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天晴了,积水在一夜间几乎干透,春天好像重新回来了一点,碧空无瑕,高处有早樱打苞。
街道美化正式动工前,凡奕来了趟店里,交代一些安全注意事项。
趁栗姐不在,陈语桐多问一句:“你们老板没来?”
“他这两天小忙,”凡奕扬眉:“咋?想念我们帅气的迟工了?”
陈语桐“噫”一声:“才不是,纯好奇。”
凡奕也挺好奇,看看门外,降低音量:“你什么时候跟你们老板混的?”
陈语桐警惕:“干嘛?”
凡奕说:“我也好奇,我的老板和你的老板到底有过什么渊源?”
他之前在东南念建筑,硕士毕业后进了大院,两年后因理念不合辞职。同年年底,他见钱眼开,成为“以木”一员。彼时工作室就五人,有男有女,基本海归人士,履历漂亮有想法。广纳贤才的负责人姓倪,但大家都不叫他倪总。第一次投标前,集体开会磨方案,那天他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concall时,屏幕里出现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Nio跟他介绍:“迟知雨,我们以木的创始人,他还在巴院读硕。”
还没毕业?
就在国外远程创业?
凡奕目瞪口呆。
半年后对方回国,两人正式面谈,本以为是能力评估,结果就是纯聊天。比他还小五岁的迟总亲自点名选他当助理,起初凡奕还有点意外,毕竟其他同事不是世界名校镀金归来,就是手握更华丽的城建案例,这个因理念受挫,误打误撞闯入以木的他,反倒显得黯淡和庸常。
他问过迟知雨:“为什么选我?”
看起来还像个学弟的男生把玩着汽水上的易拉环:“你知道自己要什么。”
……
陈语桐保持神秘,绝不泄露任何上级隐私:“没渊源。”
“我才不信。”凡奕嘁一声,大约猜测:“以前谈过吧?”
陈语桐立刻装成摄像头看店。
凡奕狐疑地走出去,迎面碰上回来的舒栗——从蓝色电动三轮车上下来,揭了手套,到门前水槽给自己冲手。
凡奕望一眼载着几箱货的三轮车,惊叹:奇女子啊。
他过去打招呼,“小树店主,下午好。”
女生拧上水龙头,双眼勾出月牙弯:“下午好啊,凡工。”
不忘老板交代的事,他指指店内:“工期安全守则我给陈店长了,你有空过目。”
“好。”
“哦,还有,”他退回来:“门口换砖和下水改造我也跟师傅说过了,重新铺砖可能需要你们绕路了。”
舒栗问:“换砖要几天?”
凡奕对着门前空地琢磨两眼:“不下雨的话,三天就可以。”
舒栗略微扬眉:“比我预估的快。”
凡奕笑笑:“不是大工程。”
舒栗多看他一眼:“你有带伞过来吗?”
凡奕顿住:“什么伞?”大晴天的,带什么伞?
舒栗说:“你们迟工借走我一把伞,平时放在店里给自己和客人用的,让他记得还。”
凡奕眼皮眨动:“哦,好。”
应了声,女生去店内召唤陈语桐,叫她一块儿出来搬货。
路过那辆很质朴原生态的三轮车时,凡奕咂摸着,又去别家交代事项,沿途想一想,还是跟迟知雨告明:
「舒店主问你什么时候还伞。她还会骑电动三轮车,绝了。」
迟工(及时回消息):?
凡奕停在印有“以木”LOGO的警示立牌前,回复:怎么了?
迟工:想表达什么?
凡奕打字:会骑电动三轮很牛x啊。我自从学会骑两轮的,就不会三轮的了。
迟工:。
过了会。
迟工:看看。
凡奕:我都走好远了。
迟工:那你说什么?
凡奕:“……”
—
卸货填架完毕已经是下午四点,窗外仍有两位师傅在墙角丈量比划,取下耳后的白粉笔画线标记。
舒栗拿上两瓶水和小包饼干找他们,分别表示谢意。
其中一个大叔打量她两眼,笑呵呵道:“姑娘你多大了?”
舒栗说:“二十六了。”
他惊讶:“我还以为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呢。”
舒栗问:“她多大?”
大叔说:“才上大学。”
舒栗笑两下,谢谢他把自己认这么年轻,交代一句“有什么需要就跟店里讲”,她回到店里,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数位板旁的手机有新提醒,她按开来。
迟知雨:在店里?
