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月华如水,星斗漫天,夜风徐徐抚弄院中那几株西府海棠,地上碎影摇曳,时有时无的清香散了满院。蛐蛐儿不知躲在哪处草棵里逗趣儿,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几只早早活跃起来的萤火虫,挑着小灯笼在院中飞来飞去,南苑的夜色比城中多了不少野趣。

梅爻已洗漱完,换了身宽松寝衣,却又并无睡意。她先在门口坐了会儿,又跑去院落中捉了两只萤火虫,笼在手心里,叫风秀赶紧找个东西来装。

风秀四下找东西的功夫,她打量着小小院落,虫鸣花香,不由想起南境那处山居。

文山的猎场在天痕山中,南境的山常年郁郁葱葱,林木深邃,山中遍布未驯化的飞禽走兽,虎、豹、豺、獐子、麋、野猪、野兔、鹰、雕、鸮等等,代代繁衍,活得恣意洒脱,倒不似这南苑,飞禽走兽具是放养进来的。

小玉便常去天痕山中猎兽。

其实最初留下小玉,并未想好要他做什么,只当时被他那副混不吝的姿态和眼神吸引。他人都被折磨得皮开肉绽了,眼里也无一丝惧意,看向她二哥梅溯时,不知是不是错觉,甚至还有几分上位者的睥视。

他在她那养伤时,便对她爱答不理

,丝毫不知感恩。后来伤好了,她使唤了他几次,没有一次让她顺心,他态度倨傲,行事敷衍,不屑交差,还不能骂,会顶嘴,顶嘴也只一句:小姐可以换人。

她都没嫌弃他呢,他先不屑伺候了!

气头上她让霜启赏过他几鞭子,他当时眼中似是闪过一道寒意,可也只是一闪而过,终是一动不动地受了,眼睛都没眨一下。

打完了她应该解气,可看他副那样子,她更心堵。他不认错、也不求饶,更不改。

想想凤舞那么黑的手段他都扛过来了,区区几鞭子他确实看不上。可当她隔窗瞧见他褪下上衣,灯下熟练地给自己上药时,她竟生出一种莫名情愫,说不上是心疼,还是生气。

他做不来伺候人的活儿,留在她身边梅溯也不放心,说如此不识好歹的桀奴,只配跟畜生打交道,于是他去了兽营。

他有时住在山里,往往一待便是好些天。他走后她身边具是听话的家奴,一个比一个乖巧,她反倒觉得少了些什么。

于是她带着霜启上了山。

猎苑外场有个小院,院中有几间简陋的寮房,是供兽师临时起居的,小玉便住在里面。

她赶到时他并不在,日头落山也不见人回来。她其实想过若是他想逃跑,倒是有很多机会,可他并没有,真是个怪性子。

她里外转悠了一圈儿,院子很干净,没什么多余东西。屋门口有只小水缸,盛了小半缸水,旁边有只木桶。进屋只有一榻一几一架,案几上有只油灯,连椅凳也无,床上一床薄被,倒是叠得规整。

他害她等这么久,她可不能白等,她一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便叫霜启从院中寻来一根麻绳,做了个机关,然后静等他来。

她已有好些天不曾见过他,此刻心里竟有些隐隐期待。

她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月华莹莹的夜晚,她和霜启猫在那间小小的寮房里,隐隐听见院中传来脚步声,走得并不快,一步一步,每一下竟像是落在她心上,引得她心跳莫名渐快。

脚步声越来越近,上了台阶,到了门口却忽然顿住。

她大气不敢出,有一瞬怀疑来的不是小玉,而是什么恶人?她下意识抓紧了霜启的胳膊,把身体又朝她靠紧了一些。

终于门开了,“哗”一声,一桶凉水兜头浇在了进门的男人身上!

借着清灰的月色她看清了,不是小玉又是谁?

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一瞬便咯咯地笑个不停,他看起来好狼狈啊!

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站在门下一动不动。

她笑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对霜启道:“掌灯。”

霜启擦亮火折子,昏黑的屋里终于亮起了一片昏黄。

借着灯光她看清了他,也皱了眉头。

他浑身被浇得湿淋淋的,头发是乱的,几缕打湿的发丝贴在脸上,还在淌水。他身上衣服多处破损,胳膊更是少了半截袖子,鲜血和水混在一起,滴答滴答地往下落。足下也少了一只靴子,脚上也全是血。

她立时慌了,又惊又怕,还有些无暇细想的别的情绪,只结结巴巴道:“怎、怎么回事,你怎的又弄一身伤?”

