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舒栗收到首批门牌样品,总计五十个,分装在小腿高的纸箱里。将纸箱拖入房内,在客厅逗狗的男生跟了过来。
“怎么不让我拿?”
舒栗掸掸手,起身:“拿门槛五公分的距离吗?”
迟知雨勾一勾唇,从玄关柜抽屉里取出美工刀:“喏。”
舒栗接过去,正要躬身划胶带,忽然顿住,抬头看迟知雨:“你手机带着吗?”
他摸摸裤兜,抽出来,卡牌炫技般在手里打转两下:“带了。”
花里花哨。舒栗控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帮我拍个开箱吧。”
迟知雨低头调出相机,退后两步,寻找角度:“人要入镜么?”
“不要,”舒栗继续蹲下去,“手出镜就行。”
他下巴微抬:“旁边的狗呢,嫌碍事么?要不要把它关去书房?”
话音刚落,纸箱边摇头摆尾的小狗似能听懂人话,仰起脸盯他,眉肌收得紧紧的。
舒栗注意到它愤懑的表情,笑着拍拍它脑袋:“没事,不用,它在画面里更生动。”
迟知雨嘁一声:“我在画面里还更引流呢。”
舒栗:“……给我快拍吧你。”
迟知雨:“Yesmadam。”
舒栗微笑着垂下眼,推出刀片:“开始了啊。”
“Action——”迟知雨打开录像模式,紧盯着视频里的手,它们不算修长,相反偏小巧,微带点肉感,却刺啦一下,轻而易举地徒手撕开泡沫膜。
杭城第一女大力水手在此……
饽饽被她猝然的动作吓到夹尾巴躲远几寸,确认有惊无险,才啪嗒嗒跑回来,用湿漉的鼻头推那些牛皮纸壳。
“哇呜……”女生取出当中一版亚克力,惊艳地吁叫出声,把它朝向镜头,兴高采烈:“巨好看啊——迟知雨,你快看啊。”
当她叫他名字,他手里的镜头无意识偏移,瞄向她低处的面孔,好像那才是他的眼睛。
好逊的苹果手机。
DV才勉强配记录她现在的笑容,失真的大疆都差以千里。
他情不自禁放大焦段,特写她烂漫的面孔,随之勾出弯弧。
如果在很近且足够近的地方看她,也是这种效果吗?
好可爱,放大三万倍的可爱。
“你在拍门牌吗?”舒栗忽然注意到不对劲。
屏幕里的画面乱糟糟滑过,回到本来的主角——亚克力牌上。“在拍啊。”他避免自己的声音与眼神陷入失措,佯装笃定:“一会儿看到成品别把嘴巴夸烂。”
还没交卷就填上清北志愿了,舒栗干笑一下,取出另一样狗狗版,把它贴到饽饽面前:“饽饽看啊,这是谁啊——”
最近时常被怼脸的小狗后跳两步,又抖动耳朵凑近。
舒栗再度扬脸:“差不多了吧?”
迟知雨勾手提议:“你可以把门牌和饽饽脸蛋靠一起,我拍张合照。”
“好耶。”舒栗愉快地答应,配合地将门牌与小狗凑一块儿:“是这样吗?”
“嗯。”迟知雨迅速唤声狗名,小狗条件反射般看向高处,他手快抓下这幕。
大功告成,他三两步上前,把手机递出去,腾出双手搬运纸箱。
双手突然沦为支架,舒栗眨眨眼:“干嘛?”
迟知雨轻巧地掂高,单手拍拍箱侧:“拿到书房可不止五厘米。”
说完抬足就走。
舒栗跟上他,一边低头验收成片。迟知雨角度找的不错,画面几乎不见抖动或闪晃,若非亲自在现场,知道这段视频是如何产出,多半会以为摄像头后有设备固定。
“你手挺稳啊。”她赞赏着,拖出椅子落座,下一刻脸绷起,手机里传出清越的女声“……迟知雨,你快看啊——”,画面里她的脸无限放大,还笑得龇牙咧嘴,五官乱飞,后置摄像头有多残忍人尽皆知。舒栗不快地抬头,就见隔壁男生右手掌在脑后,回避看这边,肩胛急促轻微颤动。
她踢他椅子腿:“不是让你别拍到我脸了吗?”