舒栗直奔主题:还伞?
迟知雨:嗯。
舒栗望了眼朝暮交接的天色,嗒嗒打字:多久到?
迟知雨:你能等多久?
舒栗:“……”
她抿抿唇:明天送过来也可以。
迟知雨:明天我未必可以。
舒栗:那你还在这打字?不赶紧开车过来?
这条发消息刚发出去,面前的玻璃被咚咚叩动两下,她闻声撩眼,就见迟知雨立在窗后,身后是烟黄混青蓝的天。
他又穿了正装,规整归拢的小花长柄伞在他手里变成了权杖,他在通透的隔阂后唇语:“出来。”
舒栗不动,低头往备忘录里打字,放大字号,贴在玻璃上:你为什么不进来?
他扫一眼,也取出手机,比她还大的字号:闷。
好像一对垂暮之年的伴侣,耳目衰退,听不见对方,也瞧不清小字,只能如此交流。
陈语桐一早就注意到两人,隔窗脉脉含情了半天,这就是旧爱重逢吗,牡丹委实品不出看不懂,反正最后就见栗姐走了出去。
舒栗停在迟知雨面前,摊手:“给我吧。”
他把弯折的伞柄挂到她拇指与虎口的交接处。
舒栗:“……”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她握住伞把,垂下手:“这像西装革履的人该做的事吗?”
他表情难得放松,唇角弧度若有似无:“你告诉我,西装革履的人该怎么做?”
舒栗被他突然的反问堵住。
“说不上来?”他接着问。
明明两人一动未动,可她仿佛已经被逼至墙角,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一刻都具备压力,具备反制的技巧和底气。如果她想躲,可以轻松地躲掉,但选择别开眼的瞬间,她就会成为输家。
他好像……有了属于自己的盔甲。
从她不曾亲见的熔炉里锻造而出。
舒栗给出外行的回答:“我又不是舒工。”
迟知雨很轻地笑一声,微敛的睫毛削去了他
的攻击力,再次掀眼,他问:“一起吃个饭吗?”
舒栗将伞从左手换到右手,同意了:“好。”
“不用跟爸妈说一声?”
舒栗:“我现在出来住了。”
“哦。”他露出微微刮目相看的神情。
舒栗微妙地笑了笑:“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他自在地答:“我三年没回国了。”
她不喜欢打马虎眼:“但我们同住地球村吧?”
迟知雨微蹙一下眉心:“你觉得我一直关注你?”
舒栗把伞拿高一点,伞柄的形态似鱼线上的钩:“那倒没有,只是——每次伞都要催着还的话,我也挺麻烦的。”
他仿佛没听见这句,追问:“还是你一直关注我?有么?”
舒栗微一挑眉:“你希望听见什么答案?”
迟知雨说:“先试探的是你,又要把一切都推给我?”
“说再也不出现的不是你么?你现在,”她眼神安静地打量他:“又在做什么?”
“在做我的工作。”
“我是你的工作?”
“你是我工作遇到的……”他停顿:“前女友。”
舒栗笑了一下,懒得跟他扯皮了:“饭还吃不吃?”
—
再回店里,舒栗神色已不大愉快,陈语桐偷瞄她收剑入鞘似的,把伞插回伞桶,又提上包,委托她把门关上,跟着门外的男生远去。
五分钟前不还隔窗相望?
现在又是什么发展走向?
陈语桐更为困惑。
天。
谁想谈恋爱,鬼想谈恋爱。
舒栗拿高手机,不再看身侧男生:“把餐厅定位给我,我开车过去。”
迟知雨步伐微顿:“我坐你车过去。”
“?”舒栗困惑地看他一眼:“你没开车?”又凭空嗅两下,没酒味啊。
他被她的动作取悦:“开了。”
“那?”
“没坐过,体验一下。”
“我车又不是迪士尼的极速光轮。”
“坐过很多次极速光轮了,没坐过小树年轮。”
“……”舒栗语塞两秒,假意吓唬:“把你开河里。”
“你就在岸上了?”他自然地接。
可能是他太自然了,舒栗不自然起来,哽了哽:“行,谁都别想好过。”
上车后,迟知雨解了西装扣子:“没买特斯拉?”
