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口袋」实体店开业两周年当天,舒栗给梁颂宜发了条消息,问她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并在后面括弧备注“中午,找个离你学校近的”,这样也不会耽误她时间。
梁颂宜在课间回:可以,速战速决。
舒栗正在附近自助洗车,拧关水龙头,腾出手给她发语音:“还有小桐,不是我们二人世界哦。”
梁颂宜:没事儿,三角关系最稳定。
舒栗笑了笑,绕到车后,看了看将上回不当心蹭到路牙的车尾,极小的一块刮痕,靠近车底盘,像下巴沟的疤,不说谁都瞧不出。
她考虑要不要去趟4S店。
“看什么呢?”洗车行的小哥凑过来,“不继续冲了?”
舒栗把水管交回去:“差不多了。”
对方笑笑,将干布交给她:“那你继续,我给人家车搓背了。”
舒栗:“好。”
自打在这个老街区安营扎寨,舒栗很快跟附近店家打成一片,关系最相熟的当属对面的「Acup」咖啡,店主也是年轻人自主创业,只比她大一岁,名叫江一苇。
两人的结识方式也算奇特,舒栗店铺不大,所以没有设置任何歇脚的角落,但她常在这边办公,又喜欢正对街道的窗景,于是在那放了张胡桃木长桌。
有天,两位打扮得时髦漂亮的外地网友慕名打卡,指着桌子问她,可不可以在店里坐会儿。
舒栗愣了愣,忙搬来一张圆凳。两人齐齐道谢,又问附近哪里有喝的。
舒栗指指对面的“Acup”:“咖啡,可以吗?”
他家门头较小,隐在两旁的大店中间,还有浓绿榕树作掩,不易察觉,顾客多是店主熟人和回头客。舒栗去过几次,对老板的长发造型过目难忘,当然,他家的咖啡也回味绵长。
半刻钟后,两个女生各握一杯咖啡回来,都是舒栗力荐的山楂苹果气泡美式。
跟
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Acup的老板。他亲自登门道谢,还送她一只碱水结挂件。
后来,观景窗后的椅子多增加两只,服务于偶尔想在店里休憩的顾客。如有餐饮需求,舒栗会给江一苇发微信。一来二去的,联络多了,商业互助链自发形成,男人也常往这儿推荐客人。
江一苇喜欢小树口袋的画风,受他之托,舒栗会定期给Acup绘制当季小卡,餐单插图,或小点包装袋的页眉,赚些外快。
苍蝇再小也是肉。
舒栗不会舍弃任何盈利的机会。
有一回陈亚兰过来“视察”,江一苇刚好上门,送新研发的树莓夹心可露丽给她们尝鲜。
舒栗陈语桐一人一枚,没成想舒栗老妈也在店里,又横穿马路回去,追加一只过来。
陈亚兰坐在窗后,啃着味道稀奇古怪,但还算好吃的糕点,打量江一苇背影:“这男孩子不错啊,个子也高,就是头发会不会太长了点,比你还长。”
舒栗翻她个白眼:“有点涵养好么,吃着人家的东西,还在背后评头论足上了。”
陈亚兰把剩下的嚼完,接过女儿递来的纸巾擦手:“你二十六了,店也稳了,分点心思挑挑男人怎么了。”
“哦哦哦。”舒栗敷衍地连应声,换来老妈后方如来神掌。
将洁净如新的电车停在最近的地库,舒栗哼歌走回店里,见陈语桐在收银台后哈欠连天,她丢了颗水果糖给她:“昨天又熬夜追剧了?大店长。”
女生忙把嘴闭牢,承认:“是啊,一看就停不下来。
又举手对天:“但我绝对没消极怠工。”
“怠没怠工下班前看眼日报就知道了。”舒栗弯唇一笑,越过货架边一对倾头凑看的情侣。
两人嘀嘀咕咕。
女生轻呼不断:“哎哎,这个好看,我要买这个!这个也好看!”
男生失望嘟哝:“怎么没情侣款啊?”
舒栗耳尖,退回去:“有哦!”
她从旋转挂架勾下一只尖头小树,与女生手里的圆头小树挨到一处:“小尖树和小圆树可以凑成对。”
男生说:“但我喜欢圆的造型。”
舒栗改变推销策略,换旁边的圆头红白蘑菇:“这也是圆溜溜的,你们可以一个当小树,一个当树下的蘑菇。”
“那我要当蘑菇!”女生拿过舒栗手里的,冲男友晃了晃:“你要帮我挡雨噢。”
男生笑着纠正:“蘑菇喜欢下雨天好么,帮你挡太阳还差不多。”
舒栗笑容丢失一下,很快找回来,接茬道:“不管挡什么,蘑菇跟树木都很配的!”
