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一直在架子旁边闷声不吭的男生,舒栗伸手招呼他过来:“迟知雨,你不来看看吗?”
迟知雨回神,“噢”了声,慢慢走过去。
舒栗把开业后的首张自印面单送到他眼下:“以后我们可以自己在家印面单了,不用在周边寄上一个个输入了。”
迟知雨语气微微发涩:“恭喜你啊。”
他瞧着有些异样,刚要多端察他几眼,右侧周境川发话:“舒小姐,没什么问题我就先走了。”
舒栗将目光重新投向他,拿起桌面还没拧开过一次的饮料:“好啊,我送你。”
周境川含蓄地笑笑:“不用了。”
舒栗执意跟到门边,坚持要把饮料交给他。男人不再推拒,道了声谢便离开这里。
再回书房,男生仍保持着方才的站姿,没有坐下,也没把她攻城掠地的物品一股脑儿推回原处。
舒栗猜他是在等自己收拾,快跑过去,三两下清空桌面,再次抬头提醒:“可以坐了。”
迟知雨却在这一刻别过脸去,还是“哦”,力竭似的靠进去。
在她有限的视角里,只能瞥见他浓而纤直的睫毛和光滑的鼻头,微微泛出粉,像梁颂宜全妆时会刻意往鼻头扫上的“冻伤”腮红。因为皮肤过于白净的关系,一点色差在他脸上都会显得格外明显。
舒栗问:“你是不是还在不舒服,感冒了?”——不会是为了陪她或帮她在硬撑吧,他今天话少得极其不正常,情绪也不似以往张扬。
“可能吧。”迟知雨低沉地说着。
心绪摇摇欲坠,他怕嗓音再大点会忍不住地哽咽出来。
“快去休息!”舒栗开始懊悔自己
布置了太多任务给这位本就体质欠佳的病美人:“都是我不好,害你生病了。”
迟知雨想反驳,他没有生病——
但话到嘴边却咯不出去。
真实情况是,她说得半点不假。
他本来就浑身是病,没病找病,无病呻吟,大家无一例外地这样认为。这么健康元气的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他这样的怪胎。
女生不容置喙地替他关机,又推着他胳膊朝外走。
被动当上“小迟车”,他受迫动弹两下,最后索性脱离她的挤搡,自己走出书房。
目随迟知雨关上卧室门,舒栗这才松了口气,走回书桌,瞄到他键盘边那碗几乎没动的黄澄澄小米粥,她把它端送到厨房。
阿姨见状,停下掌勺的手,拧眉道:“他没吃啊?”
“胃口不好吧。”舒栗放下碗,也在心里叹气。
傍晚离开云庭前,迟知雨都没有再现身,安静的房门似将他间隔在另一个次元。换鞋离家前,舒栗多次望向他卧室,最后在电梯口给他发消息:我回家了啊。
她犹疑着要不要补上一句:你记得吃晚饭哦。
掂量过后,还是将其删除,这太亲昵了,也有些压迫,仿佛已经以女友自居。如果真饿了,他应该不太会亏待自己的肚子。
转念之后,她将这条消息的发送对象变更为许阿姨:阿姨,你记得叫迟知雨吃饭。
许自萍一直在1602候到九点多,才等到蓬头灰面的男生出门,他耷拉着脑袋,睡衣松松垮垮,颇有刚回国时的倦态。
她同他说话,他回个头,只是迷糊而稀薄地笑了下,照常往卫生间走。
许自萍忙起锅热菜,在他上桌前将冷掉的晚餐恢复至原貌。
迟知雨坐下吃饭,许自萍忙不迭调出手机里的微信消息,小声探问:“你跟小舒闹矛盾了?”
男生握筷子的手一停,冷冷的:“闹什么矛盾?”
许自萍把手机摊给他看:“那她消息怎么发来我手机里了?”
迟知雨嚼着米饭,含混不清:“因为我不好说话吧。”
许自萍:“那不还是闹矛盾吗?”
迟知雨眉头一抽:“我们又没恋爱,有什么闹不闹矛盾的。”
“啊?没谈啊?”阿姨震惊:“你们不是都……都单独出去玩过了吗?”
“朋友罢了,”他再次食不知味:“她四海之内皆朋友。”
“再说了,她真把我当朋友么?”迟知雨再瞟一眼屏幕:“让我吃饭的消息都不直接发我?”
摆明在闹脾气。
许自萍哭笑不得:“这不是怕吵到你又想关心你吗?”
