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年初二也就不到两月的光景,步入家中庭院,迟知雨已有几分隔世之感。张灯结彩的年饰均已撤下,草木葳蕤,满眼绿意。穿过缤纷围簇的郁金香苗圃,便是拱桥,绿水间有金红锦鲤追他人影,待他远去,又游回垂钓的细柳。
不知何故,再眺望一眼荷池对面的那丛斑斓,摇曳如通透的杯盏,在春风中觥筹交错,他驻足举起手机,调至五倍焦距,摄下一张动图。
他猜舒栗多半会喜欢这片“小太子湾公园”。
这时,停好车的迟润青也赶过来,她换掉了红底鞋,身量要比今早碰面时矮一截,讲话倒是气势不减:“干嘛,要发给小树口袋啊。”
迟
知雨当即熄灭手机。
“不准在周霁和迟梧新面前提一个字。”他压低声音警告。
迟润青点点头,把手里的提包交出去,半撒娇半威胁:“那帮我拿会儿?行李拖了一路,胳膊都累得提不起来。”
迟知雨认栽地接手:“你干嘛不让林叔一起给你拿回去。”
迟润青:“因为这是留给雨弟的任务。”
迟知雨嗤笑一声,作势要把她的包抛向潺潺叠水:“迟润青,我看你回国就是为了折磨我。”
迟润青笑得眉飞色舞:“要是小树的话,你是不是会变身抢包贼?”
“神经。”他加快脚步,先一步进门。
将迟润青的包丢到茶几上,他窝入单人沙发,越想越气不过,把Nio加入黑名单,才觉心头畅通一些。家中阿姨在厨房加紧备菜,待烹一桌满汉全席。敞阔的落地窗外透入光束,几乎不见浮尘。
迟润青在他对面摇椅坐定,晃悠着,凑近微信给老妈打语音,声音是女儿独有的甜嗲:“妈,我们回来啦——你在哪呢?”
她特意开公放,迟知雨也能听见老妈温和的回应:“我在后院弹古琴,你到家了啊。”
迟润青神秘兮兮地宣布:“可不止我一个人回来哦。”
迟知雨斜她一眼,拧开手边矿泉水喝一口。
周霁惊喜地接话:“还带了新男朋友?”
迟知雨:“……”
迟润青吭笑一声:“不是,是雨神跟我一起回来了。”
她与迟知雨打小就爱给对方起外号,因“蓁”与“榛”同音,迟知雨爱叫她“小榛子”,迟润青则以牙还牙,喊他“小拧霖”,迟知雨不服,跟她比拼七十二艺——下飞行棋,三局两胜,最后迟知雨以一点运气和筹谋险赢,由“小拧霖”变成了“雨神”。
榛子,栗子。
他奇奇怪怪地想,居然都是坚果类。都是不好对付的坚硬又有内核的女生。
短暂的分神被姐姐轧止,她将手机靠过来:“你吱一声,不然老妈不相信。”
迟知雨瞥了瞥屏幕上的“母上大人”,声调平平:“吱。”
他的冷幽默让妈妈和姐姐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他也挑起嘴角,冷冷酷酷地假正经:“hello,周霁。”
“没大没小。”女人嗔怪一声,听不出半点置气:“我马上回来,桌上洗了水果,你和霖霖先拿着吃。”
“好。”迟润青眼弯得像夏目友人帐里的猫咪老师。
有必要这么开心?
迟知雨的疑思持续到午饭上桌,迟梧新平素午时不归家,基本在公司食堂应付或外出应酬,今天听闻儿子破天荒主动回来,没有三顾茅庐,也没有赶鸭子上架,也觉新奇和欣喜,早早驱车回园墅,一道赴家宴。
满桌佳肴安置在独立的宴客厅,也就四张嘴,低人口低密度,入席后如隔峡湾,说话怕是都得戴个小蜜蜂才行。
迟知雨埋头给老姐发微信:我真服了。
迟润青:?
迟知雨:非得在这吃?
迟润青:因为你回来了老爸老妈很高兴,所以搞得很隆重。
迟知雨:感觉说句话他们到明天才能听见。
“你们姐弟两个,别偷偷聊天了,吃饭!”迟梧新常年健身,年过四旬也声如洪钟。校长般拎出这对一年到头不着家,一着家就交头接耳的姐弟,稍作批评。
迟润青速速传出最后一条消息:也没到明天,有人自带扩音器。
迟知雨暗笑,也把手机揣回裤兜。
周霁也觉过于铺张和疏离,侧头同丈夫提议:“不然我们把菜搬去亭子里吃,小石桌坐四个人刚刚好,吹吹风看看春光,一家人又挨得近,多好。”
迟梧新正有此意,看向孩子赞不绝口:“还是你们老妈考虑得周到,我刚才就想着我们这样坐跟四大天王一样,傻得很。”
呃。
迟知雨恶寒地装呕一声,换来父亲的横眉怒瞪后,他给嘴巴拉拉链,自觉端起回旋到面前的冷盘,撤出酒店包厢样板间一般的高阁。
他向来不爱掺和家长里短,也对老爸老姐切磋的“股市风云”兴味阑珊。
反正迟润青买进哪支,他就跟风买哪支,多半不会亏损。
他浸在风与菜香里,把耳朵当过滤器,只辨析四面八方的雀啼。九岁时老妈去巴黎闲游,曾给他带回一盒木质的鸟笛,模拟起来足够以假乱真。他在飞檐下吹哨,就是现下与家人聚坐的这间四角亭。那日有夜莺应和,他不见它,它也不见他,但一人一鸟合奏竟十分钟有余。
最后是迟润青在二楼推开雕花窗扇,高嚷:“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午睡啦?”
