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船上一团乱。

岸边一个船工模样的男人,高喊着快救人,却连水都没下,只望着河中忙活的人,贼笑道:“郡主出手,真他娘帅!”

梅爻一路下楼梯,瞧见诸多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风骚、半裸,引人遐思。她想起初初到京时那场赛马,她那骑装不过紧身了些,便被斥为狐媚、不知羞,眼下倒是瞧不出谁是舫中船妓,谁又是高门贵女。

下到甲板,瞥见船尾一堆人乌泱泱的过来,似是已将人捞了上来,她头也不回地下了船,大步流星往停轿处走,对风秀道:“你说得对,这种乌乌瘴瘴的宴席,我大概是疯了才会来!”

风秀噗嗤一乐:“看她们慌成一团,还挺过瘾的!”

少倾霜启追了上来,回禀道:“人没事,不过昭华郡主又哭又骂闹得挺凶,可也没指名道姓。”

“她理亏没脸呗!”风秀不屑道,“算是便宜她了,若在南境,不死也得叫她扒层皮!”

梅爻道:“李大人如何?”

“瞧着不大好,面色潮红不退,船上有医官在治了。哦,宴席也散了。”

梅爻心不在焉地行了一路,轿子停在王府角门,下了轿,她有些无力地对身边人道:“都各自去忙罢,我这儿不用人了,风秀也不用陪我。”

风秀顿了顿,坚持道:“小姐若想一个人走走,那便走走,奴婢先行一步,给小姐备水洗漱。”

梅爻穿门过院,沿着抄手游廊慢行,廊下灯笼将她影子拉长又缩短,四下里阒无人声,她走了许久,从未觉得这府邸如此大,又如此空。

她有些想父亲、想二哥,更想这里的上一任主人,大哥梅敇。

想到大哥,她竟莫名地想起了扶光公主身边那个如离。说起来,宜春坊刺杀他援手后,自己还未曾过府道谢。又想起他做得那碗青果蜜饯,也很似大哥的手艺。

她不知不觉便迈进了大哥曾住过的院子,院中并未掌灯,只入院廊檐下处垂了两盏灯,映亮那三个遒劲大字:燕拂居。她有时会想,大哥那一身风流气度,实在不似一个质子。他处在京师恶流中,也会苦、会累、会无助么?也会有自己的私心所求么,他喜欢扶光么?

她在漆黑的房屋中默坐良久才出来,回到梅香阁中,风秀已经备好水,熏好衣服,铺好床,只待主子回来休憩。她并未要人服侍,只身入了西侧湢室,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再出来时,窗外隐隐闻得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

她绞着长发,自去床边更衣,丝毫未察窗外那双幽沉的眼睛已看了多时。

严彧静静望着那朵出水芙蓉,她看起来那么娇,可他却晓得,她脾气上来也很有一股韧劲儿。她对心中所求,势在必得甚至比昭华还要强,她只是不似昭华那般疯。

自打再次见到她,他曾有意去探究过他不在的那两年,她是如何过的。南境传来的消息说,她除了最初时狠哭了几日外,日子与以往也并无不同,吃喝玩乐,豢兽骑马,依旧是那个肆意张扬的蛮境公主。只一条消息说,梅溯从未停止过网罗生得像小玉的少年,只是他能找到最像的那个,也被妹妹打发掉了。

他靠在窗外那棵繁花满枝的树下,看着她背过身,顺手取了桌上金钗去压暗烛火。她的头发还未干透,发尾的水珠浸湿了一小片衣背,隐隐透出肌肤的颜色,那具玲珑玉体藏在宽松的袍子里,只能在她抬手时,随着衣袖滑落看到皓白的玉臂,纤细柔弱。

他忽然有了丝难过,为她,也为他自己。

如果不遇见他,她依旧是明媚张扬的小蛮主,便是上京,也可心无旁骛地行事,不似现在,或许挣扎在两难的处境中罢?而他自己,也从未有一刻像这般迟疑,自己一时的情难自禁,也不知会给她、给文山带来福还是祸。

好比此刻,他带着伤,放纵自己又一次闯了进来,却又止步不前,只静静望着那道纤细身影挑暗灯火,卧榻寝眠。

她房里一时昏暗下来,他看着她放下了一侧床帏,又放下另一侧,然后俯身下榻,却在将要阖起帏帘时顿住了。

她看到了窗外树下那道俊逸的身影。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以往那般孟浪,为何这回竟甘愿待在外面而不进来?他能出门了?他的伤无碍了么?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脑子里竟一时闪出许多思绪。

两人静静对视了几许,她才又拨开床帏,趿鞋下榻。

而他也收起闲逸模样,从树干上直起身来,行至窗前。

她望进他那双溢满柔情的凤眸道:“凤舞可是又对你放水了?”

