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栗在车上坐着,阅读灯下,她盯着那片物是人非的聊天界面的看了许久,文字记录一条没删,还定格在三年多前的夏夜。
他隐匿自己,而她决然斩断。
启动前,她收下这二十块,打着方向盘回了公寓。揉干头发,她从冰箱里拿了瓶酸奶,窝到沙发角,打开投影仪,找了部新上视频网站的外语片打发时间。
听着主人公絮絮叨叨的对白,她投入不进去,再次拿起手机。
迟知雨没有反应。
她开始思考,这钱是否收的过于轻率了,毕竟今晚重聚,他的话语不输屋外的凉风冷雨。
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就是那种习惯把情绪叩到窗户上的人,不到必要,不会贸然破门。
但她不是。
舒栗低头编辑消息,不给自己迟疑和反悔的机会:我店门口的排水你们——
她删去“们”字:我店门口的排水你有看过吗?
等到电影快收尾,准备打道回床,迟知雨才给来回复:没。
不是“看过”,也不
是“还没”。
舒栗呼吸漏掉一下:你们项目组有空找人来看看吗?上次凡奕过来对方案好像没提到这个,只有地上的调整?
她不确切地发出去。
隔行如隔山,不是今晚迟知雨提到下水问题,她差点忘了店铺门前的雨季积水是老大难,趁机提一嘴刚好合适。
迟知雨:有统一的坡度调整。
舒栗勉强理解他的术语:好。
迟知雨:我明天过去。
舒栗:“……”
他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她把酸奶吸完,肚子胀胀的,今晚注入好多液体:几点?
迟知雨:看情况。
舒栗几乎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了,从咖啡店里的“随便”到此刻的“看情况”,每个字都在她雷区来回横跳,挑战她耐力。
她回复:小树九点开门,我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要吃饭和午休,下午两点到五点去库房。
迟知雨:你店长也不在么?
好吧,他就是故意的。
舒栗回:你自行安排时间。
她把手机扔回床上,胸口闷堵,在镜子前深吸一口气,她用力地刷起后槽牙。
回到卧室后,迟知雨果然没有回复这条偏情绪化的信息,是他挑衅在先,舒栗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问题。
但她还是轻微失眠了。
一定是咖啡的问题,迟知雨出现准没好事,她翻箱倒柜找出之前偶尔会用的液体褪黑素,已经过期了,死马当活马医,她往嘴里喷三下,躺回床上闭紧眼睛。
—
翌日,迟知雨来得很早,刚把起雾的朝街窗擦出两道,男生就从斜角走来了,烟雨弥漫,他今天依然没打伞,只穿一件雾灰色的冲锋衣,比起过去那位行走的“种草博主”,他现在简单得如同配套装帧的社科书籍。
不徐不疾穿过去时,他略略侧眸,从视角有限的玻璃后扫她一眼。
……行,脸还是书里的精美彩插。
舒栗忘记提前告知陈语桐,所以,男生一推开门,她立刻日式礼仪上身,不自觉鞠躬:“你、你怎么过来了?”
舒栗把毛巾放桌上:“他来检查一下门口下水。”
哦……陈语桐点点头,虽然不懂土木城建,但这些芝麻谷子的小事,项目头头也需要亲力亲为吗?
不对,她扭头看舒栗,栗姐预先知道他要来?
她心领神会地坐回去,剥开攒在抽屉里的巧克力,过期糖也是糖,不乏滋味。
迟知雨没有进来,只是眼神知会舒栗,又退出去,找了片空处,蹲身打开工具箱,将勘测道具拿出来。
聚往睫毛与鼻尖的凉意忽的消失了。
迟知雨侧过头,就见舒栗立在他身边,撑着一张伞,跟昨晚是同一把。
他霍然起身,她跟着举高,仿佛担心伞骨撞到他。
迟知雨避开她的遮挡,走回雨意濛濛的穹顶下,停在不远处目测少顷,他拉出卷尺,开始丈量门前地砖的高度差。
舒栗不再为他撑伞,站在原位观看他工作。
他一边测量,一边用手机拍照标记。
就这样一块接一块勘测过来,退至舒栗附近,她没有腾位置,迟知雨稍稍意外地瞟她一眼,舒栗仍一动不动,僵持几秒,他状若无碍地半蹲在她膝前。
又回到了她伞下。
卷尺哗一声收上,他重新起身,两人站立在同一张伞翳里,不是晴好天,但天空并非全然暗沉,小树形廓的影子依稀落在他眉眼间,他把卷尺和手机一并插兜里,居高临下:“你工作的时候也喜欢被干扰么?”
舒栗疑惑地耸耸肩:“你被干扰了?”
迟知雨胸腔缓慢地动了下,换水准仪,让绿色的激光线伏到某几块陈旧的不平整砖面,示意道:“这整块地方都轻微凹陷,水流到这边基本困住了,不太走。”
舒栗问:“要怎么处理?”
“切割换砖,重新调坡。”
“工人来了,我要怎么跟他们说?”
迟知雨不再与她对视,望向再度起雾的大玻璃窗,“我到店里坐会儿?”
