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的路上,迟知雨的唇形都是一弯躺着的月牙。快到电梯间时,他偶遇下楼倒垃圾的许自萍。
女人一见他就笑:“送完小舒了?”
迟知雨“嗯”一声,少见地主动搭话:“你现在回去么?”
许自萍说:“先去趟超市,家里生抽快用完了。”
迟知雨颔首。
看他外套敞穿,外头风也不小,许自萍叮咛道:“你赶紧回去吧,别受凉了。”
迟知雨还是“嗯”,正欲越身而过,他迟疑一下,回退两步,丝滑地转身跟上许自萍:“我一起去趟超市。”
许自萍惊讶:“你要买什么?我帮你带就好了。”
迟知雨漫不经心地说:“买点零食,有时游戏打晚了会饿。”
许自萍顿时心知肚明:“好诶。”
这一路,许自萍都在哭笑不得地“导盲”,因为男生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在手机里搜索信息——“女生喜欢吃的零食”——外加翻查舒栗朋友圈,想看看有无她偏爱的口味出镜,最后自做决定,把货架上各式各样的都取下一些,丢进购物车,提上满满一兜回家。
“我帮你拿回去吧。”阿姨看着他手里鼓囊囊的“微型小卖部”,生怕累坏他。
“不用。”他转身就走。
回到家,迟知雨将勒得指节生疼的购物袋放到餐桌上,又在书房里四处游晃,寻找可以搭建零嘴乐园的地方。
家里收纳空间这么少,还不能大张旗鼓地陈列在小树口袋的座位或货架上。
迟知雨注意到书桌下方的可移动收纳柜,把它拖出来,清理掉上面两层抽屉的杂物,又将零食紧凑得当地填进去,差不多能装下。
一鼓作气的整理,加上中途还要追赶叼走他数据线的调皮小狗,男生背脊都渗出薄汗,他脱力地摊靠到椅子里,撕开最后一袋无家可归的芒果干,衔进嘴巴,脑内排演明天要如何恰如其分地拉开抽屉,随意捡出一袋扔给舒栗的场景,最后自得一笑,将整片芒果干吞下。
睡前他不时拿起手机,点进微信,找出那个绿油油的头像,关注她的朋友圈有无新鲜事。
这些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肌肉记忆。
重复的刻板行为不限于此,快长草的小红书也被他从桌面角落翻出。
在外上学时,除去固定使用的留学生必备软件,他曾在迟润青的威逼利诱下,下载过小红书。姐姐早通过留美日常vlog和穿搭分享积累到十多万粉丝,而他的初始账号从始至终没变更过,连名字都还是一串字符乱码。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实用的搜索软件。
偷偷关注小树口袋官号前,他将性别改换为粉色的女性标识。
除非对方开天眼,有通灵之术,不然休想看出来是他。
今日无心游戏,又有点无聊,就阅读和点赞一下她博文解闷好了。
翌日大早,他被姐姐的微信消息吵醒,是张手持机票照片,在欢快宣布:我明天这个点到家,在浦东下~
迟知雨一瞬苏醒:?
迟润青:不是说了春假回去看你吗?
迟知雨惊坐起:我也说了不用啊。
迟润青:开弓没有回头箭[爱心]
迟知雨:?
迟知雨在床上呆坐片刻,听见外面门响,随后有人絮语。多半是舒栗到场,在跟许阿姨聊家常。他忙起身下床,从衣帽间挑出一套白T黑裤,换掉家居服,闲闲开门走出去。
女生正在客厅和小狗玩耍,见他着装不俗:“你今天有事?”
迟知雨顿一秒:“遛狗啊,不是有人要罢工了?”
舒栗闻言露笑:“我哪有罢工,明明是劳务合同到期自动解除好吗?”
别忘了还有∞租赁合同,迟知雨暗暗补充,走进盥洗室。须臾洗漱完毕,他挟着一身清爽的香气回到书房。
舒栗正在笔电上制表,统计归类后台订单的地址和数额,便于集中发货。隐隐察觉到男生立于侧后方,梦回随堂测验时会从高处审视你解题步骤的老师,后颈都跟着绷直。她不自在地回头:“你不用去遛狗的么?”
男生双手抄着裤兜:“你的货今天能包完么?”
舒栗估摸一下:“应该可以吧。”
迟知雨退回自己椅子,翻转椅背,大喇喇坐进去:“有个不幸的消息。”
舒栗警觉侧目:“什么?”
迟知雨欲言又止:“我姐明天来看我……”
舒栗一秒顿悟:“哦——要我避一天是不是?”
