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迟知雨帮助,预估的货架拆卸时长压缩到仅剩一半。临近六点,横梁都已归拢到地面,而层板也牢靠地堆放到一块儿。舒栗还拿来一只空纸盒,专用于摆放螺丝和卡扣。
中途舒栗去小区正门买了瓶纯净水回来。
男生睨着递过来的绿色怡宝,嘴微撇:“我只喝依云和antipodes。”
舒栗收回手:“爱喝不喝。”
他这才伸手,勾一勾:“逗你玩的,拿来。”
舒栗见他戴着黏灰的手套,提出建议:“我帮你拧一下盖子吧,手套很脏。”
很脏吗?迟知雨后知后觉地看一眼,是有点不堪入目,但勉强能忍,并乐享其成:“好啊。”
女生轻巧地捻开,把矿泉水瓶交出去。
迟知雨咕嘟灌掉半瓶,从舒栗角度,恰巧能见到他上下滑动的喉结。他肤色太白了,比她以往见过的所有异性都要洁净细腻,所以周身的棱角也不鲜明。
又或者,她之前从未仔仔细细打量过他。
她微笑着评价:“没想到你动手能力这么强。”
“安装家具是留子的基本修养好么,”他自傲地说着,把水递回来:“从小到大我的主机也都是自己装配的。”
主机?
舒栗思索两秒:“是指你书房里的那台主机?”
他勾勾唇:“对啊,”又斤斤计较地回击:“之前不是还说是电竞房么?”
舒栗惊服:“我讲的每句话你怎么都记得这么清楚?”
迟知雨猛一顿住,偏开脸,唰得抽出边角孔眼的支架:“因为我本来就记忆力了得。”
舒栗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迟知雨被她笑音的调调儿灼到:“又笑什么?”
舒栗作答:“就觉得……”她挑选出妥帖的措辞:“你还蛮可爱的。”
迟知雨不再言语。
他挪到另一边去卸支架,远离她几寸。片刻,他低气压地咕哝出几个字:“不帅么?”
舒栗抿抿唇,讲堂朗诵语气,字正腔圆:“帅,惊天动地的帅,惨绝人寰的帅,帅得车库现在都不用开灯,全都被你的帅映成了白昼。”
迟知雨:“……”无聊。
他拉下最后一层搁板,抬手召唤:“过来搭把手。”
舒栗得令,快步走到另一头。
两人一左一右躬身,一道将那块隔板移放至墙角。铁质的层板承重扎实,自重自然也不轻,这样架着腾位时,迟知雨不由得多看舒栗几眼,这女生怎么独自做到的,当代女项羽名号非她莫属。
总算拆解完毕,他听见她满意地长舒了口气,又一刻没闲下,开始整理那些收纳盒里的纸制品,点数起它们的数量。
“还有人偷这个么?”他在她身边站定。
舒栗头也没抬:“今天有物业检查过。肯定拿出来看过,我怕他们手脚没轻重,给我弄出货损。纸很脆弱的。”
迟知雨也屈膝下蹲,拿出一叠便签样品。光感不强,依稀判断出有80%概率是他上次选中的那款后,他唇角迅速掠高一下,又收回去,捡其余收纳箱里的东西。
那是一张贴纸,嵌有各色可爱的手绘小画,夹在薄而透明的自黏袋里,像他幼儿园会玩的东西。他那时迷恋汽车,入夜后曾恶作剧地将各种型号和颜色的大卡车贴满迟润青卧室门外侧。
翌日清晨,与闹钟一并响起的,还有姐姐震彻云霄的尖声大叫,他躲在被窝里闷笑不止,乐不可支。
“能送我一张吗?”
浸泡在儿时回忆,他起了玩心,忍不住脱口问出。
舒栗有些意外,倒没有抠搜小气,一口答应:“好啊,你拿一张吧。”
意外的不只是她,迟知雨瞥她一眼:“真给我?”
“当然啦,”她扭头看眼门外:“你今天不辞辛劳不远万里地过来帮我,只要一张贴纸当酬劳,怎么可能不愿给?”
“我可没说只要一张纸。”
舒栗警惕:“还要什么?”
“再议,”男生哼出一声轻笑,将贴纸揣到兜里:“纸我先拿走。”
舒栗大方地一撩手:“拿,尽管拿。”
迟知雨:“算你有点良心。”
女生闻言,整个上身歪过来,眼神贼兮兮的:“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好看,被迷到了,忍不住想拥有。”
她的眼睛为什么这么亮,他第一次见到双目如此分明的女孩子,是浸在水面的玻璃球。
心脏好似被人抓握住,在不断往内挤压。他竭力平静道:“好久没玩贴纸了而已。”
“切,幼稚。”她嘟囔着,终于挪远了。
迟知雨因此能松口气,回过神来,机关枪式反击:“谁
幼稚了?你还创造贴纸呢。创造贴纸更是幼稚中的幼稚,专门生产幼稚的幼稚大王。”
她因为他绕口令一般的话笑出声,笑得前俯后仰,差点坐倒在地上,随即转过眼来看他:“有童真不好吗?”
