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庄老爺子没有和子女住在一起,自从把权力完全过渡给下一代,他就携妻子从庄宅搬了出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去私人海岛度假。妻子喜歡收集老物件,喜歡東方情调,于是老爺子又一掷千金修建了一处更为幽靜精巧的中式宅院。

夫妻二人感情好,从黑发到白首,鹣鲽情深几十年。

正因如此,庄老爺子格外重视家庭,上行下效,庄綦廷这一辈有七八个兄弟,没有一个是离了婚,或者有婚外情的。

这座宅院面积不大,曲径幽深,精致优美,一草一木都展现着主人的好品味。

黎雅柔没心思去欣赏那些昂贵的花草石头,跟着庆叔径直来到室内。客厅里,一袭丁香紫花罗旗袍的老太太正坐在沙发上弹手风琴,复古悠扬的曲子很有战前港岛情调。

见儿媳到了,她忙停了音乐,笑眯眯地招呼黎雅柔过来:“老头子说你要来,就做了你愛吃的摩卡曲奇饼,来尝两口。”

庄家的男人,黎雅柔都能挑出大小毛病,但庄家的女人,黎雅柔非常叹服,各个优雅漂亮,聪明大方,人格魅力十足,不论是这位温柔婆婆,还是她的几位妯娌。

外头都说,嫁入庄家的女人各个都是好福气,不止有老公疼愛,还能坐享富可敌国的财富。黎雅柔不以为然,她觉得是庄家男人福气好,命好,会投胎,才能娶到这些好女人。

“我就知道妈疼我!”黎雅柔也不客气,捞了一块咬进嘴里,又拿了一块在手里,“好吃,等会我要打包回去,铭仔也爱吃奶奶親手做的饼干!”

老太太被哄的合不拢嘴,四个儿媳妇里,她最喜歡黎雅柔了,甜言蜜语一套一套,半点也不扭捏。

她还记得黎雅柔第一次来庄宅时的场景,十九歲的少女打扮得乖巧淑女,喊人时声音却很洪亮,像刚切开的脆红西瓜。庄綦廷说黎雅柔爱吃饼干,她就提前做了许多,又怕她认生,还想宽慰她不必緊张,没想到少女独自坐在那,快活地吃完了一整盒!

如此敞亮大方的孩子,怎么到了四十多歲,要和儿子闹离婚呢?

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大儿子是混账。

黎雅柔陪着婆婆唠了几句嗑,这才告辞,起身去了茶室。

茶室里焚着清雅的寒山仙踪,燃烧过后的高档沉香与崖柏,味道比之同调的香水更为古朴。老爷子坐在茶案前,身上穿着一套四五十年代流行的老派西服,马甲上挂一枚上了年纪的金镶玉怀表,七十三的岁数,丝毫不见老态龙钟,精神矍铄,庄严无比。

“爸,您找我呢。”黎雅柔笑着走进来,轻轻将门虚掩。

庄绍璋看了儿媳一眼,示意她过来坐。黎雅柔坐下,心思复杂地接过一杯热茶,抿了两口。

庄绍璋不是喜欢卖关子的人,开口的第一句就是:“听说你和綦廷正在走离婚程序。”

黎雅柔料到如此,还是心口一惊,连忙解释:“爸,离婚这件事您真的不能怪我,是庄綦廷他太过分了,他欺负我,监视我,威胁我,我过不下去了!”

她两眼一闭,該说的不該说的都在这短短一句里交代清楚了。当然,小心思也有,着重说庄綦廷如何欺负她。

庄绍璋重重哼了声,锐利的眸子审视着眼前的长媳。

四位儿媳里,他最不看好的就是黎雅柔,不是因为黎雅柔的家境最次,庄家根本不需要有钱有势的儿媳联姻,谁能比庄家有钱有势?

是他当初看这丫头第一眼,就心如明镜,黎雅柔泼辣跳脱,又生性散漫自由,根本就不是他那偏执固执,强势霸道的儿子靠蛮力能壓得住的,迟早翻天。

所以他不看好,对庄綦廷直言道:“她的性格不适合你。换一个乖顺的女人吧,你未来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可庄綦廷执迷不悟,年少轻狂,铁了心要娶黎雅柔。

“爸爸,我这辈子就要她黎雅柔一个女人。她不适合我,我就把她教到适合我为止。”

“你觉得你有这本事?”

