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舒栗没有哭,也不觉得解脱。晚高峰的地铁没有座,她就淹在人群里站着。面前的横椅上是一对原宿风装扮的年轻情侣,女孩儿在补睫毛膏,男生举着手机摄像头给她当镜子。
“别手抖啊。”她不爽地打了他胳膊一下。
那男生无奈地笑两下,换双手握稳。
最后他们把手机举到高处,将头凑到一起做鬼脸自拍,女孩的宝石蓝眼影亮晶晶的,像扑动的闪蝶。
这一刻,舒栗无比庆幸自己不会画眼妆。
她提前一站下了车,车厢里很闷,但七月的夜晚也好不到哪里去,空气变得像冰箱保鲜膜一样,绷着皮肤和呼吸,无论早晚。
哦,也不知是机体故障还是需要深度清理,工作室的空调这几天也有气无力。
得叫师傅过来看一看,这么想着,她打开微信,准备寻找之前添加过的修理工。
她的手指在目及置顶的那一刻停下来。
然后撤除它原本的位次。
必须慢慢走回家,不然看见妈妈的一瞬间她的情绪就会散架。就像妈妈和她说过的一样,生她的时候受大罪了,在产房待了好几个小时,被推出来时精疲力竭,头昏眼花,每张凑近的脸都像糊在鱼眼镜头后面,直到外婆关切的眼神贴过来,她才“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好像自己才是刚出生的婴儿。
陈亚兰说,那会儿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被允许,还是突然理解了自己的母亲。
舒栗就处在这个临界点。
窝在沙发看电视时,妈妈问她要不要喝点饮料。
舒栗摇了摇头。
她没有在客厅待太久,坐回书桌前,她习惯性地打开手账本,欠了三天了,欠了三天了,可是这三天发生了什么她都有点失忆了,今天依旧如此。
她在最中间画了个黑色的,嘴角向下的小树,就这样交差吧,起码她记下了自己的难过。
合上本子的时候,她忘掉笔还卡在里面,起身打算将它插回书立,中性笔滑出来,掉落在地板上。舒栗躬身去捡,没留意撞到桌板,脑门痛得让她倒抽凉气。她捂着头蹲那好一会儿,才龇牙咧嘴地回到椅子上,下意识打开微信。
-靠,我刚撞到头了。
她定在看不到蓝色的微信界面。
原来失恋不是从说完分手的时候开始的;
失恋是从不可以再发出去的信息开始的。
酸意胀上来的一刻,舒栗迅速把“我撞到头了”这桩糗事记进本子。
一笔一划认真写完,那些生疏的,无法适应的,浓烈得像骤雨一样的情绪,也一点点退潮了。
准时准点躺到床上时,她依旧没有感到轻松,夜晚独属于她一个人了,小红书首页充斥着大量的文创资讯,【25fall美留子必备清单】,【办美签你需要这样做】……
上次把清单分享给迟知雨,他还无奈又臭屁地说,我不是第一次去了姐姐。
也是哦,她也认为自己有点多此一举,然后他的头像跳出来,附图二张:必备品1,必备品2。
第一张是他们的拍立得合影。
第二张是他们共同用过的U形枕。
她得了便宜卖乖:头等舱不是不需要吗?
他说:坐头等舱的迟知雨需要。
眼泪就这么下来了,舒栗没有出声,只是躲在被子里。夏被的边缘湿了一片,她用它掩住鼻子,断断续续地抽气,像一直发动不起来的车子。
和她一起藏在被子里的手机嗡振,舒栗刹住紧促的呼吸。
是置顶的“亲爱的陈女士”发来消息:栗栗,睡了吗?
右上角的红色小圆点似红灯,舒栗安静下来,抽床头柜的纸巾擦脸,才回复她:准备睡了。
又问:怎么了?
