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栗很久没有过这样心惊肉跳的时刻了,她从小善于规划,善于统筹,既定的事件能妥善安排,未发的异变也能灵活应对。针对租房一事,她有设想过租期一到,房东没准会收回或涨租,但人祸绝不在她预料之内。
挂断通话,她把可颂的最后一截塞嘴里,咀嚼着收好笔电和水杯,就快步奔去地铁口,一路小跑到小区。
据汤老师所说,上礼拜同小区有外租车库电路故障着火,把别人家一楼卧室都烧毁了,现在社区街道正在对违规用途的车库进行严查清退。
汤老师已在车库门外候着,满脸焦愁,朝她招招手,眉拧成疙瘩:“哎呀,姑娘,我是真不好意思,下午两点物业突然找上门来,要我们赶紧搬走。”
舒栗脸颊跑得通红,一边喘气,一边取门钥匙:“这太突然了,汤老师,你让我怎么办啊。”
她发现门已掖着条缝,一把推开,示意老人看里边:“我才装好的货架,东西都在上面。”
汤老师也很无奈:“我知道啊,他们过来看过了,还说全是纸制品,易燃物,更是不得了,叫我赶紧处理,回头社区怪罪下来,罚款更多
。”
他取出手机,要调出微信消息:“你看啊,群里公告也发了,自查自撤,限期自行清空,逾期要断电处理,还要罚钱。我也么得办法,该赔赔,押金和房租钱我都退你,一毛不要,好了吧?”
舒栗一眼没看,只觉心堵,深呼吸两口:“这不是……房租不房租的问题。”
——是她这么一大堆东西,一时半会能搬去哪里。
她看眼手机时间,梁颂宜在上课,不便叨扰;又抓抓额角,看向汤老师:“你说说,让我这些货怎么办?”
老人循着瞧几眼:“你这架子能拆的吧?”
舒栗说:“可以。”
她掐住一边腰,略带火气:“拆了之后呢,放哪?我要是能带回去,也犯不着租你家车库,对吧。”
这姑娘比他想象中刁悍和咄咄逼人,老头烦恼地啧一声,软下语气商量:“要不这样子,你东西拆完先在我家放几天。”
他抬头指一指楼体:“我就住这栋三楼,302。”
但也只是缓兵之计,最终通牒紧跟其后:“最多就这样了。还是得快点拿走,一直放我屋里的话,你我都不方便,你说是不是?”
这时有车开过来,是辆白色沃尔沃SUV,刹停在他们隔壁空位。
舒栗瞧过去,是先前有过两面之缘的童满姐,她拎上副驾的tote包,又把车窗合拢,下车询问状况。
都是街坊邻居,她认出老汤,唤了声:“汤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你没看业主群消息么?”
童满回:“我都屏蔽的。”她信手打开翻两眼,弄清原委:“意思是要栗子赶快搬走是吧?”
汤老师有些意外,眼在两位年轻女士身上来回扫动:“你俩认得?”
“她天天来,总能碰上的,”童满正声道:“你这样临时通知,临时赶人,有点不讲理了吧。”
好像身侧忽的竖起一片遮风的阔叶,舒栗微微酸涩地“唔”了一声:“倒也没驱赶啦,就是让我尽快。”
“我的天奶奶,”老汤也委屈得不行:“我给她想办法了啊。舒小姐,你自己说,我有没有帮你想法子,有没有帮你延长时间?我也是被临时通知的那个啊,这小区里要搬的又不止我这一间。”
童满丝毫不让:“有隐患也是你选的。我家车库就拿来当车库,从来不用担心这些。”
“那车库也是她选的啊。”
“所以了,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老头自知说不过她,叹口气,破罐子破摔:“再说多少也无益,就先按照我的办法来。”
舒栗脑子转飞快,现下的她的确别无选择,再租新库房绝非一两日就能搞定,当务之急是先给样品找一个临时庇护所。
她抿抿唇:“就按你说的来吧。”
童满问:“什么方法?”