她面色口吻俱爽快,他反倒怯于多看:“有点突然,都不到一礼拜的假期。往年我们不回来的。”
舒栗完全没放心上:“因为今年你在家啊,她肯定是很担心你很想念你才要挤着时间回来的。不碍事,我今天多加会儿班。”
迟知雨安静地听着,一时哑然。
少刻后他说:“我帮你吧。”
腔调明明松散得不行,视线却束缚在尚未开机的显示器上,只敢看黑屏里那个面目不清的自己:“等我吃个饭遛个狗先。”
而对方的怀疑令人咯血:“你会打包吗?”
怎么不会?
她前两天试手时,他早在一旁将每道步骤暗记于心。
他偏偏嘴角:“你还没领教过我的动手能力?”
舒栗沉吟片刻,选择信任:“那你赶紧吃饭遛狗。等你回来,我给你一对一示范。”
——复活点,一对一……她以为她这样明里暗里地表示,他就会大举进攻地表白吗——在外遛狗的迟知雨迎着晨风,间或把狗举起:“饽,她有没有偷偷跟你说过喜欢我,说过你就汪一声。”
小狗睁着圆眼睛,悄无声息。
迟知雨手掌盖上去,从它脑壳顺毛到尾巴:“哦,我忘了,你本来就不喜欢叫。你只会默认。”
—
不得不承认,迁至云庭与迟知雨朝夕相对后,这个男生每天都在刷新她的认知,还是螺旋式上升那种。
下午三点,舒栗点数起装整完毕的六十六份订单。其中1/3都出自迟知雨之手。对方依样画瓢地跟随她打包五个后,开始自立门户,加入新创意,扎出的蝴蝶结款式青出于蓝,两边圈口都更加对称工整。
舒栗叹为观止:“你以前是不是经常给女生系鞋带?”
对方如受大辱:“我根本没谈过好么,全是被迟润青虐待出来的。”
迟润青?
舒栗猜想是他姐姐的名字:“她经常让你帮她系鞋带?”
迟知雨示意那面亮眼的乐高人展示墙:“她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套我一直没找到的绝版,我用钱跟她买,她不肯。”
“后来呢?”
“交换条件是让我给她的每个爱马仕包绑丝带。”
舒栗捧腹大笑。
“好笑
吗?从小霸凌我。”
“霸凌你的人也愿意坐十几个小时飞机回来看你?满世界找你都找不到的绝版乐高小人?”
迟知雨低哼一声,瞥向飞机盒上的封口贴:“你贴的太歪了吧。”
“歪吗?”舒栗掂高检查。
迟知雨倾身,拉开抽屉想拿卷尺,映入眼帘的是琳琅满目的零食。他惊怔一下,废寝忘食地做苦力一天,居然忘记这茬。他“嗵”得推回原处,气流几乎震起舒栗衣摆。
后者奇怪地睨过来,只见男生抽出第三节 抽屉,信手拿了枚卷尺出来。
他把她刚“封印”的纸盒捞来身前,丈量两边,证据确凿:“差零点五公分,我的眼睛就是尺。”
舒栗:“……我真服了,谁会看出来。”
他:“迟知雨会看出来。”
舒栗:“你又不是买家。”
他怎么不是了。
她刚刚还兴高采烈地说有个叫“霖”的顾客每样都买了呢,看名字就觉得是个很好很温柔的女生,还自我带入感贼强,与有荣焉地表示,“还得是我们浙省人,有钱,大气。”
小心把他逼急了直接亮出底牌,或者买进全部库存,打她个措手不及,感天动地。
迟知雨按捺住这些小九九,把卷尺揣回抽屉,缓慢拉开上一层,图穷匕见:“饿么,我这有零食。”
舒栗垂眼,目及快“爆浆”的零食基地,她大感震撼:“这么多?你买回来不吃的?”
迟知雨停滞:“阿姨塞的,我不怎么吃这些。”
水果不爱吃,零食不爱吃,火锅不爱吃,甜品不爱吃,家常菜也兴味缺缺,他怎么维持生命体征到现在的?
“仙男啊。”她选出一盒小罐装薯片,发出如斯感慨。
举手之劳罢了,没必要夸他到这种程度吧。迟知雨也捡出一盒薯片,享用同款。
—
翌日迟知雨起了个大早,一路驰骋,跨桥渡海,驱车前往浦东机场。
他吸取上回教训,换了辆积灰的G63出行。
接到迟润青时,推着拉杆箱的女人愕然失色:“不是只让你在小区门口等我的吗?”
他把玩着车钥匙,为她拉开副驾门,笑得罕见明媚:“你的车再不开就要报废了。”
他留意到老姐的新发型,天使爱美丽同款。这种在《伦敦生活》里让菲比姐姐崩溃到要就地自刎的潮头,在迟润青身上却显得恰如其分,像科幻片里浑然天成的亚洲颜机械姬。
“你又剪头发了?”
