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这天,黎雅柔起了个大早,她前一晚太興奋,没怎么睡,不知是興奋成年了,还是興奋晚上要去帝濠城,都有。
新烫的头发蓬乱堆着,黑濃濃,像一碗稠密的黑芝麻糊,在白瓷色的背脊上流淌,她打了个哈欠,顺手捋着一撮打结的卷毛。
这是黎雅柔第一次烫卷发,从美发店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回家一过水就炸开了,气的她冲去日杂店買了一堆柔顺素和摩絲。
黎雅柔一上午都窝在小卧室里打扮。
梳妆台上擺滿了进口化妆品,都是时尚美妆杂志推荐过的好货,口红管、眼影壳子皆是金灿灿。包包、高跟鞋、项链首饰被主人珍惜地收在盒子里,要用的时候才拿出来,数量并不多,但样样都是贵的,好的。
黎雅柔的几个零花钱都花在这上头了。
黎荣良简直拿她没办法,讲道理讲不过,打又舍不得。好在女儿挑不出大毛病,就是性子泼辣一点,胆子肥了一点,讲话气人一点,花钱厉害一点。总之呢,他们家不愁吃穿,过着富足美滿的小日子,只要女儿不闯大祸,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中午,黎荣良请一大家子亲戚来旺珍楼吃席,七姑八姨堂哥表妹坐了四大桌。林宝君在北角的蛋糕店为女儿定做了一只双層裱花大蛋糕,奶油鲜花搭配新鲜草莓,煞是好看。
桌上有个小男孩眼馋,正准备伸手去捞,被黎雅柔一筷子打掉,“我还没吹蠟烛,不准碰!”
小男孩做了个鬼脸,“凶巴巴,小气鬼!”
“是,我就是又凶又小气,等会切蛋糕一口都不给你。”黎雅柔翻了个白眼。惯的这群小屁孩!
小男孩扁着嘴巴跑去找他大哥告状,黎成祥骂他没用。
黎雅柔平日就看不惯这个游手好闲的堂哥,不当回事,夹了一块大肥鹅,裹上清甜的梅子酱,吃了起来。
坐在她旁边的表妹卢郡秋掩唇一笑,凑过去嘀嘀咕咕:“表姐,听说你晚上要去帝濠城啊。”
黎雅柔咀嚼的动作一顿,用疑惑的眼神问她怎么知道的。
“陈詩恩说的啊,她找我朋友借项链,被我听到了。”卢郡秋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黎雅柔说:“我不会帶你去。”
卢郡秋急了,揪她为生日新做的小裙子。
鲜亮的红色抹胸短裙,衣襟中央是一排黑絲绒蝴蝶结,是Chanel今年的海报新款,黎雅柔爱惨了,做梦都想要,只是她零花钱不够,買不起,便央求裁缝店的老师傅给她做身一样的。
老师傅有自己的审美,不按套路出牌,临时给抹胸款裙子多加了一对甜美的泡泡袖,虽然和原版相差甚远了,好在很衬黎雅柔青春靓丽的年纪。
“为什么!”
“因为你是青蛙嘴。”
呱呱呱,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你不帶我去,我就嚷嚷了——”卢郡秋作势就要喊起来,黎雅柔吓的寒毛竖起,连忙捂她的嘴。
两姐妹打闹,帶着筷子碗碟叮叮咚咚,林宝君看过来,示意她们安静些。
“带不带!”卢郡秋低声威胁她。
“……烦死你了。”黎雅柔苦着脸,“那你把嘴巴闭緊了,晚上跟着我,别给我添乱。”
九岁的妹妹黎芷安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望过来,软着小嗓子问姐姐怎么了。十二岁的黎家轩嗤了一声,“这有什么难猜,肯定是姐姐晚上出去玩,不带我们。”
黎雅柔做贼心虚,给了弟弟脑门一巴掌,“吃你的!晚上你陪小芷睡觉,我和秋妹去维港坐船看夜景了。今天是我生日,我最大。”
双層大蛋糕端上来,插满了十八支蠟烛,烛火暖融融地映着黎雅柔明灿艳丽的脸庞。
十八岁的少女在家人的注视中闭上眼,掌心合十,许愿望。
怕生日蛋糕听不清楚,她凑近火光,大声默念了三遍:发大财,当富婆,然后把百货商场扫荡一空!
