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颗板栗投桃报李

最开始,舒栗想说,你的脸很精彩啊。

但这种与生俱来的价值与优点,在迟知雨眼里肯定不值一提。

就像一张早早定版的书衣。花纹繁复,嵌有金箔,任谁路过都会驻足多瞧几眼。

在实习的日子里,舒栗也遇到过类似难题,来自一名男学生。但那位少年的外在条件远不及迟知雨,他矮小,畏缩,家境一般,双亲不睦,常年龟在座位里,难与人相交,画地为牢。有一回舒栗批到他练习册,发觉内页夹了张纸条,上面一笔一划写着一句日文,“僕が死のうと思ったのは”。

这个岁数的学生二次元浓度普遍偏高,舒栗第一反应是他不当心遗落在里边的。

但其中那个“死”字刺着她眼球,舒栗无法轻视。她拍下照片,识别这句话的含义。

它的中文翻译是中岛美嘉的一首歌,《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这不是一个正向标题。

舒栗心中一怵,趁着课间休息反复浏览歌曲信息。歌词立意并不极端,相反温柔振奋,在试图挽留每一个厌世轻生的人。

学生将它插在书里,用意不详,贸然在同张纸上回复,她怕唐突到对方。

舒栗选择将那张字条放回原页。

但她开始难安。

也许是职业敏感,又或者直觉使然,她总认为那是一个信号,一个溺水者嗳出来的气泡。

当日晚自修结束,她没忙着走,让课代表帮忙唤他出教室,对方有些错愕,但还是照做。班里的地鼠同学,突地被比自己大不到几岁的女实习老师单独拎出。全班举目,有血气过剩的好事男生在班里嗥叫,看热闹不嫌事大,又被舒栗乜停。

舒栗领他走到长廊尽头,避开放学时分激涌的人流。

“我今天有改到你作业,里面夹了张写着日语的字条。”她回头开门见山:“是想给老师看到的吗,还是不小心放进去的?”

男生的脸登时涨得通红,嗫嚅道:“不小心的,放在里面忘记拿出来了……”

“因为写作业的时候刚好在听这首喜欢的歌吗?还是生活里遇到了什么让你难受不舒服的事?方便或愿意跟我说说吗?”

“没有,”他双眼怯弱地垂下去:“我没遇到什么事。”

“不用怕我。”她说。

“我还不是老师,大学都没毕业呢,”她讲话直爽但也圆融:“除了年长几岁,跟你没有太大区别。可能我能力有限,无法为你解决,但我肯定能够分担一点或者当一个树洞。”

男生这才敢看向她。

他懊丧地摇头并袒露,袒露他没有优点,一无是处,感觉活着很没意思。

当时的舒栗下意识反驳:“谁说你没有优点?”

然后,那孩子眼底闪着微光,期待她说出什么来,能够抚慰他虚弱的认知与灵魂。

那一瞬间,讲堂里妙语连珠的舒栗,变得有些口拙。

她才参与实习不到半月,对他并不熟悉。更准确说,她跟接触到的每个学生都不太熟。比起了解和掌握本真,当下的他们更像是头顶漂着隐形名字的同地图NPC,外貌佳嘴巴甜成绩优也许才能更快被记住。

眼前的少年显然不在其列。

但这些只是大众约定

俗成,也喜闻乐见的表征。她不会忽略他的期待,也想切实轻盈地托住他的期待,所以她引用并更改了那首歌的最后一句词,用一个两人才能意会的方式,正声告诉他:

“我听见你给了自己很多差评,但我看到的,是一个纯粹善良谦虚,又心怀希望的小孩。体验明明都这么糟了,你却还稍稍期待着这个世界。”

“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光辉的优点了。”

“有期待特别棒,真的。不要浇灭期待,也不要放下期待,期待常常是发生的开始。”

至于发生之后的事,也许会实现,也许会落空,但都是后话了。

在吃到之前率先浮现的念头不一定是“爱吃”,但一定是“想吃”。

与迟知雨下楼遛完狗回来,开放式厨房内鲜香弥散,许阿姨已置办好一桌不输私厨的杭帮佳肴,荤素均衡,色香味俱全。她热心肠地留舒栗吃晚饭,又撺掇一旁不置一词的男生:“小雨你也开口留留人家啊。”

舒栗连说不用;而迟知雨淡淡开口:“她刚摸过屎,等她洗完手再说。”

许自萍:“……”这孩子她也算是从小看到大,本还费解,今日一看,一直独身不是事出无由。

舒栗同样无语地斜他一眼:“谢谢你了啊。”

又同许阿姨解释:“我妈最近腰疼,没打麻将,晚上肯定会做饭,突然不回去吃的话,她会不开心的。”

许阿姨只得作罢。

哪怕不留下用晚餐,舒栗都得先去清洁一下双手,也不知道饽饽今天是什么缘故,可能断食后又暴饮暴食,引起肠胃不适,便况不佳,导致她处理了许久。

至于迟知雨,他唯恐慢了地将狗拉到十米开外,中途舒栗偶一抬头寻找,他们一人一狗就齐刷刷看向这里,还步调一致地小幅度歪头。

靠咩啊,被可爱到了。

想气气不得,要骂骂不出。

走向盥洗室时,忽有低音穿耳,是迟知雨跟在后面:“记得用左边那管洗手液,消毒抑菌的。”

舒栗:“……你还有几种洗手液?”