舒栗愣了愣:“好。”
进店后他就脱掉了积满水珠的冲锋衣,随手丢在门边的置物区。
舒栗跟在后面收伞进门,见他身上只剩一件全白的短袖,此时还是三月初,春寒未退,又逢靡雨天,气温还在十度左右徘徊,店里恐怕只高个三两度。
于是问小桐:“空调遥控器呢,开会儿吧。”
迟知雨听见了,想说“不用”,但滴声已响起。
他放弃阻拦,从工具箱下层拿出平板,打开移动版AutoCAD,定位到【小树口袋】的街砖区块,对比方才采集到的数据,圈画积水点位。
见舒栗迟迟不过来,他停下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白色触控笔,四处扫视,留意到桌肚边角的机箱,他目光顿一下,转笔的动作不再重复。
换了好几个花式,舒栗终于端着热茶过来。
他若无其事地撤销刚刚标注过的全部点位。
热气腾腾的红茶搁置到他面前,散出香甜的焦糖柑橘味。
“Fancyacuppa?(来杯茶吗?)”
她地道得让他愣了愣,转过眼。女生在他身边坐下,四目相对,她问:“怎么了?”
迟知雨问:“从哪儿学的?”
舒栗说:“英剧。”
“下次别学了。”迟知雨放下笔,端起杯子喝一口。
舒栗提醒:“不烫吗?”
“还好,”他放回碟子,即兴英式发音教学:“Fancyacuppa?”
他声线本就干净偏贵气,配上英伦腔,简直可以现演一部非口吃版《王子的演讲》。
“……”
舒栗转移话题,注意他身前的地形图,指出来:“这是我的店?”
“嗯。”迟知雨划亮屏幕,快速圈出一小块区域,又拖出一道箭头线,潦草写下两字:积水。
“你是不是该练练字了。”
然后,他直接撤回那两个中文,几乎不断笔地换成几行令人阅读无能的英文与数据。
舒栗无话可说。
似扳回一局,迟知雨取消掉它们,把ipad推到他们之间,重新标记,等舒栗倾身凑过来,他开始分析讲解:
“这边积水严重,可以往左边排水沟引。”
“这边适合加铺两公分透水砖。”
……
梦回初中第一次上物理课,即使如听天书,也要装出一知半解,她配合地颔首,到最后都有点儿走神。
“你在听吗?”
居然被对方抓住开小差。
舒栗回神,斜去一眼:“在听啊,”他怎么发现的,她下意识问:“你不是在讲吗?”
他是在讲。
但目光不知不觉迷了路,就在不足十厘米的距离,迷失在久别的站点,她的眼睛,她的鼻尖。
舒栗跟着成了路痴。室温上涨,窗玻璃上又蒙了雾,两个人的色块几乎团成了一体,纠葛着。舒栗的昏睡感一下子散了,忙将视线浸泡到那杯红茶里,浮浮荡荡。
比茶水更烫的,是他再不走开的视线。
“你刘海自己剪的?”他冷不丁问。
从见面到现在,就没一句能听的,舒栗沉默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迟知雨声音里有了点笑意,转瞬即逝。
“没空去理发店。”
“嗯,”他淡淡地应着,把平板合上,喝完杯子里的红茶:“回头我把这些发给凡奕,他会跟师傅沟通。”
—
第三次碰面,迟知雨仍没有道别,当她说“慢走”,他也不说“再见”。见他没戴上兜帽避雨,舒栗又试探性地问他需不需要伞。
他给了她回答:“我在伦敦从没打过伞。”
“嗯,”有所耳闻,舒栗收回手,“原来那边的雨不会把人淋秃么。”
迟知雨无言一刻,听不出是讥刺,还是玩笑:“谢谢你迟来的关心。”
舒栗垂下眼皮,笑一下,没有接话。
迟知雨走下台阶,迎着细密的雨,清爽的风,走出去一段,他在雨幕中回头,奶白的小屋门前,女生依然立在遮阳棚下,金黄色的室光如蜂蜜在她身后漫开,他极快地转回脸,默数了三秒,他再次回眼。
她还在那里。
影影绰绰。
雨丝直刺肺腑,每一眼,是一针,都要疼一下。撕裂是剧痛,缝合是钝痛,没有高下之别。迟知雨深吸气,雨水在他眼里变热了,他再不忍耐,回过头,径直朝她走回去。
“舒栗!”正要回头进屋,舒栗听人喊出她名字。
她回过身,迎面就是男生破开雨幕,她吃惊地睁大眼。
“伞给我,”他挡在她面前,脸色背光,看不太真切
:“雨太大了。”
曼哈顿的雷暴雨不可怕,伦敦日日可见的毛毛雨也不讨厌,唯独她在他心底留下的那场雨,太漫长,也太难熬了。
“好。”她忙将握着的伞双手交出去。
“谢了。”他撑起它,重新回到雨里。男生衣着规整,身形挺括,因此显得那柄透明花伞很是格格不入。
舒栗遥望他走远,才转身进店。门后的木地板透入了水迹,她去卫生间取来拖把,佝着背,清理了许久,像要把那边搓出个洞,才将它提回原处。
她状若无恙地走出来。
陈语桐满脸担忧:“栗姐……”
她看过去:“嗯?”
她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舒栗说:“没事啊。”
陈语桐望向空掉的窗桌:“其实,刚刚你们两个坐在那的时候,挺和谐的。”
“是吗,”舒栗莞尔一笑:“那是因为你没听见我们说什么。”
陈语桐震惊:“你们吵架都静悄悄的吗?”
“没有吵架啦。”
只是,当熟悉的亲近越具体,那些埋去心脏背面的伤痛与内疚,都会一点点重新刨出来,露出它们原本的刀锋。
舒栗摆摆手,叫她别操心。路过门后地毯时,她低头看了眼地板上胡乱的拖布痕迹。
水渍能拖干净,外面的雨呢,还要下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