到了晚上,一群同学陆续来到旺珍楼的新店,带来了大小礼物。黎容良为女儿留了最好的包厢,能欣赏维港繁华的夜景,上的菜也都是体面硬菜,葱爆大龙虾、花雕蟹陈村粉、海鲜打边炉、半边烤乳猪、烧腊拼盘、靓蒸滑鸡,给足了女儿面子。
黎雅柔中午吃饱了,晚上吃的不多,心思早就被灯红酒绿的弥敦道勾走了,不止她,卢秋雅、陈詩恩、还有另外两个小姐妹也都双眼亮晶晶的。一群女孩打扮的花枝招展,把自己压箱底的裙子鞋子都拿了出来。
方子卓也来了,送的礼物居然是一对Chanel耳环,小小的黄铜双C标志下坠着珍珠流苏,精致优雅,黎雅柔尖叫,立刻就戴上了,一群小姐妹随之起哄。
“谢谢子卓!我好中意!!”
方子卓腼腆地笑起来。这一
个月早出晚归给有钱家的小孩当家教的辛苦,也就不必提了。看见黎雅柔这么高兴,他也高兴。
又吹了一遍蜡烛,听了一遍生日歌,晚饭结束后,黎雅柔和方子卓告别,随后带着一群姐妹往最近的電车站台走去。
红色電车沿着轨道从城市尽头叮呤当啷驶来,千奇百怪的霓虹招牌亮在夜色里,头奔飞驰而过,溅起中午下的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车来了,女孩们说说笑笑地登上電车二层,从维港吹来的海风带着温热的潮气,裙擺都扬起来,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卢郡秋变戏法似的从包包里掏出一双长筒黑丝袜。
黎雅柔惊喜:“在哪搞的!”
一群女孩都围过来。
卢郡秋咧嘴笑:“十八岁就得穿这个!我买的好货,听说明星都穿这个牌子的丝袜,姐,今晚你肯定是最靓的!”
黎雅柔拿起丝袜,拉橡皮筋似的拽了下,真结实,跟着就在电车上脱了小高跟。
反正电车二层只有她们几个女孩。
薄薄的透明尼龙抵住脚尖沿着流畅的小腿一路往上,裹緊了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弧线,霓虹光斑透进车内,在这层若有似无的黑纱上辗转,很性感,仿佛穿上就变成了女人。
“真好看啊!摸着也舒服,我也要偷偷买一双。”小姐妹羡慕地摸黎雅柔的大腿。
黑丝袜是妈妈们的专属,她们这些小屁孩都没穿过呢。
“我也觉得好正啊。”
十八岁太美好了,黎雅柔如是想着,美滋滋地摸过自己被黑丝袜包裹的长腿。
不过三站就到了弥敦道,港岛寸土寸金的好地段,帝濠城夜总会就正中央。那巨大的金紫色霓虹门头招牌在夜色中闪烁,写着“帝濠城”,扎堆的豪车排开,虎头奔,宝马,保时捷,法拉利,賓利,台阶铺着红地毯,印有恭喜发财四个字,两侧整整齐齐摆满花篮,穿着银色流苏长裙的迎賓小姐踏着细高跟,对客人们笑靥生花。
一群女孩眼花缭乱了,兴致勃勃之余多少有几分怯色,都不约而同地往黎雅柔身后挤。
“阿柔……我有点緊張,怎么办。”
“我也紧張……”
“………”
黎雅柔撇撇嘴,心想她就不紧张吗?她不也是第一次来?
两条笔直的长腿煞有其事地并拢,她挺起胸脯:“詩恩,先把票拿给我。你堂哥呢,不是说出来接我们?”