迟知雨目光扫过眼前春好,猜测那时的它应该就立在某株树上。他夹一颗羊肚菌进嘴,听见姐姐跟父母提及她的新恋情,不由竖高耳朵。
“是白人。”
迟梧新思想一向古板守旧:“外国人有什么好的,都没办法知根知底。”
迟润青无所谓地摆摆手:“谈着玩啦,我又不想结婚。”
“小雨呢。”周霁把话题引来儿子身上。
迟知雨怔了怔,飞速说:“我天天在家,要谈也只有网恋吧。”
周霁不以为意,笑道:“网恋也是恋啊。”
迟梧新不能苟同:“网恋来的就跟你姐的外国佬一样不靠谱。”
周霁心细如发,慧眼如炬:“你吃顿饭看好多次手机,我还以为你真有情况了。”
迟润青当即死守牙关,生怕泄出半点笑意,出卖老弟。
“只是看倪傲有没有约我打游戏。”迟知雨倒是气定神闲,单手握高汤碗,敛目啜饮。
迟梧新听言,正欲规劝责训两句,被老婆一记眼刀杀回,也默然地呷起杯中清酒。
—
饭后,迟知雨在回廊散了会步,就回到卧室床上瘫着,假意午睡,实则眼皮未阖一秒。
他单臂枕在脑后,巡逻般从舒栗的朋友圈溜达到小红书,又在其他社交软件里搜索“小树口袋”这一ID,仔细甄别和排除,基本确认其余都是撞名,只有微信和红薯上的是正品板栗。
童叟无欺。
他有些担心和好奇,“无家可归”的她,今天会去把自己安置到哪里。
这个念头在之后的一个多钟头无限滚大,尤其他多次刷新,女生也没有在网络上留下新痕迹,连评论区的最后一条回评都是昨夜十一点多的。又无聊到查看物流信息,还在派送中,有够拖拉。
雪球砸掉下来,他再难忍受这份焦躁和枯寂,微信里给她发消息,要显得很不经意,有他惯常的调侃作风,又怕文字被解读为过分的关心,于是录制许多遍语音条,反复试听,让语气尽可能随意。最后自己也被烦到,不再加工,回归最淳朴的初版文字问候:
「homeless,你今天在哪?」
几分钟后,流浪版小树回复消息:外面啊。
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迟知雨撑坐起身,换两手打字:外面哪——
还未发出,对方头像后有图片冒出,似乎是百货商店的货架,角度为俯拍,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DIY手工艺品。
迟知雨勾唇,顿一顿,顺手将相册里最后一张郁金香照发过去。
小树口袋:你去公园了?
迟知雨:“……”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不该阐明,这是在他家里。
迟知雨选择不说,他本来也只是想送她一丛花而已。
小树口袋:郁金香好漂亮。我也买过种球,但每次都培育失败。
她的字眼像太阳,迟知雨信口说:好晒。
那就顺水推舟,假装游走在公园里,随手记录一隅能收到她夸赞的风景。
小树说:今天天气是很好。
迟知雨说:我去找你玩?又晒又无聊。
这条小路要走得多曲折,多漫长,才能走到「我想去见你」。
还好她没有扯掉冲线带,也在终点处等他。
小树口袋:好啊。
小树口袋:你不用陪你姐吗?
Avis:陪过了。
Avis:再陪就要打起来了。
她发来大笑表情和定位:康忙,来的正是时候,刚好要人帮忙。
他第一次使用表情包,踩着滑板车的白色线条小狗:[出发]
对方似是意外:?
迟知雨当即撤回那道过分兴奋的表达:误触。
又说:原地等我。
她有些不爽:我是图钉吗?
他笑着改口:店里等我。
她回来一个小黑猫呆滞loding状态的「等待模式」。
够了,她是不是表情包馆藏大使,比他的滑板小狗可爱一亿倍。
迟知雨当即翻身下床,去卫生间理理头发,正要出门,他回头看一眼凌乱瘪平的床,退回原处,将衣柜的外套乱七八糟塞成一条,又捞下橱柜高处收藏的球星签名足球,挨到床头,最后掀起被子,笼统地盖住。这一刻,重回幼年时,装出自己仍卧床休憩的假象,以防姐姐闲来无事偷偷开门,探查他踪迹。
尽管十岁之后,她开始学会尊重边界,不再对缄默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弟弟感到好奇。
快乐好简单啊。
就这样制造出来吧。
迟知雨冲下楼,阔步走进盎然的春意。光是如此明亮,他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过框景与树影,风向会动的帘幕,把他裹向全新和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