妈妈说:到厨房来。
陈女士极少在这个时间找她,她仔仔细细地擦脸,深呼吸,确认面色基本镇定,才打开房门。
客厅和餐厅都是暗着的,并未开灯。
但有微弱的光芒从餐桌位置渲过来,舒栗攥住衣摆往那走,在看到妈妈的面容和她面前的东西时,遏制的情绪前功尽弃。
女人开着一盏台灯坐在那里,面前放置着还未拆封的蛋糕。
舒栗反应过来。
明天是她的生日。
她忙得忘了她的生日,也糟糕得忘了她的生日。
舒栗突地没办法再往那走,强撑的界限崩塌了,她抬手狠揉双眼,原地啜泣起来。
好委屈啊,被允许了。
妈妈,我好像理解你了。
陈亚兰见状,忙起身走过来,揽住她:“哎呀,我们小寿星怎么了啊?”
舒栗抽抽搭搭,不想吵醒爸爸,全家皆知。她摇着头,小声说“没事。”
妈妈把她护送到桌边,回她对面坐下。
陈亚兰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等女儿无所顾忌地发泄完毕,她挽唇道:“失恋了啊?”
舒栗讶异地望向她。
陈亚兰垂了下眼,保持着温和却洞悉的神色:“还准备瞒我多久?当我看不出来?”
潸意复现,舒栗瘪起嘴:“你怎么知道的?”
陈亚兰说:“你爸都看出来你谈恋爱了,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舒栗破涕为笑:“那你们怎么不问我?”
陈亚兰拿起手机看一眼时间:“还半小时你就二十四岁了,又不是十四岁,有什么好问的。”
舒栗吸鼻子:“不过现在……”她哽咽:“已经不谈了。”
“也好。前阵子每天对着手机笑,吃饭都在回消息,这阵子就愁云惨淡的,话跟我们都说不到到几句,”陈亚兰不多评价,只问:“其他的事呢,还要藏多久?”
舒栗怔然,把手里微湿的纸巾叠两道,哭笑不得:“不是吧,这你也发现了?你跟踪我啊。”
“谁跟踪你,当我私家侦探啊,打个麻将都嫌时间不够用,还有心情跟踪你?”陈亚兰嗤声,上下打量女儿两眼:“你是我身上掉下来一块肉,你做什么我能不清楚?”
舒栗打趣:“我可不想跟你有心灵感应,不然下午满脑子麻将声。”
陈亚兰笑一声:“别给我转移话题!到底偷偷摸摸做什么呢。”
舒栗鼻头再次酸胀,她控制住,低头打开手机里的淘宝,按动几下,把它递给妈妈:“妈妈,这是我开的店,我在做网店。”
陈亚兰接过去,仔细浏览屏幕。
“小树口袋……都快三万粉丝了?”她吃惊地看女儿一眼,轻声念叨上面的商品名:“夏之诗……手账贴纸,手账拼贴……盐系切膜Pet……M5活页本替芯……”
舒栗眨着眼,睫毛湿漉漉的。
“这都是什么?”她抬起头,从有限的认知里对号入座:“贴画纸?”
舒栗微微一笑:“你就当是吧。”
“贴画纸已售300+,这么多人买?现在还那么多人玩贴画纸?”
“对啊,还有好多回头客。”
妈妈再次惊叹,低头看商品页详情:“这你画的吧,我记得你房间墙上贴着好多这种小画。”
“对啊,”她抿抿唇,肿起的眼皮也没有削弱光亮:“我也不是只会考试和当老师吧。”
陈亚兰斜她,与有荣焉地笑了,虽然一下子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些什么,但女儿肯定在做一件了不起也挺有意思的事。
“知道你会的多,”她把手机放下:“你一个人弄的?”
舒栗目光沉了沉:“不止。最开始只有我一个……后来是两个人,偶尔三个人,今后的话——”她不甚确切:“可能还是两个人,我招了个仓管跟我一起干,等我赚的更多,我还想招客服。”
“你还有仓库?”陈亚兰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弄的?我再装傻,你明年是不是要变杭城首富咯?”