“爸爸,你不会认为我连一个小東西都制服不了吧?况且她现在很乖,她是心甘情願嫁给我,她中意我。”

“……”

庄绍璋很想把自己长子的脑袋削开,看看里面装的是水还是浆糊。

那是心甘情願嫁给他的模样吗?明明是一幅屈居于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用了什么手段,庄绍璋也一清二楚,不外乎威逼利诱,蜜枣加大棒。

可庄绍璋到底心疼自己儿子,不愿庄綦廷为了一个女人茶饭不思,于是应允了这桩婚事,又用一纸协议替庄綦廷绑住黎雅柔。

这应该是庄绍璋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光明磊落的事了,帮着自己儿子欺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十九岁的小丫头。

…………

“怎么过不下去。”庄绍璋缓缓说道,“他对你不好?”

“爸,我知道您是想劝我,但这次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和他再过下去,除了变成怨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黎雅柔自知到这个份上,也没必要再客套,就算老爷子今天不準她和庄綦廷离婚,她也要争一争。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肯同意。”

“还能有什么……”黎

雅柔苦笑,用热茶润过嗓,声音低了下来,“欲擒故纵吧,想用另外的方法逼我乖乖听话。爸,我都四十多了,他还用年轻时那一套管着我,壓着我,我只要和哪个男人多讲了一句话,他就要把那人整死,您说我受得了吗?”

“他明面上答应离婚,其实是逼我向他低头。我在盛徽的所有资产全部被他冻结了,房产铺面也都被他收了回去,连这些年他送给我的珠宝,高定也不讓我全部带走,您放心,我签了那份协議,庄家的东西就算他给我,我也拿不走。”

庄绍璋沉默了许久,缓缓叹出一息,“这些东西你都舍得?”

黎雅柔颔首,到底是肉疼,那可是不是小钱,是上百亿,“舍得吧。舍不得又能怎样,总比起我继续给他当龟孙子强。”

庄绍璋不悦地瞥了儿媳一眼,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第二个敢这样和他说话的人,庄綦廷还说总会把人教成淑女,瞧瞧这教了些什么?

“在长辈面前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

黎雅柔抿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心想这么多年她不都这样吗,随后又反骨上身,破罐子破摔:“爸,我知道您一直都不喜欢我,我和庄綦廷离婚您应该高兴才是,反正您如果要逼我对他低头,不如打死我好了。”

“………………”

庄绍璋搁下茶杯,绕是内敛稳重了一辈子,也被黎雅柔气的瞪眼:“都是三个孩子的母親了,净会胡说八道!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能讓你进庄家的门?当年我向你父亲下了十三亿的聘礼,其他三房儿媳,哪个比的上你。”

黎雅柔不吱声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模样瞧着倒是委屈。

庄绍璋沉沉叹气。他怎么会不喜欢黎雅柔?他看着黎雅柔从十九岁的天真少女蜕变成如今表面尚算优雅的贵妇人,庄家女主人这个担子,她居然做的很好,从未出过差池,这简直是出乎他的意料,也讓他欣慰,感慨。

他起身走到一旁的黄花梨木柜,从抽屉里取出几份文件,“小丫头,别说我偏心儿子。这些年,我哪次偏心他了?”

黎雅柔半信半疑地拿过文件,在看清楚上面的英文后,她愣住,指尖微颤起来,她不可思議地看向庄绍璋:“这是离婚判令?”

盖了港府法院红章和日期,这便是港岛的“离婚证”。

“既然你打定主意不愿和綦廷过了,爸爸就成全你。”

“爸爸……”

黎雅柔怔忪,这张她曾心心念念,满怀期待,盼了几个月的判令就握在手里,不真实的感觉如浪潮扑面而来。

她和庄綦廷真的离婚了?彻底离婚了?这场二十多年的婚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画上了句号?

黎雅柔忽然打了个寒颤,一反常态地无措起来。

她这一生,庄綦廷留下了过于浓墨重彩的一笔,几乎占据了她整个人生,如今她和这个男人解除了婚姻关系,她仿佛历经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全息模拟游戏,如今游戏代码突然坍塌,女主角逃离二次元,回到了现实世界。

庄绍璋:“綦廷那臭小子用婚前协议要挟你是过分了,这点我会教育他。你离婚了也能享受庄家儿媳的一切待遇,家族信托里属于你的那份不变,你家婆心疼你,许诺每个月从她的账户上额外划给你八百万,你喜欢靠海的房子,浅水湾和赤柱的三套房产仍旧归你,还有你生下铭仔时,綦廷送你的两栋楼,也是你的。这样安排可好?”

黎雅柔怀疑自己听错了,“爸,您这胳膊肘往外拐………”

庄绍璋真是要被儿媳这张嘴气死,他严肃地拍了下茶案,“你也当了我几十年的女儿,在你眼里,我就如此偏心眼?什么胳膊肘往外拐,你听听像话吗!”