“那我们就拿这对?”
“OK,结账。”
舒栗瞥着他们去收银台,在心墙上给自己贴朵小红花,回到长桌前坐下——她蓦地想起中午聚餐,歪过身子呼唤陈语桐:“小桐,中午和我还有老梁一道吃饭?”
“有饭蹭?”陈吃货竖高耳朵。
“对啊。”
“那肯定去啊。”
“离这儿不远,我不想拿车了,你骑电瓶车带我。”
“行,你不嫌晒就成。”
“到时你帽子给我用。”
“栗姐——”陈语桐呜呼哀哉:“我本来就比你黑三个色号都不止……”
“还好啦。”舒栗不拿她逗趣,摘下手腕上的黑皮筋,将披肩发三两下绕成揪,低头开机。坐等少刻,显示器仍是字母黑屏,她怔了下,屈身长按开机键,重新启动,也没任何改善。
她离开座椅,拍打下方的机箱,再次启动,显示器还是跟睡死了似的,她挥挥手,“小桐,过来帮我看看——”
女生听见她喊话,从收银台后绕出来,跟着查看:“怎么了?”
“我电脑打不开了,你懂吗?”
陈语桐摇头:“这我哪懂。”
舒栗钻进桌肚,重插电源,屡试屡败。
“是不是该换电脑了……”她嘀咕着,掸干净双手,当机立断给微信里的修理师傅发消息,他之前上门维护过打单机,应该对这类数码产品都挺精通。
发完消息,她眨着眼回想:“还能保修么,满三年了吗?”
“满了,”陈语桐替她确认,欲言又止:“这主机不是……”
“迟知雨装的?”
她大方提及,反让陈语桐不好意思起来:“嗯,他应该配了不同品牌的部件吧,要保修还是得先找人确认牌子吧。”
“嗯,”舒栗赞同地点点头,看眼桌面的数位板,又瞟陈语桐:“看来今天要消极怠工的是我啊。”
陈语桐发笑:“今天两周年,上礼拜都在搞活动,还不够累的?也该休息休息了。”
“好,那我就——”舒栗抠抠头,环顾光线澄澈的小店:“收拾一下货架。”
“……”陈语桐失语,“栗姐,你忙吧。”随后平移回收银台。
中午十二点半,三人准时在餐厅聚头,今天吃漂亮饭,所以舒栗捎上了新入手的sonya7c2,还为其装配同厂变焦镜头,专用于收录创业小店主日常vlog素材。
盘到店铺开始装修后,她就养成了随手拍的习惯,如今名叫“小树长在山坡上”的个人号已积攒到六万多粉,点赞均在四五百左右,流量恒稳。
她也会从私信她的pr那边接下一些产品推广,用于店铺基建和提升生活品质。
每逢外出探店或聚餐,但凡服务员上菜,其余两人都会默契停手,给舒网红自由发挥的空间。
今天亦然。
见她从挎包里掏出硕大的微单,特写自己送来的花束与贺卡,梁颂宜吐槽:“你每次带来带去也不嫌重。”
舒栗不搭腔,将镜头转回餐桌,单手指挥乐队动作:“你们吃啊,自然一点。”
梁颂宜拿起叉子挖沙拉。
录像途中,舒栗俨然已是餐桌戏大导,诚心建议:“你们其实可以说说话的,搞点人声白噪音,网友看起来更解压。”
梁颂宜剜她一眼:“我只想给你一叉,快点!我还要回学校!”