他凑近些,笑了下,“凤舞是个好护卫,你可不能罚他。

“如何处置我的护卫,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她说完转身坐去铜镜前,捡起个篦子,慢慢梳拢长发。

严彧翻身入窗,倒是连门也不走了。

他靠近她,微微躬身,展臂将人圈进了怀里。

梅爻看着铜镜中箍住自己的那双大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她问道:“你这样乱跑,伤口不碍事么?”

他轻笑着俯身贴近她耳廓,软声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梅爻睨他一眼:“正经些!”

他歪头看她,坏笑道:“这便算不正经了?”

梅爻挣开他的环抱,放下篦子,仰头道:“你这回又是为什么来的?”

他高高地俯视她,忽的一笑,竟弯腰抱起她,自己坐了她的位子,又将人放到腿上,抱进了怀里。

梅爻寝衣轻薄,她只觉整个人被一团热意包住,他将脸贴在她后背上,轻轻蹭了蹭,又深深一息。梅爻只觉一股热气喷洒在脊侧,激得从头到脚生起股酥麻痒意。

他的手扣在她平滑的小腹,倒是安分,只口唇擦着她的背脊轻轻吻过,将湿热的气息洒了一路,语气玩味道:“听说你今日报仇去了,将昭华当着一众贵女的面丢进了水里,可解气了?”

他倒是会聊天。

梅爻扭了扭身子对着他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自然,我对你的事很上心的。”

“别告诉我画舫也有你的人?”

他笑着摇头,“我哪有那么多人?不过是有锦娘的人,同行是冤家嘛,说到底锦娘是个生意人。”

见她撇嘴不屑,他又道:“关于我,你可是还想问什么?但凡你问,我都说。”

她一扭头道:“我才不问!”

他垂眸一笑道,“不问也好。这世间一些事,正是因为知晓太多,心生欲念,成事之力又太少,徒生苦难。”

他虽是笑着讲得,梅爻竟听出了几丝落寞。她又忽地想起宜春坊刺杀,他失血过多,失去意识前那句“龙种无凡性,龙行无暂舍”,她想问,可不敢。

她怕他真的答了,她和文山,承受不起。

望着他那副落寞俊颜,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轻轻捧起他的脸来,四目相对,她很想告诉他,她不在乎他是谁,猞奴也好,权贵也罢,她认准了他这个人,便不在意那些外物挂累。可是她又不敢说,她不在意的那些挂累,恰是文山十六族的福祸所倚。

她只能暗里抉择,暗里帮他。

她思量间,便觉搂在她背上的大手滑向了她的脑后,眼前那双英气的剑眉,漂亮的凤眸、高挺的鼻梁齐齐放大,唇间一阵温热,她闭了眼,双手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颈,而他搂在她腰间的手也抱得更紧了些。

待他终于肯放开她,她微微喘息着,与他以额相抵,听到他无比认真道:“我知你顾忌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文山陷入险地。你方才不是问我,又来做什么?我来是想告诉你,你可以自由选择,只是能不能……偏心我一点?”

她不语,他又絮絮的:“京中适龄未婚配的世家公子很多,皇子且不提,我大哥、李牧、卢澄、在外办差的吴仲仪……你都可以接触,只是能不能偏心我一点?”

他突然如此示弱,倒叫梅爻有些无所适从。

细想,许是今晚跟李牧的事刺激到他了,他眼下这副样子,好像只摇尾乞怜的大狗。

她一时心软想哄他,手刚抚上他的脸,便又意识到,无论小玉还是严彧,具是强势的性子,他此番当真不是又一场苦肉计么?

她捧着他的脸道:“你此话可是真心的?我当真可以与旁的男子交往么?你真的不会像……像上回那般……惩罚我?”

她那尾音又黏又糯,最后几个字声音越发的小,可他却都听清了。

他原本还显几分忧郁的脸上,忽然便染了丝坏笑道:“上回?你指哪次?”

她怒目瞪他,可不是明知故问么?

他似恍然大悟般道:“哦,你说温泉那次对么?你竟如此念念不忘……是不是想了?”

“我哪有!”

梅爻声音陡然强了些,这家伙,果然正经不了一会儿!

“真没有?”他坏笑着身手探入了她的上衣里,那双小手立时便撑在了他的肩头,怀里的人如此敏感,只是轻轻触碰便软了身子。

梅爻瑟缩着道:“你出来!”

他竟乖乖听话的挪开了手,大掌滑向她的后腰,轻轻揉了揉道:“放心,今日不闹你。我此番只是来同你讲清楚,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无需有何顾忌。且给我些时日,且看以后,好么?”

他说得无比郑重而认真,她竟下意识应了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