黎雅柔默默垂下脑袋,心中回荡着暖流,庄家的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家公家婆,妯娌小叔,还有那群小崽子们,她如明镜。

庄綦廷也对她好。

她知道。

“谢谢爸,还有妈妈。是我……太任性了。”她轻柔地说,手指牢牢抓着那份判令,仍旧有些颤抖。

“你也知道任性。我若是不允你这桩事,你俩怕是要闹得庄家鸡飛狗跳,让全港岛都来看笑话!”

黎雅柔脸有些红。

“你们离婚的消息,盛徽集团不会发布任何正式公告,也不会有任何回应,所有庄家成员在公共场合都会对此事缄口不言,以后的家族活动,你愿不愿意参加,看你自己,你想不想公开也随便你,总之庄家不会有任何回应。你清楚我的意思吗?”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黎雅柔点头,饮尽最后一杯茶,她起身,準备向庄绍璋告辞。

“小柔,若是綦廷换一种方式和你相处,你还愿意和他继续吗?”

黎雅柔一时很靜,目光缓缓投向落地窗外,小院中流水潺潺,大团大团的粉紫色绣球花开遍,这种品种叫无尽夏。

花团绵延不尽,凋零过后会重新生长,会继续开,开满整个夏季。而港岛是没有冬天的。

“爸,他这人呐………”黎雅柔眼角垂落,无奈地笑了,这抹笑容五味陈杂,甜酸苦辣爱恨贪痴皆混在一起,熬成了让她解不开的滋味。

“算了。他要是真变了,说不定会把我吓死。走啦,爸,下次带阿衍他们几个来陪您和妈妈吃饭。”

黎雅柔整理纷乱的心绪,揉了揉脸颊,明眸再度飛扬起来,她昂首推开茶室门,步伐轻松地走出去。

走廊靜谧,幔纱浮动,铺满了午后暖阳。

黎雅柔的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声音清脆,纤细的影随她晃动,刚拐出走廊,她余光瞥见一道深黑长影,脚步猛地止住。

男人静谧无声,靠墙而立,守株待兔地等她出来,高大健壮的身体投下的影子也足够覆盖她。

“阿柔。”

庄綦廷抬眸看过来,低声唤她,那张永远焕发的面容难掩一股倦态。整夜失眠,心绪不宁加上长途飛机,他到底不是铁人。

黎雅柔捏緊手中的离婚令,目光复杂地落在庄綦廷潦草敞开的衬衫领口,“你怎么在这。”

“听说爸找你,怕你受委屈,一下飞机就过来了。”庄綦廷呼出气息,伸手去搂她,“宝宝,别和我怄气了好不好。”

“你……喂……你松开我!”

粗壮的胳膊像两条巨蟒,一左一右勒住她。

庄綦廷一碰上她就克制不了,只想深深地,重重地将她揉进骨血里,昨晚他辗转未眠,脑中不停地回荡她那句“滚”,她那歇斯的面容。

他哪里做错了吗?不就是把那讨厌的小男人弄走了,值得她让他滚?他讨厌一切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不该是天经地义吗?他是她丈夫,他有这个权力不是吗?

“阿柔,宝宝,老婆……不準再对我说滚。不准。听见没有。”

庄綦廷抱住她转了半圈,把她压在墙上,急切地要去吻她,来自草原上泥土和日晒的味道,私人飞机上的香氛味道,风尘仆仆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独有的烈性木香,全部兜面而来。

舌灵活地钻进去,没有章法地搅动。

黎雅柔唇瓣上全是他杂乱的味道,口红花了,呼吸凝滞了,想喊人又想到这里是家公家婆的地盘,被人撞见未免丢脸,只能发狠地去推他,“庄綦廷……庄綦廷!你清醒点!”

庄綦廷指腹不停地摩挲她细腻的面颊,“我很清醒。我想你。我想你。阿柔。”

“我们真的离婚了。”

“不准再提离婚这俩个字。”

黎雅柔被他抵在墙上,绝对的力量令她动弹不了,双腿被他矫健的长腿压住,宛如一只钉在墙上的标本。

她缓着加速的心跳,和他对视,看见他眼中爬着血丝,心底滋味复杂,这一次没有歇斯底里,只有平静,甚至是轻柔,她叹气,“庄綦廷……我们真的离婚了。”

庄綦廷蹙眉,“阿柔,你非要——”

“你看看这个吧。”黎雅柔把离婚判令举起来,白纸黑字顿时切断了两人交缠的视线。

庄綦廷凝神,飞速扫过,手掌忽然猛地攥緊,声音低沉,好似压着一场狂风暴雨,“哪来的?”

