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知雨去年九月回国,那会暑假结束没多久,但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差到频繁旷课,启动自己异常艰难,哪怕只是平躺在床上不做任何事,都会耳鸣心慌,吃成分简单的食物也无可避免地呕吐。他急剧消瘦,每天都像被裹在黑色的陈尸袋里,透不上气。
一天,迟润青收到他久违的,分不清是求救还是告别的微信:姐,我好像要死了。
女人心慌意乱地赶到他公寓,看到躺在地板上手搭腹腔大口喘息的弟弟。
他望着天花板,仿佛已无知觉。
那是迟知雨迄今为止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
大脑的保护机制似乎已为他自动屏蔽基础细节,偶一回顾,也只有姐姐失措地哭喊,憧憧人影,救护车的鸣笛,还有窗后橘红色的曼哈顿悬日,边缘线模糊,叫人目眩神迷。
同一轮夕阳嵌入落地窗后的远山,短暂的分神被女生打断。
她没有思考过久,给出解决方案:“我再做十天,按照之前的价格收费。但是有要求,你必须跟我一起下去遛狗。让饽饽真正信任你依赖你,清楚你才是他的主人,不可以再用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或换取自
己想要的。”
迟知雨故作漫不经心:“哦。”
又奇怪地看狗一眼:“它要什么?”
他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它又怎么能知道它要什么。
舒栗以拳叩击手心,分析着:“我猜,它只是需要让它感到安全稳定的人、关系、环境,虽然你收留了它,但这么多天下来,它一直在‘易主’,从王医生到我再到许阿姨,流浪狗很敏感的,饽饽明显不是享受型狗格,而是讨好型。你既然选择收养它,就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好吗?”
迟知雨反驳:“我怎么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了,我对它还不够好?”
“你连遛它一次都要连哄带骗。”舒栗想到面前这尊大佛有多难请就置气。
围观的许阿姨突然插话:“小舒啊,这我可要为小雨说几句了。你走之后几天,小狗基本是他下去遛的。”
舒栗立即露出“不信谣不传谣”的荒诞神情。
迟知雨对上她惊异的目光:“你什么眼神?”
舒栗毫不掩饰,眼睁得更圆:“目睹世界第九大奇迹的眼神。”
她滑跪起来也很是洒脱:“骚瑞啦,是我误会你了。”
迟知雨:“你对我的成见还少么?”
“哪有,你别给我加戏啊,”舒栗摇摆两下手指:“对你印象不好我大可以直接不来。我还被你挂了电话诶,到底谁更不礼貌?”
“你在电话里的态度是人该有的么,好歹遛了快半个月狗,对饽饽一点感情都没有。”
女生遽地蹲下身,像被连天鞭炮吵到那般,猛盖住小狗耳朵,甜言软语:“啊——你什么都没听到,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这种话不要听,小狗会伤心。”
迟知雨张口结舌。
最后憋出一句:“没人给你加戏,你一个人戏就挺多。”
再扭头,男生已经准备往沙发那悠哉转移,舒栗扬声:“等会儿!”
他转头,困惑地指指自己:“叫我?”
“不然呢?”
“哦,没听到名字,不知道你叫谁。”
到底谁戏多。
舒栗怒极反笑:“你能不能别学我说话?有点自己的创意。”
迟知雨几不可见地颔首两下,一脸“受教了”,又回过头去,慢条斯理往沙发走。
舒栗无言:“迟知雨!”
他这才第二次转头,扯着一个能让人瞬间泄气的浅笑:“嗯?干嘛?”
“我话还没说完。”
他下颌一牵,示意她膝下狗:“继续啊。”
舒栗皮笑肉不笑,走到他面前:“你知道吗,我这会儿严重怀疑你是嘴欠了,无处施展,想找个人上门跟你吵架才把我骗过来的。”
男生闻言,如遭奇耻大辱,满脸不可思议:“骗?要不是饽饽不吃东西,我还会麻烦你这个大忙人登门?你见我给你打过电话?”
舒栗努努嘴,“是没打过电话,但打过视频哦。”
“……”迟知雨暗恨,他之前为什么要做那些多此一举的蠢事,才能让她的招式层出不穷。
他声音低下去:“你先提出的。”
舒栗接茬:“对啊,最后什么也没捞着,还讹走我五毛钱。”
“现在给你看,看回来。”
话音刚落,男生忽的倾低上身,脸一瞬凑近,四目几乎齐平。
舒栗呆住,感官陡然被这张放大版3D帅脸充斥,很难不致人语言系统失灵。
尤其是他浓黑剔亮的瞳仁,直直逼视而来,她瞬时缩小了,被关押在里面,逃不开。
舒栗鼻息凝滞两秒,岔开双目:“好了,知道你很帅了,谢谢。”
她一边夸赞,一边做足了坦然接受此男恃靓行凶后,绝对要从天而降的嘲讽,却没想到他只字未语,径自走回沙发,坐下开始拨弄遥控器。
那上面好像粘到奇怪却无形的东西,他上下正反翻看多次,最后把背面电池板拆卸,自说自话:“哎?怎么打不开?”
舒栗见状,取下左肩帆布包:“我带了电池。”
“七号的是吗?”舒栗在他身畔坐下,窸窣地翻动内兜。
迟知雨隔着头发揉揉存在感变强的耳朵,又摸摸后颈,撑住膝盖,自认岿然地坐定,还掂量起是亲自接手电池,还是把虚假“断电”的遥控器交给她。
靠……他在手足无措什么。
坐这么近,是不是想趁机对他图谋不轨?