“是么——”他讥诮地笑一声:“是怕我跟她多话,我回她吃过了,又要关心她有没有吃。一来一回的,多浪费她时间。”
这孩子……
想法怎么这么弯弯绕绕盘根错节,许阿姨无奈地给他舀汤,斡旋规劝:“小雨啊,你先吃,阿姨就不回小舒了。等你吃完,你亲自在微信上告诉她你吃过饭了,两人好好聊聊,别自己瞎想。”
两人?
只有他自作多情的“两人”吧。
好不容易压制的难过,胃酸一样涌上来:
“亲自?”
“她亲自问我……”了吗——
话音未落,饭碗另一边的手机震动一下,迟知雨拿起来,小树上探头的红点点像朝阳。
小树:好点了吗?
迟知雨打字:朋友,谢谢你的关心……盯着闪烁的光标,又觉这称谓太过弯酸和明显,于是重新输入:好了。
小树别人能叫。
饮料别人能得到。
双人安装别人同样体验。
他甚至都没穿过她的鞋套。
这种关怀想必是雨露均沾洒向大江南北吧。他们的名字就应该对调,她才是恨不能润泽万物的雨,而他是棵傻墩墩呆在原地的树,当她落下来,他还自得其乐摇头摆脑,以为上方悬着的,是一朵独属于自己的积雨云。
这个下午,他已经彻底捋明白了,难怪她从来不害羞,难怪请他喝那么低廉的咖啡,难怪叫他吃饭还要顺上第三人,难怪单独出行也能接受彼此咫尺相对。都是因为她打心眼里就没把他当过男人,从没考虑过他们能亲密无间,积生化学反应。
如此“开枝散叶”的小树还在“大爱无疆”,试图安抚人心,弥补损失:我想了下,这段时间的确累到你了。明天上午把货发了,然后休息半天,我请你看电影?
迟知雨愣了下,凑近手机,聚神在最后三字上,要笑不笑,心底硬巴巴质疑“几个人的电影?”,嘴上:最近也没什么好电影吧。
小树:也是,我看了下淘票票。
小树:上个月倒是很多不错的片子,这个月直接断崖式下滑。
被他猜中了吧。
善意——是你的谎言!
迟知雨:那就不看了。
小树:好。
迟知雨撂筷子:“我不吃了。”
许阿姨瞪眼:“菜你还没吃几口呢。”
迟知雨起身:“也不吃了。”
他径自走向洗手间,打算漱个口就打道回床,迈出三步,忘带手机,又掉头回来揣上,解锁屏幕持续盯梢。
小树再无音信。
她就不能坚持请他看吗?虽然烂片是很耗费时间,但如果是陪她,他也能将就熬完人生那宝贵的两小时。
毕竟他的“好”没她那么盈厚宽广,只捧给一个人的话,大概率只会溢出,不会缺量。
迟知雨最终只等来一句“好好休息”,他沮丧地把手机丢去沙发尾,平躺下去,强行把饽饽按在胸口,自顾自地清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再见了妈妈今晚饽要去远航……”
—
舒栗也失眠了,迟知雨今天很不对劲。她翻来覆去,思前想后,都没揣摩出他忽而低迷的具体原因。
回看聊天记录,触及他不假思索的退款反应,她猜可能还是她的表达过于生硬和不近人情了。
划伤了这位水晶王子的玻璃心。
主要是,她也变得不再透明。以往明明能无所顾忌地对他笑,跟他倾诉,打牙犯嘴,无拘无束。但从确认喜欢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变得难以从容,瞻前顾后,关系的阈值从此不好框定。
如同面临并不擅长的棋局。
今晚她试着跨出一格,他却后移一步。
是她太激进了吗?
果然请人看电影太暧昧了吧,尤其还在好片寥寥的市场行情之下,强行出击,更显刻意和油腻。
天,谈恋爱好麻烦。
舒栗抓脑壳,索性戴上耳机,听播客培养困意。
翌日她有了新打算,可惜上午迟知雨仍在大睡特睡,两人一面都没碰上,直到中午,许阿姨打电话叫他吃饭,此男才从“洞窠”中现形,懒散地跟桌边的她们问好。
刚一坐定,舒栗主动与他说话:“今天睡得怎么样?”
迟知雨打个呵欠:“一般吧,看了一夜电影。”
舒栗:“……”
这话听在耳里怎么怪刺挠的。
“哦?”她仍保持着“回以世界热汤”的面色:“什么电影?”
迟知雨报菜名似的说出影片串烧:“《何以为家》、《雾都孤儿》、《无人知晓》。”
舒栗哽两秒:“我只看过第一部 。”
迟知雨平淡地摸摸额角:“是么,跟谁看的?”