舒栗利落地绑上安全带:“性价比不高。”
为什么迟知雨身置副驾,会给她当年教练在身边的感觉,她正襟危坐,不再像以前一样松松散散人车合一,谨慎打转方向盘,驶离地库。
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每当她斜视右边的后视镜,会感到迟知雨的视线也偏过来,但不知是谁在避,也可能两人心照不宣,始终没有对上。
迟知雨瞥了眼屏幕上的车速:“还真是年轮。”
舒栗保持匀速:“想飙车就开自己的迈凯伦。”
“我换车了。”
“恭喜。”
车厢内安静了,舒栗能感觉到他在等,等她顺着问下去,所以她讲出口:“什么车?”
“揽胜。”
舒栗:“怎么消费降级了。”
迟知雨:“因为空间升级了。”
“……”
“施工东西太多。”
“嗯,”舒栗表以赞同:“是该换辆大车。”
霓虹透过窗,在他们身上滑行,开出一段,她后觉问:“吃饭地方呢,你还没告诉我。”
迟知雨:“还没想。”
“……”
谁懂啊,真的想把他开进湖里喂鱼。
—
“你西装贵吗?”在巷口刹住,舒栗打量他两眼,给出最后的提醒。
“没注意过。”
她相信这是真实且诚实的回答,从驾驶座下车,她绕过车头跟迟知雨汇合:“要不脱……”她否定自己:“算了。”
晚上凉。
他的内搭白衬衣不见得就比西装便宜。
迟知雨轻轻摔上车门:“把话说完。”
舒栗指了下小巷尽头:“我要吃麻辣烫。”
“ok,”他下巴示意:“走啊,请你。”
舒栗欲言又止,最后提足往巷子里去。
小径逼仄,右边是墙,左侧有几户陈旧民居,门灯是感应款,两人先后穿行过时,它们逐一亮起来,似被击中的音游碎片。墙后裸枝伸展,有玉兰怒放,浮出微白的幽光。
目光从高处花枝掠回身畔男生的侧脸。
他居然也给她近似玉兰的观感。
迟知雨偏来眼,“在看什么?”
“看花。”
迟知雨跟着眺过去,没几步,他们停在一家芜湖麻辣烫门前,店小巷深,竟有好几人在排队,香味飘了很远。
“怎么找到这的?”迟知雨问:“别人带你吃过?”
舒栗说:“小红书看人安利的。”
“嗯。”
她介绍:“可能有点辣,甜辣口的。”又补充:“但很好吃。”
迟知雨点点头。
“国外麻辣烫好吃吗?”
“不知道,没怎么吃过,”迟知雨不以为意地答着:“我味觉失踪过一阵子。”
舒栗愣住了,瞳孔紧缩一下:“什么时候?”
迟知雨平静地说:“刚去那会儿。”
“现在好了么?”
“下学期就好了。”
舒栗敛目,过了会,她再度确认:“真的?”
“嗯。”
她摸了摸tote包,从内衬袋里找出一颗水果糖,剥开来,隔着糖纸拈到他下巴边。
迟知雨垂眼,脸往后避了避:“干嘛?”
“尝尝看什么味道。”
“不要。”
舒栗不由分说地往前一送,直接塞进了他嘴里,迟知雨不设防,囫囵咬住,短暂的一瞬,他几乎尝到了她手指,甜的。他惊愕地看向她。
“什么味道。”
甜的。
“什么水果的味道。”她迫切地逼问,紧盯着他。
迟知雨安静了一下:“凤梨味。”
舒栗松了口气。
“这么担心我?”糖果化开的甜度,几乎齁住迟知雨喉咙,他找到她紧张未退的脸:“舒栗?”
舒栗说:“你身边有人味觉出问题,你不会多问两句吗?”
“我不会把糖硬喂到人家嘴里。”
“我又没下毒,”舒栗瞥他:“你现在吐掉好了。”她低头找纸巾。
而他已经咯嘣咯嘣地嚼碎了。
“舒服了?”他问。
舒栗抬眼。
迟知雨双目深黑,像要跟她决斗,像要把她整个人劈开,翻涌着诸多滚烫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不止一瞬间,是全部的当下。如果不是有其他人在场,她觉得,他随时会吻上来。
在某种交缠的通感里,她口齿生津,像是也被凤梨酸到。
“四十六号——”
老板在门边喊号,舒栗迅速去关心小票,也借机转身,逃出他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