舒栗揉着鼻子笑了:“怎么可能?钱哪有那么好赚。”
“对啊,”陈亚兰平静地接话:“肯定没少吃苦吧。”
舒栗的视野再度氤氲。
是濛濛的,橙子色的。
小桔灯。
原来这就是《小桔灯》里的妈妈。
她嘶哑地回:“对啊,还要东躲西藏的,成特工了要。”
陈亚兰轻呵呵冷笑出声:“还能抽空谈个恋爱,你现在是不得了啊。”
舒栗双手托住脸,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帮了我很多。”
“那怎么分掉了?明天都过生日了,什么臭小子啊,选今天跟你分手?”
“不是的,就是不同步了,”舒栗坚持地摇摇头:“是我提的,我坚持不下去了,妈——”
傍晚时分竭力阻止的泪水,在此刻滂沱地涌现:“我其实就是个软弱自私的人吧,只考虑自己。”
陈亚兰却不认同:“都不考虑自己,还怎么顾得上别人?”
“那你呢,”她碎莹莹地注视母亲:“你不也和爸爸在一起这么久。”
“我又没有忍。”
“真的吗?”
“对啊,我不都有话就说?你哪天见我压着臭脾气的?”她视线飘忽了一些,心虚道:“而且我不喜欢上班,你爸能挣钱又听话,也不勾三搭四,我不就能踏踏实实干自己的事了吗?”
搞什么啊。
这女人,弄得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舒栗用纸巾摁压眼角:“家务呢。”
“有舍就有得,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陈亚兰平淡地叙述着,忽而大彻大悟那般,盯视女儿:“你不会就遗传的我吧?不喜欢上班。”
舒栗回嘴:“我现在也算上班好么,天天早出晚归,可有规律了。”
陈亚兰颔首:“比我强点。”
女人正色:“其实妈妈最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突然不想当老师了。你幼儿园就说要当老师,画的那张画我还收着呢——叫什么来着,《我的梦想》,我们问你为什么想当老师,你说因为班上老师对你很好。后来大学考进师范,我真以为你以后就会走这条路了呢。”
“因为太辛苦?还是在办公室被欺负了?被学生气到了?”她暗自琢磨了很久,也找孩子爸探讨过,不知女儿是随口一提还是心意已决,如今终于能正
当问出:“当时我是蛮烦的,因为我和你爸早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二十年啊,你四岁画的画,我们那时还想,嗨哟,我们家栗栗怎么从小就这么有目标,知道当老师以后起码饿不死,有退休金。”
陈亚兰佯装生气:“今年开始就觉得你不对劲,但我忍着呢,看你到底要搞出个什么动静来。”
舒栗鼻腔酸了又酸,下巴示意手机:“给你看了啊,是你期待的动静吗?”
“不是。”
陈亚兰轻微叹气:“你哭哭啼啼的,怎么会是妈妈期待的动静?”
舒栗再次捂住双眼:“妈妈,对不起,我也不想哭的……我也好久没哭了……”
“好了啦。”陈亚兰抽两张纸给她:“擦一擦,不哭了,我们小宝受苦了。”
“没有。”她胡乱地摆头,断断续续说话:“因为,我也不想……让你失望。不想当老师,又考不上研究生,已经让你们失望两次了吧。”
“是有那么一点,”陈亚兰并不否认:“但比起你这么多年给我们带来的幸福和快乐,这点情绪又算得上什么。而且我刚才都说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你不比别人差,人家教三百个学生,你卖了三百张贴画,受众数量也差不多了。”
舒栗又笑出鼻涕。
“哎唷,”妈妈缩缩下巴:“邋遢死了。”
舒栗擤了擤,清喉咙,不再蒙盖过往:“我不当老师,是因为那会儿实习,我们班上有个学生差点翻栏杆跳楼,幸好被班主任眼疾手快拉住了。”
陈亚兰吓得哎一声:“你也看到啦?”