他今天要撒谎多少次?
人一生的骗局额度有多少?他会不会为此下地狱?
左侧沙发塌下去的时候,他只觉得心口也跟着陷落了一块。
蓬乱的思绪很快被女生收止,她平静吩咐:“遥控器给我。”
“哦。”
余光里,她娴熟地掰出电池,又将新的替换进去。她的甲面和她的脸一样,不假雕饰,没有任何图绘或油彩,剪成只超出指端一点的弯弧,摩得格外平滑,甲缘也没有半点毛刺和死皮。
拇指上的月牙非常明显,像初阳在海平线探头。
长得好身心舒畅的一双手;
也让他看得很身心舒畅。
他下意识对比自己的。
他十指上的“小太阳”历来是稀缺产品,这两年更是全军覆没,也像他一样糊里糊涂地熄灭了。
嘎达,合盖的响动关闭他窥视的窗口。
左侧的女生已横臂对准电视墙,黑幕变亮,画面定格在CCTV-17,央视农业农村频道。
迟知雨在她即将说话前极速开口:“阿姨看的。”
“哦……”舒栗语气秒down:“还以为你不光是星露谷老农,还是精神老农呢。”
“我不喜欢种田,只喜欢打打杀杀,懂么?”迟知雨挨向靠背。
舒栗领导式鼓掌,一字一顿:“哦,厉害。”
舒栗又看看时间,起身道别:“我先走了,明天会按时过来。”
男生从低处瞥她:“今天不遛?”
舒栗说:“五点都不到,还有大半个小时,我待这儿干嘛?”她望眼酣睡成焦糖狗饼的饽饽:“你这几天不是自己也能遛?”
迟知雨掰着手伸了个懒腰:“你一来就想睡觉了。”
“振作点好不好?你已经是位父亲了。”她又演上,字字铿锵。
“……”
迟知雨默一秒:“你在这待到五点半不行吗,钱照付。”
舒栗回:“这不是待不待得到五点半的问题。”
“那是什么?”
“是我根本捱不到五点半。”
“……”
捱?
和他在一起需要这么度日如年?嘴上不情不愿,还不是他一有情绪就马不停蹄赶过来,现在开始拿姿态。
迟知雨将电视静音,装作随口一提似的打商量:
“打会儿游戏?”
“不打。”
“看电视?你爱看什么台?”
“我上次看电视可能都是十年前了。”
“唱K么?”
“你家还能唱K?我就说——难怪你有麦克风。”
“唱?”
“不。”
“那你去书房学习。”
“我在电竞房学习不太能专心。”
“……”
“跟狗玩吧。”
“可是狗在睡觉,我总不能吵醒它吧。”
“我也要去补觉了,”迟知雨从沙发上站起,他从来没这么无计可施过,再不想屈居人下:“你爱干嘛干嘛吧。”——爱去哪去哪,反正以前他也没管过她。
他又凉嗖嗖问:“电池多少钱,我转你。”
舒栗跟着看一眼,大方道:“不用了,本来就是备用电池,送你啦。”
尔后拦住这堵说走不走冷言冷语的人墙:“对了,等一下。”
“叫谁等一下呢?”
“?”
舒栗掏出典藏已久的宇宙无敌之咯噔称谓:“迟少,烦请你等一下。”
“……”
迟知雨抬脚就走。
“好啦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我真有事要你帮忙,”她再度追上他,从包里取出两沓困扰她几日的便签本,分别用左右手举高,面朝迟知雨:“你帮我看看,哪个更顺眼。”
迟知雨掀眉,摆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眼神却认真聚起焦:“这什么?”
舒栗忽有些不知道怎么作答,抽象道:“本人赶路收获的果实。”
迟知
雨顷刻意会:“你做的?”
舒栗点头幅度加大,笑容也变得更鲜明:“对啊,好看吗?”
男生难得没说风凉话:“还可以。”
“我仔细看下。”他把两块便签先后右抽过来,干脆地在旁边餐桌坐下,又将两者平放,来回扫视。
舒栗坐去他对面,双手环在桌上,友情提示:“你可别一开口就是我怎么给你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明显不一样好么,我又不是色弱。”
舒栗忍俊不禁,这话可千万别被梁颂宜听到。
迟知雨无半分优柔,须臾间敲定结果,把心选优胜方滑给她:“这个。”
舒栗定睛,似乎是色调偏轻那款。
她伸手将淘汰选手一并捞回,确认结果:“你喜欢浅一点的啊?”
他成竹在胸:“不是我喜欢浅一点的,是这个就是更好看。”
与此同时,舒栗手机震动,她摁开来看了看,是梁老师姗姗来迟的选项:右边。
舒栗点开下午发送的大图对照,她给出的结论与迟知雨恰恰相反。
舒栗内心呃啊一声,堵心扶额:“怎么办?”
迟知雨问:“怎么了?”
舒栗说:“我还问了别人,她选的另一个。”
男生似笑非笑:“一边问我,还一边问别人。你能不能专一点?”
什么鬼。
舒栗被他的措辞弄得哭笑不得,又听他轻描淡写启唇:“我在哥大选修ModernartA+评级,他什么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