视她:“如果对你有所不利,我当然不会瞒着你。”

南般若点点头,踱出两步。

她忽地笑了。

在某个恨意横生的夜晚,蔺青阳抓着那条银链,一边狠狠将她拽向他,一边咬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他能轻易抓住她,除了那只白玉瓶,还有一样——她说谎很明显,总要加个限制条件——假如什么什么,如果怎么怎么。

南般若低低笑起来。

原来说谎的时候真是那么明显,兄妹二人,一脉相承。

她望向南念一:“兄长当真是与我生分了。罢了,做帝君,总是要成孤家寡人。我认。”

南念一神色剧震:“般若……我……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她上前一步,逼视他:“那你说不说?!”

南念一溃不成军。

他长叹一声,闭了闭眼。

他道:“幽缠蛊,其实是个情蛊。蔺青阳那厮,想要将你的魂魄困在他身边,生生世世。”

南般若颔首:“这我知道,然后呢?”

这种话,蔺青阳在她面前说过百遍不止。

南念一很不想说,却知道她心思敏锐,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只好坦诚相告:“此蛊若是想成,他定要爱你入骨,超越生死。如此,你死后便会魂魄不灭,一直跟着他。”

南般若怔怔地:“这样啊……”

沉寂了多日的心跳渐渐加速。

南念一痛苦掩面。

蔺青阳已死。她为了大义,亲手杀死了他。此时再让她知道他爱她入骨,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徒增烦恼,平白惹她伤心。

南念一担忧地望着南般若。

“我知道了。”她平静点头,“阿兄不说,是不想我难过。”

她笑了笑:“我没事。”

心跳如鼓点擂击胸腔,她的声线微微颤抖。

南念一担心极了:“般若,你真没事吗?”

南般若弯起眉眼:“真的!”

她负起双手,轻盈转身。

走出两步,回眸,冲他笑开,“我走啦!”

南念一怔怔颔首:“哦……哦!”

*

南般若回到寝宫。

她不常在这里过夜,却把东君府那张双人

大榻给搬了过来。

他死了很久,枕头、被褥,依旧残留着淡淡的沉水香的味道,他不喜熏香,那是他身上原有的味道。

在熟悉的气息之间,南般若和衣而卧。

她忘了盖上被子。秋意像潮水,潜过雕花木窗,漫向她,一寸寸将她淹没。

她蹙紧眉心,脸颊渐渐失去血色,唇瓣颤抖。

这样冷,却没能让她醒来。

烛光在帐幔上摇晃。

忽一霎,灯烛齐齐熄灭。

南般若身躯微微一沉。她蓦地睁开双眼,翻身坐起,身上滑落一床缎被。

她颤手掀开它,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蔺青阳!”

她跳下床榻,一只脚套进寝鞋,另一只脚光着踩在地砖上,旋身向四周张望。

“蔺青阳!你出来!”

回应她的只有掠过身侧的风。

她想要维持帝君的风仪,热泪却情难自禁,滚滚而下。

“我知道你在!”

她明明在哭,明明在哭。

泪水一行一行划过嘴角,她的唇却止不住上翘。

“我还能不知道你?听见南念一那样说,你都得意死了吧!还不出来!”

她站在寝殿正中,大笑着,失声痛哭。

单薄的中衣挡不住夜风侵袭,她哭着笑着,上气不接下气。

她咳嗽起来,好像要把自己咳死。

“哈……”

身后传来一声冰冷的叹息。

她双肩颤抖,不敢相信,不敢回头。

在她身后,阴森冰冷的家伙缓缓倾身,覆在她耳畔。

“只有你能看见我,只有你能碰到我,只有你,是我的全部。”他阴恻恻笑出声来,“你猜猜我对你杀心有多重?”

“那,那……”她呜咽出声,“你下蛊,把自己给坑了,怎么能怪我。”

不等这个男鬼大放厥词,她陡然回身,一头撞进他的怀抱。

她杀了他,他变成幽灵也要缠着她。

这就是幽缠蛊。

他冷笑:“没有我,难道不是称心如意?你做你的帝君,庇护你的苍生,还能利用我的余荫……哈!南般若,我可没见你有多想我。你不过就是……唔!”

她抬眸,踮脚。

吻上他的唇,制止他说话。

辗转间歇,她抽噎着,絮絮低语:“你都知道了,我,爱你入骨,超越生死。要不然,你也不能变鬼,跟着我。”

他的气息消失了好一会儿。

终于,一只冰冷的大手扣住她的腰身,他反客为主,把她按在怀里,肆意咬破她花瓣般的唇舌。

她歪歪斜斜倒退。

腿一绊,跌进床榻。

细细碎碎的响动传了出来。

一整夜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

她一边哭泣,一边吹枕头风的模样,委实动人。

沉溺于温柔乡的男鬼为了哄她,稀里糊涂答应了她不少条件。

醒过神来,隐约感觉上当。

蔺青阳寒声:“南般若。你不过就是觉得我此刻已经安全了,再也威胁不到你的天下苍……”

她眼睫微动,还没回神,身体已经依偎到他怀里,仰起脸,唇瓣微分,向他索吻。

蔺青阳:“……”

吻完再说。

“南般若。”语气里的坚冰不自觉融化了许多,似那带着碎冰的春水。

“嗯。”她颤眸看他,唇角弯起依恋的弧度,认真地、专注地听他声音。

蔺青阳:“……”

男鬼绷紧唇线,冷冰冰问:“夜里你让我帮你什么?”

“啊。”她浑不在意,“公事,起床再说。”

她凑上去吻他薄唇,细腿缠住男鬼劲瘦的腰。

“……”

*

般若帝君展现出了惊人的治国之才。

她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

她久居帝龙鼎,炼化龙气镇压死瘴,世间发生的一切,却都逃不过她的洞察之眼。

她知人善任,赏罚分明。

从朝堂至乡野,无人不敬,无人不服。

“南般若。”蔺青阳恹恹从公文堆里抬起一双生无可恋的眼睛,“我上辈子自己当帝君,也没这么当牛做马过。”

南般若笑吟吟回眸:“把这些批完,夜里多加一刻钟。”

蔺青阳:“哈!”

他冷笑出声,“你以为我是那种……”

视线触到她蜜糖般的眸子,他唇角一抽,拉下脸,抬起手,“来,地州上的公文,全部拿过来!我看你今晚死不死!”

“不死。”她眼眸弯弯,“我们要长长久久,永远,永远。”

蔺青阳:“哈。”

她以为他不知道,她要他长长久久帮她守护这天下,想让他做工具,当牛马。

他才不……

她冲着他眨了眨眼:“蔺青阳?”

他心中冷笑不止,脸上表情要多冷有多冷。

她倾身,啄他下巴:“好不好?嗯?”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