“嗯,短发省心,”见座位空空,迟润青问:“我放副驾的hellokitty呢。”
迟知雨用拇指示意后排:“丢后面了。”
迟润青扭头望一眼,粉裙子白猫横卧中央,模样呆萌地瞧着这边,又莫名透出身不由己的气恨。
“你不能把她放好吗?”她扣上安全带,控诉老弟对自己陪驾小伙伴的粗鲁行为。
迟知雨扭打方向盘:“你不该夸我么,开了三小时都没让她摔地上,可见我车技多稳。”
也就月余未见,弟弟心情大好,迟润青心安的同时也感到好奇:“你真恋爱了?”
“谁恋爱了?”迟知雨瞬间垮脸,踩油门,将车驶出地库。魔都的日光如同淡金色的蜂蜜水,积盈车厢,带来早春恰到好处的温感。
迟润青永远这么语不惊人死不休:“尼尼说你不是处男了。”
迟知雨扣紧方向盘:“你能不能别老跟他探查我的动向?”
迟润青:“我敢直接问你吗?你跟他来往最多,除了他还能问谁?”
迟知雨没好气:“他喜欢造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时候还说我在后院把绿毛虫烤来吃,你那时也信以为真,也这样问我。你考虑过我听到这些话的心情吗?”
迟润青:“但他从来没传过你的绯闻。”
迟知雨噤声。
车内寂静了许久,高速收费站在后视镜里逐渐形成一个微渺的灰点。
迟润青慢悠悠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是在找话跟你说。”
她轻不可闻地吁气:“你一直蛮沉默的……我只是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好奇怪。
本还温吞的白日突然变得刺目,迟知雨掰下遮光板:“我们说的话也不少。”
迟润青低头,翻看微信记录:“是指从一月到现在,只有三天聊天记录是亮着的那种不少吗?”
“总比去年强,”迟知雨说:“周霁不是天天跟你视频?迟梧新也隔三差五地跟你键政,你的ins小红书评论回都回不过来,和我没什么说话的必要。”
姐姐坚定地否认他:“很有说话的必要。”
迟知雨不再吭声。
驶入云庭车库后,迟润青没让弟弟帮忙开到自己平层所处的D区,而是跟他一道上楼。
步入电梯前,她在男生背后问:“她在家么,会不会不方便?”
她看到弟弟的耳后根飞速涨红,压着声:“不在。”
还死鸭子嘴硬:“我没谈恋爱,也没同居。”
最后母语羞耻地澄清:“I'mstillpure!”
最后一个单词险要破音。
“哦,你总养狗了吧。”到十六楼后,迟润青用手贴住沙沙响的门板,明显有狗爪子在内侧抓挠。
门边贴有一爿蓝绿相间的明彩,像荒原里相接的池塘与麦田。她注视着那里:“别狡辩了,这就是你们的爱巢。”
迟知雨无言以对地开门。
去卫生间洁净完双手出来,姐姐人已不在客厅,狗亦失踪。迟知雨歪身往书房里一看,就见她怀揣小狗,兴致勃勃地参观货架里的“新民众”。
迟知雨头皮一紧,预感自己将一辈子在迟润青面前抬不起头。她向来如鸦科鸟类般机警敏锐,被她抓住把柄等同于自断手脚筋。他快步走过去,先声夺人:“让你乱看了?”
迟润青回头,狗被她驯服得妥妥帖帖,好像重回老妈的羊水里:“她做的明信片还挺好看,有地址吗,我也买一点送同学。”
“你后天都回去了。”
迟润青充耳不闻,放下小狗,在手机里检索:“小树口袋是么?”
被老姐的言行彻底瓦解,迟知雨心力交瘁地坦白:“我喜欢她,我喜欢她行了吧。”
他深吸气,眼圈都有点泛红:“她还不知道,所以……”
他郑重其事且诚恳:“不要打扰她,也别暴露我。保护她的成果和自尊,她不是需要这些‘特别援助’的人。”
迟润青望向他:“你难道没买么?”
迟知雨说:“买了,但我每样只买了一件,填的家里地址。她不会猜到是我。”
他正声告诫:“你不准填家里地址,也不准填云庭地址,跟我错开,还有本名,她知道你名字,别让她看出任何端倪。”
弟弟的小心翼翼让迟润青欣慰万分:“知道了,我会照办的。”
他焦虑的面色总算平稳下来,瞥来一眼,史无前例地说:“谢了。”——虽然语气还是很拽。
迟润青莞尔:“你的那份发货了吗?”
迟知雨越过她,把姐姐翻阅过的明信片拢回原位:“昨天傍晚发了。”
迟润青仍端着笑:“应该快派件了吧,要不要跟我回趟家?好第一时间签收她的努力,你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