舒栗立刻关掉镜头,乖乖坐下用餐。
“干杯——小树口袋二周年快乐——”三个女生一齐碰果汁,左右卡座的食客冲她们看过来,不明所以,但也被气氛感染,跟着发笑。
回到店里,陈语桐还望着路口,心有余悸:“还好没遇到交警。”
舒栗解门锁,推门让她先进:“罚款也是罚我。”
“万一还要发朋友圈呢。”
“那就你发。”
“哼——”陈语桐佯装不爽哼声,跟只长她一岁的舒栗真正混熟,她才发现这位姐有时比自己还孩子气,像涉世未深的女大;然而突发大小事,她总能靠谱地站出来,让问题迎刃而解。她像利剑,也像牢固的盾牌,可攻可守,是自己的骑士。
师傅踩点上门,满头汗,舒栗给他倒了杯冷茶。店里过道逼仄,师傅就将主机抱来桌面,打开电动螺丝刀,娴熟地拆卸侧板。
在耳熟的,有节律的动静里,舒栗不由恍惚。
那日分手后,迟知雨彻底从她生活中消迹了,虽然未曾删除彼此的微信好友,但他们再没聊过一句话,节日问候都没有。
两人就这样不约而同地彻底断联。起初一阵,舒栗担心他状态,几乎每天看一眼他网易云ip。九月初某日,ip地址终于从浙省变为美国,舒栗松了口气。
迄今为止,迟知雨的朋友圈再没发布任何新动态,也可能是屏蔽了她,无从知晓。
而且,最开始两年,男生只改掉了ID,变成一个不知其意的“。”,头像和壁纸均没撤换,每逢闲时瞄一眼,舒栗心口都窜出一小股微弱的阵痛。后来,这反应慢慢淡了。直到去年入秋,她搬去新租的公寓,收拾往年的手账本。纸页翻飞,扫见属于他们的旧时恋爱小画,她才从长长的好友列表拉出他微信。
迟知雨的头像和壁纸不知何时改掉了。
变成落雨的玻璃,而壁纸是大片的空白。
有轻松的怅然的浮上来,虽然这样
形容很矛盾,两者不该同时出现。
大家都该往前看的,不是么。
她被师傅唤回神思,“美女,好像是硬盘坏掉了,你得换一个,”他指着里头的电子“五脏六腑”,念叨着一些舒栗听不太懂的天书,她只能假模假样点头。
而后问:“还能保修么?”
师傅问:“超过三年了么?”
“过了。”
“那不能了。”
舒栗颔首,刚要问一嘴硬盘出处,忽的想起什么,疾疾点开手机备忘录,翻出时隔已久的一页,摊到师傅眼下:“师傅,之前这台电脑是别人帮我配的,我有留存他当时给我的配置信息。”
师傅接过手机,与机箱桌面的零件比对:“不对啊……”
“嗯?”
“你没弄错吧?你这显卡哪是4060啊,电源也不是,有不少配件都对不上,”他纳闷地看过来:“你机子什么时候配的?谁帮你弄的?”
舒栗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只划定具体时间:“大概25年6月。”
“我靠,”年纪挺大的师傅猛的爆粗口:“你当时怎么弄到5090的?我记得国内都没上。”
“什么?”舒栗完全云里雾里。
师傅看出她就是个电脑小白,小心托起桌上那只内置三处风扇的黑白长方体零件:“就这个,华硕夜神5090,当时市价要两万大几呢!”
舒栗怔忪,指节微微捏紧。
师傅手捧奇珍似的翻看欣赏,倏地目光一顿:“诶?你接口挡板这边还写了字啊。”
舒栗不解地“嗯?”了声。
他把沉重的家伙交过来,指一指上面:“不是你写的?”
舒栗倾身端详,心跳忽如失控的旋扇那般疯转起来,那是一段极其简短隐蔽的英文,应该是用银色油漆笔写下的:
「Ineverstopped」
喉咙微微哽住,舒栗飞快地挪开眼,询问师傅:“硬盘坏了怎么办,要怎么置换?”
师傅说:“我店里有新的。你看你是网购还是买我那的,要买我店里的话,我现在回去给你取过来,争取半小时内搞定。”
舒栗没有思忖过久:“就买你店里的吧,我着急用。”
师傅应一声,骑着小电驴走了。
舒栗坐到椅子上发呆,望着满桌零件,它们似乎能在她脑内站立,演绎一幕她未曾观看或联想过的黑白默片。原来有些记忆,可以凭空生长出来,情感厚度不输亲历。
而影片的主角。
模样还清晰可见,宛若昨天。
师傅回来得很快,熟练地装机后,他不急将侧板安回原处,先接通电源与显示屏,而后摁下开机。
舒栗倾身靠近机箱,过去全封闭不可见的内设,在眼前真正地显映了,光带点亮,风扇飞旋,吹起舒栗的刘海。
纯蓝的光圈在她眼里停了一会儿,渐渐不清晰,起了波纹。
舒栗下意识望向窗外,找到高处的天与树,帮忙逼退突生的浓稠的酸楚。
刚要将视线藏回不那么晃眼的室内,它似绊到什么,仓促地倒回原位。
舒栗屏起了呼吸。
扇叶的风还扑在鼻头,但全世界停止运转了。几乎占据半墙的观景窗后,日光朦朦,记忆默片里的人走了出来,穿行在十字路口,在全彩的世界。但他仍是黑白的,穿成套正装,与身侧两位橘色工装的中年人攀谈。之所以这么好认,是他总跟别人不在同一图层。他头发短削了一些,面孔因而更鲜明,也更显冷峻。
舒栗用力眨了下眼。
不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