“没有,”舒栗晃晃手,把纸巾放下:“我当时在办公室。”
她吞咽口水:“但我看到了后面的一切。”
看到了校领导是如何封锁消息,如何对全体教师下达统一口径;看到了那位带她的和善老师,即使在最危急的险况下挽回一条生命,也一次次被找到上级办公室谈话;看到她在批改讲义时,突然情绪崩溃,怕水洇到学生试卷上,那滴委屈和愤懑,都没有掉落下来的权利;
校长呵责主任,主任怒斥班主任。
家长情绪激动,班主任点头哈腰。
层层推诿,环环相扣。
学校大张旗鼓地邀请心理专家莅临校园,连办三场讲座,看似疏导实则官话连篇,看似重视实则都是表面功夫。
后来她被要求参与属于老师们的专项会议,以“关怀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为主题,实际还是批判他们失职,失职的只有他们吗?亮堂的大教室里,许多同行低着头,有人在争分夺秒地批改作业。
整间校园是如此讳莫如深,每个人的嘴巴都黏上隐形封条,即使她也想知道那个女孩为何跳楼,但她却要“澄清”并非跳楼,因为她没有真正掉下去,也严肃告诫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绝不可对外议论和传谣。
个体趋近于消亡的痛苦,不被知情,无法呐喊,也不容许任何他者为之哀鸣。
最后衍变成一场盛大的表演。
一个礼拜后,帷幕闭合。
所有的事不了了之,一切都像被盖进了大雪。
也是那场会议,舒栗在冷白的灯光里毛骨悚然,仿若坐在一间闭塞的手术间,在座都是如她一般的,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佼佼者。她望着讲台上声情并茂,吐沫星子飞溅的演讲者。忽然意识到,即使爬上那样的高处,她未必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规避风险,保护得失。她做不到放弃一切努力所得,只为破开一个清正。
明明已经走向生命最初的理想之巅,可她看到的风景却是,阶下俱蚍蜉,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讲台上那样的人。
又或者,被逼成那样的人。
一个不想作恶却不得不麻木的人;
一个清醒却注定背负悖论和痛苦的人;
一个明知真相,却无能为力的人。
“好窒息,我不能被困在这,”舒栗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改变不了那里面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秩序。也许有能够适应并且自洽的人,也许未来能有变化,有更勇敢强大的人站出来,让周围变得更好。但不是我,我就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趁我还知道我想成为什么。”
舒栗微微倾头,忆及那日感受,鸡皮疙瘩仍爬满皮肤,她双手交握,眼里闪闪熠熠:
“哪怕辜负你们,辜负你和爸爸。”
“我都不要辜负自己。”
陈亚兰全程安静地听完,只字未语。她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女儿,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张卡片,推到桌对面。
一张蓝色的工行卡,躺在昏昏的光线里,像一张简单但温馨的小床。
“密码是你的生日,栗栗,”陈亚兰吁了口气,似也在消释什么淤积的情绪:“你小时候的压岁钱,亲戚给的红包,我们都都替你存着,加上我们每年给你攒的一些,都在这张卡里面。”
“本来想在你二十五岁给你的,但妈妈觉得,到了你需要它的时候了,提前一点也没关系,我很骄傲,”她的眼也浮动出水光:“才二十三岁的女儿,已经有二十五岁的实力和魄力了。你不辜负自己,就是最对得起爸妈的决定。”
“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她把透明的蛋糕防护罩小心摘下,又抽出蜡烛与火柴:“别哭了,愿望要笑着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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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完许愿仪式,陈亚兰回了卧室,也催促女儿赶紧睡觉。舒栗回她,还想再坐会儿。她就没再多言。
她独自待在餐桌前,注视着艳粉洋娃娃的老土造型蛋糕,每一年都这么丑,她嫌弃又动容地笑一下,找来打火机,把那支表演性质的蜡烛摘下来,从蜡烛盒里翻出一根天蓝色的,重新插上去,点燃它。
微小的火焰跳跃出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祷告般闭上双眼。
二十四岁第一天的心愿,她没有许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