他也不吱声,迈步走向屋子一角,取了条帕子胡乱擦了几下丢到一旁,又寻了件也不知是不是干净的衣服,“呲啦”一声扯成几条,自顾自给自己敷药包扎。

霜启凑近了低声道:“瞧着像是被野兽撕咬的。”

她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兀自处理伤处,又看看满地泥泞血污,头一回觉着自己无理取闹。还有那小半缸水,可能是他几天的口粮,让她这么一闹便没了。山上取水不便,他伤成这样,恐怕重新担水也很艰难。

她一时不知所措,想找些话说,又不知该说什么。除了她父亲和哥哥,她也没和谁低过头,眼前只不过是个遭了她耍弄的小奴,更是开不了口。

她就那么看着他,直到他包好胳膊,想要脱衣服处理身上的伤时,才突然转向她道:“小姐请回吧,别吓到你。”

他声音冷冷的,虽听着是句为她好的话,可充满了嫌弃。

她扭头出了屋子,走到院子中间又停下了。

霜启是个话不多的,小姐不走,她便也不动。小姐不说话,她便也不出声。

一阵阵的蛐蛐儿叫声响在院子里,衬得这夜更加的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爻转过身来,望向那燃着一豆光亮的寮房,一时觉得小玉的身影有几分倔强的可怜。

她又站回了阶前。他已处理好伤口,换了衣衫,正在收拾一地狼藉。

她喊道:“你跟我回去!”

她不想让他在这里了,这次只是受伤,万一下回躲不过……

他头也不抬道:“等小猞猁出生就回。”

“随便你!”

她气得扭头便走,心里堵了一路,可仍是连夜派了大夫来,给他送了药、衣物和吃食。她撑着不睡,只等人回来交差,可得到的回话,他只说了一句话:有劳。

连句谢也无。

她说不清是生气更多,还是愧疚更多,亦或是别的什么情愫。

她杵在院中怔怔失神,风秀已找来只轻薄细纱做的小袋子,一溜小跑过来道:“小姐把它们放这里,透亮也透气!”

小虫子不大乖,梅爻笼着手往袋子里装时,一不留神竟叫一只飞了出去。眼看那只小灯笼又开始忽上忽下的飘,梅爻一边追一边喊:“快点风秀,帮我抓回来!”

严彧进院时,便是瞧见月色下一袭白衣少女在追流萤,衣袂蹁跹,像只轻盈盈的蝴蝶,秀发散落肩背,随着跑动扬起又落下。待追近了,她便猛地伸手去扑,宽大的袍袖滑落下来,露出半截皓白玉臂,眉眼弯弯笑得又纯又甜,看得人沉醉。

只可惜她运气不好,那小虫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她扑了几次都不得手。严彧无声一笑,却见那只星点仙子朝他这边飞来,他只轻轻一抓,已经其笼在掌中。

梅爻见他已抓到,兴奋地跑过来,小心地撑开袋子道:“放这里,小心些,别再跑了!”

他见她小心翼翼把虫子装进去,又封好袋口,认真的像个小孩子。

他淡笑道:“几只小虫子而已,便高兴成这样。”

“你不懂!”梅爻举高袋子,只一会儿,里面的小萤灯便又亮了起来。

“我小时候,两位哥哥常带我捉它们来玩儿,捉好多好多,放到细纱围成的灯笼里,夜里可以照路呢!”

他笑眯眯望着她,眉眼温柔。

她忽然吸了吸鼻子道:“你喝酒了?”

“跟西北旧部喝了一些,不多。”

他身上酒气并不重,她打量他眼神,除了比白日里更炽热些,倒也并无迷离醉意,便又问:“那你来找我是有何事?”

他一笑,竟很自然地搂上她的腰,将人带进怀里:“想你了。”

梅爻不好意思地挣了下,风秀低头一笑,福了福身无声退下。

龙涎香混着淡淡的酒香,说不出的味道,并不难闻。她迟疑了一瞬,终于也抬臂环住了他精瘦的腰身,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胸腔的热意和扑通扑通的心跳,低低道:“我也想你。”

“说什么,我没听清。”

她仰头,见他一脸坏笑,便知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松开胳膊,拉起她的手道:“带你去个地方!”

“这么晚了,去什么地方?”

“自然是好地方!”他说着拉着她便走。

“等等!”她挣开,将手里的袋子打开,任那几只抓了好久的小虫子飞了出去,之后朝厢房道,“风秀,我出去一下!”

风秀急急跑出来,还未开口,便听严彧道:“放心,晚点我定将你家小姐一个头发丝都不少地送回来!”

“请等一下!”风秀说完又跑回了屋,不多时捧了件轻薄披风过来,“小姐带件衣服吧。”

其实这季节夜风已没那么凉,或许是想多了,梅爻竟有些脸热。她接了衣服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风秀看着两人出了院子,才唤来霜启道:“严将军带小姐出去了,没说去哪里,你悄悄跟着些吧。”

霜启二话没说,提剑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