陈诗恩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压根就不知道怎么联系堂哥,低着头去包里掏入场票,“我、我不知道,他说八点半让我们在门口等他。”
黎雅柔抬腕看小金表的指针,八点四十五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就知道你们都不管用。”
还得她自己来,她深吸气,雄赳赳地迈上台阶,一群女孩像小鸡仔一样跟着她。
来到门口,黎雅柔拦下其中一名迎宾小姐,把入场券拿出来,大方地问陈经理在不在,她们是陈经理的妹妹,来看表演的。
迎宾小姐让她们稍等,五分钟后,陈诗恩的堂哥急匆匆地出来,时髦的粉色西裝沾了许多金粉亮片。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靓女们,今晚太忙了,走——我给你们留了最好的座位!”陈哥扬唇一笑,干这行的,就是自来熟,“保证能把周小姐看的清清楚楚。”
一群女孩甜甜地喊一声陈哥。
陈诗恩松了口气,幸好没出茬子,不然就在朋友面前丢大脸了,“哥,朋友今天十八岁生日,你必须要好好招待,给我们送大果盘啊。”
“送送送,再送你们甜品、小吃、鸡尾酒,哪位靓女十八岁啊?”
“她!”陈诗恩一指。
陈哥这才定睛去看黎雅柔。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居然把他这个在风月场里游走的老熟客唬住了。
不是没见过这种盘亮条顺的小姑娘,帝濠城的场子里一大堆。但眼前这女孩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场,像一朵魅力四射的红玫瑰,很浓,很烈,粗暴地击中观者眼球。如今电影行业、选美比赛蓬勃发展,到处都是星探挖人,这个女孩……绝非池中物。
“你这位朋友应该去演电影,或者参加选美。”
“那可不,”陈诗恩咯咯笑,“前年有星探找她去竞选港姐呢,当时她才十六,年龄不够。”
隔年,那星探又找到黎雅柔,鼓动她参加港姐选美,是黎父把人给打跑了。黎荣良不同意女儿在台上穿泳裝,把身体暴露给一群大佬观赏,黎雅柔也不是非要参加什么选美,一来二去就不提这事了。
“现在也不晚!我这有路子,可以帮你报名。”陈哥话中有怂恿的意味。帝濠城夜总会今年赞助了港岛小姐选美比赛,总经理让他选几位资质好的,推荐过去。
黎雅柔才不上当。老爸说的对,她也不乐意被一群大腹便便的男人品头论足。
黎雅柔轻飘飘说她正在准备考试,不理会了,只雀跃地打量着四周。
原来她们穿的一点也不夸张,这里随处可见打扮艳丽,妆容精致的女孩,裙摆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蹁跹。
像皇宫一样。
音乐雕塑大喷泉变幻着各种造型,几十盏水晶大吊灯从布满油画的穹顶上垂下来,甚至还有一台崭新的金色劳斯莱斯轿车,当成装饰品,就摆在通往夜场的过道中央,供客人欣赏。
“那车是黄金做的吗?”
黎雅柔和卢郡秋咬耳朵。卢郡秋想去摸,又不好意思,干脆拖黎雅柔下水。
两个女孩手挽手,绕过音乐喷泉,没走几步,听见一阵骚动,很快就有一群黑衣保镖快步走上来,阵仗很大,气氛被渲染的紧张起来。卢郡秋急忙后退,一不留神崴了脚,黎雅柔被波及,也仓促地往后退,还要腾出手护着表妹。
“差点就撞到我了。”卢郡秋不高兴地嚷着。
陈哥及时赶来,火急火燎地把两个女孩拉到一旁,低声说:“嘘,嘘。有大佬要来,我们等他们先过。”
保镖严密把守着各个进出口,封住过道,客人都被拦在一旁。
黎雅柔瞪圆了眼,好大的排场哇,简直是电影里的场面。她踮起脚尖,好奇地张望,浓密卷翘的睫毛扑闪扑闪。
几辆豪车陆续停在旋转门外,最中间的车和大堂里的金色劳斯莱斯很像,但是看着更大,也更长。
这种车,全港岛也没几辆。
两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被保镖簇拥着,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高大而健壮的轮廓。其中一人偏着头和同伴说话,另一人只是平视前方,步伐迈的快,沉稳利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雍容气度。
她在生活里从没见过这种男人,电影里也没见过。
等他们走近,黎雅柔在保镖肩与肩的空隙中捕捉到了男人一霎而过的侧脸。
凌厉的下颌骨,高挺的鼻,眉毛浓,头发也乌黑浓密,整齐地往后梳着,露出流畅的额骨,整个人威势很重,有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就连西装的质地也极带棱角。
黎雅柔微微窒了呼吸,直到一群人消失在厚重的雕花门后,她才抚上胸口,缓着那种如有实质的压迫感。
这种男人……虽然气派十足,但看着就非善类,危险,不好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