舒栗看她:“先把东西拆了放汤老师家里,等找到地方再找车拉过去吧。”
童满说:“你先放我家来,我一个人住,地方大得很。汤老师毕竟年纪大了,又是箱子又是架子,横在家里面,磕磕碰碰摔到哪了也不好。”
“你这人——”老头欲言又止:“不愧是教口才班的哈,嘴巴就是不饶人。”
童满款款一笑:“我没别的意思,还不是担心您身体。正好我和栗子都是女孩子,也方便进出上门,是不是?”
舒栗快哭了。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的姐?
她又轻拍一下舒栗肩膀:“我就住汤老师楼上,”随即冲她身后望一眼,估算着东西需要的空地大小:“我家客厅肯定摆得下,你要不要先跟我上去看看?”
—
目送童满姐驱车离去,舒栗几欲潸然。女人只是回来取个东西,四点半还有课,还能这样义不容辞地帮她到底,甚至将家里备用钥匙也给到她一把。
她不能再手忙脚乱,坐以待毙。
舒栗稳下心,脱掉棉服,捋高袖子,将二层的几只收纳盒挨个拎下,又用干毛巾拭去上方浮尘,再提出桌肚的工具箱,左右翻开,挑选着上次使用过的螺丝刀。
刚卸掉一层,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将毛衣开衫扣子敞开,看眼时间,计算着分解整张置物架大约需要的用时。
今晚的遛狗任务肯定是来不及了。
明后天恐怕也要请假,再为找房一事东奔西走。
即使童满姐宽和仗义,不介意她堆放多久,但她也迈不过心里那道麻烦他人的高槛,更何况胶带也在路上。上新在即,她务必在最短时间内物色到新的创业根据地。
车库虽便宜但风险过大。
之后还是得吸取教训,租赁正规渠道的用房,哪怕成本高点,起码能规避本不必要的难题。
先不想这个。
舒栗摘下防护手套,点入迟知雨头像,给他发消息:我这边有点急事,今晚和明后天应该都没办法过去遛狗,你或者阿姨陪一下饽饽吧。收到回个1就行。
而后将手机撂到桌上,继续拆除剩余的架骨。
刚挪下一层死沉的铁板,将它靠放到墙边,手机滋滋作响不停,舒栗走回去,见是迟知雨打来的语音,她接通又去看文字消息,发现他一刻钟前回了个:你怎么了。
她奇怪地发问:“你没看到我消息吗?”
他的语速和咬字很少如此正经:“是你没看到我消息吧?”
“我看到了啊,”她重复他的文本回复:“‘你怎么了’。”
那头追问:“对啊,你怎么了?”
感觉要无限循环一些无营养对话,舒栗本就焦头烂额:“我不是说了吗?急事。就在第一句,你没看到吗?”
他说:“那也得让我知道是什么事吧。”
“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都旷我工了,假条都得写清楚原因的。”
他也太资本家了吧。
舒栗服气。
她鼓了鼓腮帮,告知:“我租的库房出了点问题,要赶紧搬走,所以未来两天会比较忙。”
他跟没听见原委似的,自顾自地问:“你没大碍吧?”
舒栗一字一顿:“我、很、有、大、碍!”
他继续跟她不在一个频道:“你受伤了?”
“没有。”
“哦……”他似乎在那端顺了口气,问:“你现在在库房?”
舒栗“嗯”一声。
那边又说:“在哪?发定位,我来帮忙。”
—
舒栗环顾四下,好像还真没什么他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哦,不对,她注意到地面的手动螺丝刀。反正少爷闲着也是闲着,当一趟配送员也算出门散心,更何况这里离他家不远,于是发问:
“来的路上方便帮我去超市买个电动螺丝刀吗?”
“我家有。”他说。
“哇,”舒栗倍感惊奇:“你家居然有电动螺丝刀,知道摆哪儿吗?”
对面明显沉默一下,压抑着语气:“当然。”
“那带过来吧。”
“可以。”
不知何故,调侃完迟知雨又见他一副隐忍不发的样子会让她的情绪灯泡转亮几度。舒栗浅浅笑一下,将地址从微信传给他,又交代:你尽快,别在湖边慢慢溜达,我时间很紧张。
Avis:知道了。
一刻钟后,正要拧开水杯喝一口的舒栗,听见墙外传来断续轰隆马达声,又一个急刹。她放下保温杯,走到半开的门框旁,探身望一眼。
夕照下,一辆造型颇为浮夸的跑车伫停在不远处路口,亮锃锃的,与斑驳陈旧的小区环境格格不入,似身镀灰银的变形金刚合拢机体,匍匐于地表等候指令降临。
科幻片?