迟知雨不知道。
他没少被形容过幼稚,父亲,母亲,还有一些朋友。
十七岁之后,幼稚就沦为彻头彻尾的贬义词,是理性与智慧的对立面,是一个体面的成年人必须摘掉和撕毁的标识。
装点完毕。
迟知雨起身:“你这些东西要搬去哪?”
舒栗定神,额角又开始跳疼,刚隔绝了一会儿当下的难题。她垒起两只箱体,也站起来,食指示意天花:“准备放到楼上。”
“你真住这儿啊?”
“屁咧,”舒栗又换拇指,隔空戳了戳墙壁:“是隔壁姐姐帮了大忙,允许我先放她家几天,但不是长久之计。”
早说啊。
原来在这等着他。难怪爱财如命的小树口袋如此大方,甘愿双手奉上一张自己本可以出售赚米的货品,结果都是引子。
那就炸给她一点惊喜的焰火吧。
讲出口必须是镰仓花火大会的水准。
迟知雨手插兜,摩挲两下着清凉、光滑的贴纸袋,漫不经心道:“放我那吧。”
“啊?”女生果然震撼地唇瓣微张,还继续装腔作势:“为什么?”
常在海外漂,他对租房并不陌生:“不是等着要地方放东西么,反正我家挺空的,你跟隔壁也没有很熟吧。
“我跟你也没有很熟啊。”
……靠,她为了激他,居然能说出这么丧尽天良的台词,刚刚摘手套的是谁?刚刚嬉皮笑脸靠过来,将贴纸贡上来的又是谁?
好男不跟女斗。迟知雨沉住气:“你也请她吃过饭?”
也相互报备过?也相互点赞过朋友圈?
舒栗回:“那倒没有。你家也不适合当库房吧,像上帝会住的地方,纤尘不染的,谁会把那里当仓库。”
“……”
还好他早在来的路上就认真考量过,迟知雨按原定计划开口斡旋:“那要不算我投资,当你股东。”
“绝对不行,”舒栗头摇成失灵的风扇:“本来就是小本买卖了,还要被你分走一部分利润,还让不让人活了。”
迟知雨微微咬牙:“抵消遛狗费用呢?”
舒栗转转眼,火速心算:“那这房租也太贵了,一个月2700,我不如直接租门面房。”
就是想白嫖他和他的湖景豪宅是吧!
这样跟半同居有什么区别?太让她坐享其成、称心如意了吧,这样获得的爱情还经得起什么风霜和考验?
他都忍让到这种地步了,他是什么很廉价很易得的男人吗?
刚要以退为进,开口说句“行了,就先摆我那”再将计就计时,女生反倒松动蹦出二字:“也行。”
“什么也行?”
“就搬去你那边。我按照现在的月租金价格付你,等找到满意的库房后再搬出来,你觉得呢?”
迟知雨一顿,拖拉几秒,佯装犹豫与斟酌:“行吧,先这样吧。”
又在内心哂笑,放心,你找不到。他就住在全浙省最顶尖的房子,除非她一夜暴富又脑子一抽非要再去北上广深找罪受。
舒栗也考虑到了迟知雨房子的稳定性。
遛狗任务尚未结清,如果将库房搬去他家的话,就不必来回折返,通勤时间缩短大半不说,还不用烦扰到童姐姐。最重要的是,他半年后才复学出国。最起码,这半年内,她不用再担惊受怕,某一时刻房屋又遭逢意外事故,也有足够的时间再找寻求物美价廉的新房源。
省时省力省心,何乐而不为。
面前这家伙大多时候无所事事。他睡他的,她忙她的,开店前期货量有限,打包仅需一隅小角,两人互不耽搁。
迟知雨的提议,的确是权宜之下的最优解。
他人真的很不错诶。
有侠义之风,能在她艰险关隘处拔刀相助。
“谢谢你。”舒栗由衷地说。抽空就去灵隐寺烧香拜佛,虽有波折,但她近来的贵人运也好到爆表,万物守恒定律果真不假。
看着女生感激的模样,再听着她认真的话语,迟知雨心头有无法言说的畅快,突地浑身都来了劲儿。
他扫一眼腿边堆叠的PC箱,一声令下:
“现在就搬,我开了车。”
她说纸张很脆弱。
可一整箱搬起来却又极有分量。
跟着舒栗将收纳盒往车那迁移时,他注意到她今天没有使用抓夹,而是扎着小揪,发尾翘动,似圆乎乎的红头长尾山雀,而发带上嵌着的三角几何图案是它的喙。十岁那会儿,迟知雨迷上观鸟,每天握着望远镜早起出门,常在自家园林里四处转悠,屏息静气地循音觅迹;周末则必去植物园和西溪湿地,那是他除了系统培养的各色项目技能外,唯一一个自我发掘的兴趣所在。
后来升入初中,数学和科学课业强度剧增,每周还有各种Presentation训练,英语辩论,社会实践……他再无闲暇去触碰和探索真正的喜好。
那只没有追到的长尾山雀,就像他偶一撞见,便转瞬飞走的本真,从此消逝在叶影里。
舒栗停在车前,她从未见过如此低矮的车,开始疑心,后备箱是否能承载下这么多东西。
她不了解也没接触过实体的豪车,但看车主那么自信昂扬,也许车外有车别有洞天呢。
静灰的暮色被光束映亮,有辆白车刹停在他们身边。
车窗降下来,是童满白亮的面孔,噙着笑。
舒栗忙颔首与她问个好。
对方从驾驶室望过来,目及舒栗身后男生,年纪约莫与她一般大,笑问:“栗子,有人来当你帮手了啊?”