他干咳一声,回头已是满脸无谓:“手抖了下。”
舒栗会信吗:“你帕金森啊,抖这么久?”
迟知雨随意敲打着键盘上的方向键,看她一眼:“不是拍得挺好的吗?”
“哪里好了,”她暂停在最不堪入目那帧,给他看:“我脸都大得要漫出屏幕了。”
迟知雨转过椅子,煞有介事地前倾端详,又抬眼对照本人:“没有啊。”
他继续给自己找借口:“反正在我手机里,你也看不到。”
舒栗:“传给我我不也看到了嘛。”
“你用剪辑软件把这段删减掉好了。”
“你不乱拍,我就不用多花时间弄这个。”
“我给你剪掉?”
“不行。”一想到他会一遍遍重复这段十多秒的《大面记录片》,她的脑瓜子就要龟裂。她坐正,低头操作他手机:“我自己弄。”
“哎。”捧握的手机当即被抽走,迟知雨起身,手举得高高的:“这是我的手机。”
舒栗抬头看这尊“
自由男神像”:“这是我要求拍的内容。”
“我会发给你啊,怎么弄随你。”
“对啊,那你还留着干嘛?”
“你管不着。”
“我的肖像权在我手里吧。”
“告我,”他胡搅蛮缠起来,低头点触手机:“我有学法的同学,我帮你联系。”
随即将手机拍在她桌前:“第三个就是他。”
舒栗聚焦看眼下,屏幕定格于微信好友列表,她的小树头像高居首位。
她倏然词穷,呼吸都不由凝滞一秒。
谁还有心情看那位“律师同学”在哪儿,全被他那点小心思占据。
舒栗自愧不如地将手机滑回去,被他键盘撞停。
“不维权了?”他问。
她切一声,不再跟他对视:“你真的很幼稚。”
“是吗?有吗?会吗?”他讨嫌地三连问。
舒栗攥紧手指。如果可以,真想凭空变出电玩城里的打地鼠拳套,狠敲这位装样哥三下。
他可不可以稍微收敛点?
她完全没有准备。
喜欢是这么藏不住的东西吗?
她不会也这样了吧。
回到家,舒栗平摊到床上,又翻个面,取出手机,点入微信,食指滑动到那个小雨滴头像上,她烦恼地闷进枕头,长长地低嗷一声,把脸释放出来,回翻他们之前的聊天记录。
简直身份对调。
过去的她每天兢兢业业地上传遛狗视频,如今的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呈来遛狗照片。
今天五点半多的那张,她还没回复。
你也有今天。
延后的报复欲涌上来,她高贵地戳下一个“1”,回去过。
Avis:?
舒栗:哟呵,没睡觉啊?
Avis:我在夜跑。
舒栗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他发来一张模糊的街景夜照。
画外音再度出现,舒栗的唇齿变得拙涩:挺好的,健康生活。
Avis:你呢。
舒栗:我在贴床站。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你家在滨湖区哪?
舒栗的胸口痉挛了一下,他该不会……要跑过来吧,No——哦多尅!一种焦虑又喜悦的复杂情绪冒出来,好像煮沸的焦糖,咕嘟咕嘟的,要把砂锅盖子掀翻,因为太烫,她也不敢直接触碰它。不作答显得很无情,并非她本心,她细想了一会儿,回了个含糊的地址,仅是街道,不给具体楼栋和房号。
又匆忙说:我妈喊我吃饭了。
迟知雨,你真的很可恶。舒栗用筷子扎着碗底,恨恨地想。
喝完汤后,她慢慢地平静下来,坐在桌前翻看微信里添加的物流网点,来回刮动时,总会在蓝色版块卡顿。最后她感到烦了,将它设为不显示,眼不见为净。
临近八点,舒栗从卫生间出来,擦揉着湿发,检查微信消息。
她睁大眼眶,四分钟前,迟知雨传来一张巷口的夜摊图,烟火气袅绕,路灯光束晕在小贩身上,身后是打烊的苍蝇馆子,门牌:欣荣小吃。
Avis:我迷路了。
舒栗:“……”
她真的要网购充气棒槌了,抡飞这个无事生非的跑男。她站在那里回复:你手机里没导航?