“自己看的。”
“……”
“没其他人没跟你看?梁老师呢?”
“她哪有空。”
“嗯,也是,就我一个闲人。”他夹起一根油麦菜送嘴里。
这么明枪暗箭的,有必要吗?舒栗抿出苦笑,拿起手机,调出某款手游,灯牌般举到眼前,让里面的工作室音效为话引:“我下午给自己放假。迟闲人,想不想跟舒闲人一起开个黑?”
迟知雨忘记咀嚼,双目出神,嗯?
女生从后面歪出脸来,笑得很皓然:“既然没好电影,我们就打打游戏?”
迟知雨
死磕下唇,感觉它们有要去的方向,快出卖自己:“不是不玩游戏了?”
她理直气壮:“有人还在玩啊。我想表达好意,他不想收钱,又不想看电影,只能这样了。”
“也可以不这样啊。”他负隅顽抗地说。
“别他喵嘴硬了,”女生耐心尽失,怨愤嚷嚷:“你以为几个G的游戏很好下载和更新吗?花了我一小时,你今天不玩也得玩!”
迟知雨再按捺不住。
他就喜欢看她为他花心思,为他笑盈盈,为他小发雷霆,全都好过一切波澜不惊的虚礼。
他看一眼手机屏幕,旋即端高饭碗,似来到进餐计时赛现场:“十三点零零,准时上号,谁都不准迟到。”
她也配合地参与竞赛,餐碗相对:“ready?Go——!”
午后一点整,阿姨欣慰地听着两个年轻人,嬉笑打闹着去抢占沙发最佳窗景位,迟知雨落后一截——故意的,反正无论舒栗坐哪里,他都会选在她对面。
舒栗登上快积灰三米厚的游戏号。回归玩家的关系,系统送来大堆奖励,她目不暇接地哐哐领东西,好一会儿,才掀眼看迟知雨,准备就绪:
“我好了。”
男生不知冲着这儿看了多久,背着光的唇角也清楚地勾着。
“你多久没上号了?”他问。
舒栗掐指细忖:“两年了吧。”
他敛目,抿了抿唇,明知故问:“今天怎么突然上了?”
舒栗不作答,只中二地催促:“快加好友组队吧,我的大刀早已饥渴难耐了。”
她果然玩上单,和他猜想的一样。迟知雨淡笑,组建队伍:“你叫什么?”
「小树口袋。」
“小树口袋。”
心音与她的回答一并奏起,鬼知道在夜深人静时,他暗中窥察过这个不敢贸然访问和添加的白银姐多少次。
“哦,”迟知雨应着,漫不经心道:“3栋1602是我,你通过下。”
舒栗大脑掉帧一下,理顺此名含义:“你怎么用自己家地址当名字啊,不会暴露隐私吗?”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把地址当名字。”
舒栗继续发懵:“不会还跟你什么朋友搞兄弟住址名吧?”男人的脑结构真的很清奇。
迟知雨:“……”
迟知雨忍无可忍,邀请她进组:“没啊,取材于某些人的通讯簿。”
舒栗傻傻怔住,须臾大彻大悟:“你不会是因为——”
尚未把话说完,对面的男生已抬起脸,直勾勾望过来,双目浓郁而认真:
“会。”
他低声重复:
“我真的会。”
“……”轰然之后是释然,舒栗解脱地倒向沙发,就差要四脚朝天,对空气怒蹬几下:“那是我刚开始存的名字啊,当时还不知道你本名,我又不怎么打电话,完全没想过这个,”她反咬一口:“你怎么随便偷看别人手机啊——”
“哪有,你让我搜什么周经理,首字母一样,它自己跳出来。”
舒栗抓一把头发,呼气,无话可说到笑出来:“天……开吧。”
组排房间里,亮闪闪的三国标野王【3栋1602】毫无动静。
并开始秋后算账:“现在我所有游戏名都叫这个了,一点也不帅,你怎么赔我?”
舒栗瞟了瞟左上角点券,居然还有少量盈余,刚好能购下一张改名卡,想也没想,她退出房间。
迟知雨以为自己玩大了,致她恼火,慌忙抬头观察舒栗。
却见女生毫无异样,十几秒后,她扬眸勾笑,眉飞色舞:“重新拉我。”
再回到队伍里,迟知雨一秒喷笑出声,快笑得前仰后合。
他的新名字旁边紧挨着她的新ID:1602蹭wif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