这是舒栗大脑里闪过的第一念。
接着,车身忽的飞起一瓣扇页,驾驶舱中有人迈出,长身直立,又低头看手机,四处张望。
有位阿姨推着婴儿车路过,频频回首;
又有俩穿校服的小孩骑山地车梭过,哇哇猿啼
。
舒栗忽然有点不想打招呼。
以前到底为什么会认为这种场景少女心爆棚?
等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只会尴尬到无所适从。
她见男生走去副驾开门,拿了只提箱出来,才做足心理建设,吸一口气,没再看微信里的回话,跨出车库门,冲他挥挥手:“哎——这边——”
与迟知雨顺利接上头,她稍有些无法直视他:“你……”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也被那跑车无形碾过,思绪扁平,一言难尽。
“我什么?”他的语气却很闲逸。
“东西给我吧。”她甩掉吐槽的念头,凛然伸手。
迟知雨交过来,又打量车库内部设施与环境,不可置信:“你住这儿?”
“……我的产品住这儿。”
“哦。”
她忍不住催促:“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男生微一挑眉,不甚理解:“嗯?”
“我说了来帮忙啊,”他大咧咧走进来,停在已被“斩首”的储物架前:“要拆这个?”
舒栗:“嗯。”
他又去提一提斜倚在墙角的隔板,回眸惊叹:“舒栗你力气挺大啊。”
她趁机隔空挥拳恐吓:“所以你到底来干嘛的?别在那四处点评了,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他走回来:“东西给我。”
舒栗不明其意:“什么?”
迟知雨:“我带的工具箱。”
“哦。”她信疑参半地交出去。
男生将它拿去她桌边,桌布像个小花园一样铺陈在上面。刚要搁下,他停住问:“能放这吗?”
“您请。”
他手指利落掰开搭扣,将工具箱展开,又转头凑到支架边缘的洞口,捡起搁板上一粒螺丝钉,送至眼前。判断完上方的螺纹,他低头从工具箱中选出适用的刀头,纯熟地拼装上去,又摁动开关,判断是否可用。
他动作行云流水到舒栗都不好意思上前打断,协助一二。
连问出一句“你怎么用得这么熟练”都显得唐突和折辱。
车库内光线晦昧,男生的刘海滑过眉毛,几乎盖到眼睑。她蓦地想起那日湖岸的惊鸿一瞥,它曾风起如荒草,鸟儿从上方掠过,今日又化为倒垂的水影。
“你好像该理发了。”
怔忪间,舒栗没来由地评价一句,脱口而出时她自己都有点迷惑。
迟知雨撩起眼皮,是有几丝发梢轻挠着睫毛,他感受着,没有反驳:“好像是。”
他回过身,上下扫眼架体结构,对准孔眼,开始旋卸那些螺丝和螺母,从上至下,动作顺滑且有节奏,甚至嗒嗒出某种打击乐器才有的韵律感。
机器果然强过人力太多。
效率翻倍上涨,舒栗突地无处安置自己。
她注意到他的手背,在幽暗的光线里白嫩到胀眼,不由上前提醒:“需要手套吗?”
钻头声骤停,迟知雨瞥来一眼,不以为意:“好啊。”
舒栗立刻褪下自己的,左右相叠着,交出去。
男生没有接。
她歪了歪头,抬眼看向他:“不要吗?”
他目光闪烁一下:“我手应该比你大很多吧。”
“这是均码,男女都能用,”舒栗侧头瞄了眼书桌抽屉,回想确认:“就这一双,我这没别的了。”
“哦。”迟知雨这才将螺丝刀递给她,将手套快速戴上,女生皮肤的温度还敷在里面,热烘烘的,像是埋入久晒后的干燥的细沙。他忍不住窥看她托着螺丝刀的手指,又快速错开。
还好今天前没有去理发。
因为耳朵现在肯定红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