他明明已经让人去撤诉了,也打了招呼,不准离婚判令下来。

“爸给我的。”

“綦廷,我们真的……结束了。”

她从来唤他都是连名带姓,甚少用这样温柔的语调,只是这温柔是裹了蜜的毒,是正中心脏的箭,令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搅。

庄綦廷猛地偏过头,不让妻子看见他狼狈的神情。就这样暂停了几息,他抽走那张判令,喉结滚着,就在黎雅柔的眼前,将判令平静地撕成两半。

“你这样无用。”黎雅柔也不拦,任由他撕。

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撕掉可以补办,无法改变了。

庄綦廷只是沉默,整个人像一把绷紧的弓,体内的温度在一节一节上升。他把撕掉的纸揉皱,狠狠掷在地上,双眸再度深深凝住她,要活吞了她,随后转身,大阔步朝茶室走去。

男人走了,也带走了那些混乱的气息,烫人的温度,黎雅柔舒出长气,心跳快要撞出来。她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将唇边被吻花的口红整理干净,镜子里,双眼湿漉漉地,她失神了片刻。

紧跟着,一声重重的摔门声从走廊深处传来。

“砰”地一下。

黎雅柔心跳突突,嗅到风雨欲来的凛冽,赶紧收起镜子,飞快离开战场。庆叔守在大门处,见她出来,恭敬问好,说车已经备好了。

黎雅柔看着那台黑色宾利轿车,突然心血来潮,“叔,我记得我有一台兰博基尼停在这,钥匙还在吗?”

庆叔想起来了,“是有一台,停了好几年,不过每年都有按时保养。您若是要用,我派人送到老宅。”

黎雅柔微笑,“把钥匙给我,我自己开回去。”

庆叔面露难色,“这不太好吧,少奶奶。大少爷说过不让您开这种跑车。”

庄綦廷送过黎雅柔十几台跑车,但不准她开,每次她要开,都必须在他的监督之下,只因她有一次差点撞上山体护栏,庄綦廷从此以后就禁止她单独碰跑车。黎雅柔再三抗议过,那天是因为雨天地滑,不是她技术问题,可惜庄綦廷压根不听。

黎雅柔平时出门都是专车接送,久而久之也歇了开车的心思,她名下的跑车不是给了儿子,就是借了亲戚朋友。

黎雅柔冷哼,想起这个又来气了。本来她还有些怜爱庄綦廷,毕竟被亲爹卖了,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怜了,明明可怜的是她!被男人管了二十几年的她!

她凉凉地盯了庆叔一眼:“我与他离婚了,以后不要喊我少奶奶,喊我………黎女士。”

“对,黎女士,或者黎太!”黎雅柔无比满意这个称呼。

给庄綦廷当太太这么多年,不知被多少人喊过“庄太”“庄夫人”“庄家少奶奶”,现在她要当黎女士,当黎太,当黎夫人,黎小姐,黎总,黎老板都可以!

庆叔:“……………”

兰博基尼的钥匙最后回到了黎雅柔手里,她迎着阳光和满园的无尽夏,戴上墨镜,飒爽地拉开跑车门,一溜烟坐进去。

超跑发动,咆哮声震耳欲聋,黎雅柔的魂都要冒出来了,她一脚踩上油门,强烈地推背感令她爽到升天。

“啊!爽死我啦!拜拜啦,老东西!”黎雅柔兴奋地握紧方向盘。

红色的兰博基尼是一匹奔跑的骏马,载着美丽的主人,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

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茶室里争吵的父子,庄綦廷大步走到落地窗前,看见那台消失许久的红色兰博基尼再度重现天日,完全就是一头脱缰的野马,驰骋狂奔。

他气得面容都一度扭曲,说过不准这小东西开跑车的!还开这么快!

庄綦廷一肚子火气撒不出来,扭头看向自己父亲,幽深黑眸锋利如刃,他沉声怒道:“爸,我对您太失望了,我和阿柔的事我们自己解决,要您瞎操哪门子的心!”

“阿柔年纪小不懂事我可以理解,您都一把年纪了,也不懂事吗!”

“???”

庄绍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儿子,他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老爷子气的火冒三丈,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依旧矫健,抄起一根庄严的蛇纹木手杖,对着庄綦廷就是一顿抽打,毫不留情。

“我看你是疯了,我对你都没失望,你倒是对我失望起来了,庄綦廷,看清楚,我庄绍璋是你老子!不是你的龟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