迟知雨:“右边是香氛款。”

真不愧是少爷,醒来是不是还要差人捧着金盏,先去花园接来一份牡丹晨露用于含漱。

停在洗手池前,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嵌于台盆的双泵头出液口,分别挤到左右手背,挨个嗅闻,好奇是否真如迟知雨所说,类别有不同。

还真是。

一个是无色皂香,一个是浅琥珀的……草本味?一下子闻不出。

她又用力抽动鼻腔,一道声线适时接上:“番茄叶,是番茄叶的味道。”

迟知雨走来她身边。

他身量的优越,在近处就愈加鲜明,舒栗不得不往左边挪步,腾出最多的空处给他。本还宽余的镜面瞬时逼仄了。余光里,身边男生的灰色毛衣模糊且毛茸茸的。

舒栗来回摩擦双手,揉出满满当当的奶白泡沫:“你就不能等我用完再进来吗?”

迟知雨:“你犬嗅的动静饽饽都自愧不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我家浴室抽真空。”

舒栗:“……”

她冲洗干净双手,点点右边那管鞠躬的纤细泵头:“这是什么洗手液,味道怪好闻的。”

迟知雨奇怪地瞥她一眼:“刚不是说了么。”

“我问牌子。”

“罗意威。”

“打扰了。”

他取代舒栗享用水龙头,目中无人地躬身,先洗手后洗脸,细致地照顾到每一寸皮肤,像只洁癖过度的浣熊——等等,他不先让她出去吗?出路直接被这尊横墙堵死,舒栗顿感局促,而此时,鼻端平白多出另外一种香味,同样淡而雅,又能很好地融合和区分。

他喷了香水?舒栗陷入猜疑。

好像也不是,她心不在焉地抽出手帕纸巾,擦除手部残留的水渍——继而注意到镜子里,男生随搓脸动作若即若离的蓬松脑袋……

她反应过来,是他的头发。

他头发上的味道。

“你用的什么洗发水?”

他直起身,从镜子里看她。舒栗忍不住地咬牙。这里的光线太犯规了,水也是。水滴从他下巴滑落,睫毛聚成簇状,它们让浓郁变得更浓,也让明亮变得更亮。他看起来既湿漉又灵动,一张平整度极高的脸用流光溢彩来形容都不为过。

他眉心微拧一下,促狭发问:“你是要把自己拷贝成另一个我么?”

又一把扯下卷至肘关节的毛衣袖口,拎了拎:“衣服链接发你?”

他能不能别开口说话。

一说话就把全部幻景震得粉碎。

舒栗抿抿唇:“我只是好奇什么洗发水留香这么久?你下午刚洗的头?”

男生立马不屑地嗤声:“怎么可能——?”

他脾气来得怪又急,舒栗莫名其妙:“随口问问,你这么激动干嘛?就算真下午洗头又怎么了?”

迟知雨快速揉干整张脸,声音淹在毛巾后,瓮声瓮气的:“对,我就是下午洗的头,你管我什么时候洗头。”

话落把毛巾丢进脏衣篓就走。

舒栗:“……”

谁第一个提出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样的谬论?

它一定没见过迟知雨,他翻脸速度快过点钞机。

舒栗终究没有留下吃饭。许阿姨再盛情难却,她也不想折了老妈今日的辛苦。妈妈手艺大概率比不上专业的阿姨,但倘若让她再选一万遍,她还是会义不容辞地倒戈到老妈那边。

舒栗走后,阿姨有点沮丧。

迟知雨坐在桌后,一手持筷子,慢慢悠悠进餐,一手翻阅着许久未打开的微信读书,找出之前那本进度条滞留在20.8%的小说,一心三用:“你干嘛非要留她吃饭?”

许自萍说:“我在为你留啊。”

她火眼金睛:“你的哑铃就是小舒送的吧?”

迟知雨握箸的手一顿,目光停在页面当中的“隐瞒”二字上:“她非要送,我也没办法。”

真行啊。

现在他身边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他了。

非要搞得天下皆知然后让他骑虎难下是吧。

许自萍搞不来年轻人那套矫情饰诈,但又不想当面把这小孩逼急,委婉道:“阿姨就是想给你找个饭搭子。我外孙断奶后一直吃不好辅食,结果去了幼托一下子胃口大开,体重身高蹭蹭涨,我姑娘说是孩子多了,大家知道抢饭吃了。”

迟知雨环顾满桌盘盏:“你每天烧的一家五口都够吃,多个人也不用抢吧。”

许自萍“嗐呀”一声:“你不懂,你今天应该开口的,留人家女孩子吃顿饭怎么了。有了第一顿就有第二顿,第三顿,年轻人多聚聚总归是好的,老一个人待着多无聊啊。你看你们下午一块儿出去遛狗不就蛮好?”

迟知雨:“我为什么要让她白吃我那么多顿饭?”

许自萍默了几秒:“人家送你礼物了呀。”

“她只是想还我钱。”

“但是有她的心意。”

言之有理。

既然她如此真心实意,那他稍微投桃报李一下也无可厚非。

迟知雨搁下筷子,瞥一眼客厅背景墙边的哑铃,稍作思忖,他放下筷子,切出书页,转而打开淘宝LOEWE官旗店,输入洗手液,选定「番茄叶液体皂」,加入购物车;再打开PhilipB海外旗舰店,选定「乌木沉香947ml」,加入购物车。

下单完毕,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衣服。

这个就免了。

真要送出手,跟他情侣装,她怕是得爽飞出银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