Avis:有啊,但是想导航的地址不详细。
他果然要来找她,像之前那样。
只需要等着就好了。
可等待不只是等待了。
等待有了情绪,变成了期待。
舒栗抛掉50%的坦诚,装傻回消息:你不会要来找我吧?
原来剩余50%的坦诚在他那里:嗯,买了点吃的,顺路咯。
舒栗:什么?
Avis:炸串。
算了,她咬咬牙,决定学着去适应这个新版本的自己,揭一把盖子又怎样,舀出来尝一口又怎样。
生活里本来就应该有一万种味道啊。
舒栗曲曲手,不再犹疑地打开位置共享。
迟知雨加入进来。
经纬纵横的,被道路与河流分割的区块里,蓝色的雨滴,正在向绿色的小树靠近。
舒栗看向卧室的窗,拉开遮光帘与纱窗,趴伏到窗框上。四月初的晚樱开得无所顾忌,团簇如雾粉云,风把它们扯碎在空气里,灯下的是雪,暗处的是春夜吹出的泡泡。
两个头像几乎交叠时,舒栗远远眺见拐角的男生。大概是快到目的地了,他的速度降下来,改为快走,四处张望,对照手机确认位置。
在他举目望向这边时,舒栗缩回了脑袋,背靠窗户给他回消息:我看到你了。
Avis:我怎么没看到你?
舒栗回:因为我在楼上。
Avis:我在看楼上。
舒栗:我家有防盗窗。
Avis:防盗窗上有多肉那家?
他的瞳仁是显微镜吗?舒栗没有再探出身去,匆匆回一句:嗯,在下面等我。就蹑手蹑脚溜出房门,万幸老妈老爸在卧室看电视,没注意到她胆大心细地潜行。
一溜烟跑到楼道口,却不见门外有人,唯独把手上挂着塑料袋。
舒栗纳闷地左右看看,将它摘下来,鲜香的味道充盈嗅觉,她再次确认,周遭只余翻卷的花道,夜无比静谧。
她迟缓地踩着阶梯,一边给迟知雨回消息:你人呢。
Avis:走了啊。
舒栗听见自己在心里怏怏地“哦”了一声:闪现走的吗?
他可能笑了:聪明。
她也不由地为此笑了,停在二楼拐角:手速够快的。
Avis:这不是怕你不方便吗?
嗯?
舒栗顿了顿,心口泛出温热。她随手拍下一张照:谢了,你的炸串。
他却问:你在家连发消息都不方便?
舒栗这才注意到自己仍置身黢黑的楼道,咚咚几下快跑上楼,开锁前,她倾低脑袋好奇:你怎么知道多肉是我家的?
Avis:你又没拉窗帘。
舒栗语塞。
原来他已经看到她了,那个不好意思拿正脸见他的,暗搓搓的她。
换回拖鞋,轻声轻气地回房,主卧的陈亚兰刚巧走出,走廊里布下一路孜然香,她循味瞧见女儿背影,手里勾着的塑料袋摇摇晃晃。
她唤住她:“栗栗,你刚下楼了?”
舒栗额角惊跳一下,声音超大:“对啊!拿外卖!”
她回到书桌前,不急于拆包装,打趣这位新晋运动达人:十公里跑得爽吗?
Avis:这会儿爽了。
舒栗差点把手机丢出去,抱住头,心底呐喊:
他能不能别老说这种让她越来越接不上的话了——
再拿起手机,是男生紧随其后的消息:果然还是坐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