“是啊,”舒栗突然有些不知如何介绍迟知雨,说朋友好像过于亲近,说老板更是诡异,但也没别的选项了。最后只好选择前者:“找朋友过来帮忙了。”
朋友?
你就嘴硬吧。
迟知雨在心底乐一声,瞟了瞟女生脑后风波不动的“鸟尾巴”。他可没有跟朋友戴同一只手套的癖好。谁说好兄弟就该穿一条裤子,和Nio穿一条裤子他只会觉得漏风和膈应。
“你好啊。”童满也和他招招手。
“你好。”迟知雨抱着箱子,一动不动。
见舒栗身畔的帅弟面目疏冷,童满不跟他多话,继续看女生:“我怕你一个人搞不定,下课赶紧回来了,现在多个人也好,我就放心了。”
舒栗差点要像日本人那样三鞠躬:“太谢谢你了,我这边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就等运走。”
“对了,”她再次看向童满,指了指身后的迟知雨:“我准备先把东西搬到他那边去啦,就不麻烦姐姐你了,真的很感谢。”
姐姐。
迟知雨不由分心。
她叫“姐姐”的语气怎么这么顺耳?
叫“哥哥”会不会也是这种腔调?
眉尾痒嗖嗖的,他腾出一只手挠两下,掩饰笑意。
两个女人有来有回,对山歌似的隔着他的座驾互诉衷肠。
迟知雨再度感到难以融入,索性干站着。
好在很快有车驶来,童满要给对方让位,这才打上方向盘将车填入自家车库。
“你朋友不少啊。”身后竖起一道声,听着有点怪里怪气。
舒栗深以为然:“那当然了。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
童满姐降下车库的自动卷帘门,也跑过来帮忙。舒栗见她身穿白大衣,更是羞赧难当,连忙推却:“真不用了童满姐,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了。”
“这算什么,我们
学校活动多,我经常搬东西呢。”女人不放心上,利落地解开外套纽扣,脱掉撂至书桌,捞夹起地上四根支架就往车边运送。
舒栗双眼冒光。
天,这就是姐姐的魄力和滋味吗?
这时,桌上突地抛来另一套黑色短夹克,舒栗循着望过去,是迟知雨也脱掉外衣,去搬墙边窄长的搁板。
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格外修长,像收置在橱窗内的等身展示人偶。
“一起吧。”舒栗迎上前去。
他单手夹着,掠身而过:“不用。”
舒栗:“……”
她在后头高声提醒:“别掉路上了,我可不想再补零件啊——”
夜色里,男生的步态微微凝滞一下,又拔足迈向目的地。
舒栗不敢偷闲,累好脚边两只收纳箱,紧随其后。
童满姐却没有再折返,停在迟知雨车边,掂起手,摸着下巴琢磨。
她望向迎面而来的男孩子:“你……就开了这辆车来?”
“嗯。”他淡淡应着,将搁板小心放置到水泥地面,没有磕碰到一点路牙。
童满推测:“我感觉你这跑车放不下啊。”
迟知雨跟着打量一眼,也有几分后察的惊疑。是,没后座就罢了,前备箱连大点的的行李箱都难塞,遑论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物件。
失策了。
他来得急,光想着如何帮小树口袋解决样品去处,没有面面俱到考虑到每一处。
她不会为此瞧不起他吧?觉得他很不靠谱,就跟他的车一样,中看不中用?
迟知雨余光留意到舒栗正小跑而来,当机立断地取出手机,点触屏幕:“我叫货拉拉。”
舒栗见状,微喘着,也意识到问题所在。
童满说:“我车空间大,用我的。”
迟知雨不由分说地抬起手机:“姐,我已经叫了,就不麻烦你了。”
童满倒也不介意,眼弯成月牙:“行,你照顾好栗子,我就先上楼了啊。”
迟知雨:“好。”
舒栗想送她;她又将女生一把推回,叮嘱:“搞定了微信知会我一声就好。”
舒栗感激应:“好!”
女人一走,只余下并立的两人和一堆杂物,以及一辆快趴到地里的靓丽跑车,在早春的夜晚,风中萧索,静候货拉拉救场。
鼻端卷来极淡的暗香。舒栗忍俊不禁,似被此情此景逗乐:“这是什么车?以前没见过。”
迟知雨回:“迈凯伦720S。”
“还是蛮好看的。”
“那肯定。”
“就是……”她仍是咯咯笑,措辞都难以连贯:“什么……都装不下……”
“怎么就什么装不下了,”迟知雨也跟着笑出声,难得幽默:“它今天就当树拉拉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