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楼下的空地上有处高台,其上林立着全身防护的甲兵,背弓弩、佩虎枪,饕餮纹兜鍪之下,只可见一双双鹰隼般精眸,死死盯着场内十余只两人高的铁笼车。
哐啷哐啷的铁车缓缓停下来,一个手持铁刺鞭的兽师跳下车,费力地拖开挡住铁笼大门的铜铰链,笼内花纹猛虎似是晓得要放它出来,兴奋地沿笼壁踱了几圈儿后,便等在门口呲呲吐着浊气。那兽师训了它几句,野兽便发出了低低的呜鸣。
“咔哒”一声锁响,铁门瞬间被猛虎一头顶开,饶是兽师躲得快,也被铁门撞得一个趔趄。
“啪!”铁鞭被抽的山响。
蹿出牢笼的猛虎回头看了兽师一眼,放缓了步子。它在场内缓缓踱着,虎腹瘪着,虎目凶恶,警觉地巡视这片陌生场地,转了一圈才回到兽师身边。
兽师手里拿着块沾血红肉,那头花斑虎把脸凑过去一通猛嗅,鲜血和肉香刺激着它,它晃动着身体呜呜低吼,直到兽师将肉掼在地上,那肉才被它急不可待一口吞掉!
几只山鸡和獐子被赶进了场内,成为了猛虎送上门的食物。饿极了的花斑猛虎迸发出惊人的速度,直冲猎物扑去,一时间吓得小动物们四散逃窜,一只山鸡拍着翅膀还没扑腾两下,便被按在了爪下,死亡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箭楼上女眷们极少瞧见这等血腥场面,一时竟发出了不小的唏嘘声。
小小一只山鸡只够填牙缝,就在众人以为这头杀神会继续猎杀,至少也要捕食一只獐子才能饱腹时,却见它只淡淡扫了一眼腿股战战、满目惊恐的小兽们,便踱着步子回了兽笼之下。
箭楼上想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裴天泽高呼:“陛下问你,此虎因何只捕一只山鸡便作罢?”
兽师伏地叩了个头才道:“回陛下,小人喂给此虎那块肉上点了香,此虎只会捕食带有此香气息的猎物,余具不伤!”
箭楼上一片哗然!
血腥气、膳腥气、不同动物身上的各种气息交杂之下,那头杀神竟能精准捕杀带有指定气息的猎物,这简直可怕至极,细思极恐!
陛下的脸色已然
阴沉得可怕,满楼的亲贵臣工们也具是面色惶然,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这种场面梅爻并不陌生,甚至南境兽营中,比这凶残和隐秘的手法多的是。她只惊异于陛下安排,天子行辕竟藏此等杀器,陛下大张旗鼓令众皇子臣工围观,不知是敲打震慑了谁?
箭楼下“哐啷”声再次传来,这次放出来的竟是三头野猪,瞧着每只都得五百斤往上,身形粗壮,浑身黝黑,毛发粗硬如针,挑着长而锋利的獠牙在场内跑动,犀利的眼神令人望之生寒!
楼上再次安静下来。老猎人尽知,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之凶狠还在虎狼之上!
高台上的陆离朝身后招了下手,三名弓弩手出列,弓拉满,箭上弦,随着陆离一声“射”,“嗖嗖嗖”三声箭鸣,利刃裂空朝着三头野猪飞去!楼上有经验的人,单从这破空音中便感受到箭矢之力,这是西北狼兵的杀敌箭!
箭矢呼啸着一击而中,一支在头,一支在身,一支在臀,可众人眼见着三支箭羽好似撞到了金石铜铁般应声而落!
更大的惊呼声从楼上响起,众人无不惊叹,这三头畜生是生了铜头铁臂金铠甲不成?
“上!”
陆离一声招呼,又十名持虎枪的甲兵跃下高台,人和愤怒的畜生顷刻间便战成一团!
瓮城上的看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女眷们也都凑抱成了一堆儿,平日里的只有阳春白雪和家长里短的高门贵女,哪有太多机会见识这等凶斗?卢婉越过几人凑到了梅爻跟前,有些惊骇又有些好奇地搭腔:“郡主,我观郡主面色从容,郡主在南境可是见惯了此等凶斗?”
梅爻抬头,见卢婉面带讨好,余光却捕捉到李姌窃视流眄的森森凉意。她虽不喜卢婉圆滑攀附的性子,却也不着痕迹地推了身旁矮凳过去,淡笑道:“坐下说吧。”
风秀想自家小姐以往肆意张扬,对不喜之人惯是理也不理,或几句话打发走,如今倒也内敛了起来。
“啊——”
身旁忽地响起一阵惊呼,梅爻朝下望去,便见一名甲士被撞飞出去十余丈远,兜鍪滚落一旁,虎枪脱手,甩落一旁,顺着血槽还在淌血。那只撞飞他的野猪疯了一样调头又朝他袭来,被台上弓弩手一箭击中,却也只是趔趄了一下,便又重新寻找目标!
失了防护的甲士被替换掉,俨然人与畜生的车轮战。三头野猪均已受伤,一头被刺瞎只眼,两头被刺破胸腹,血洒一地,却仿佛不知痛般疯狂冲击,不躲不逃,直至力气尽失、血液流尽,再无法动弹,而下场近战的甲士却瞧得清楚,几头畜生的眼睛从发起冲击至死,都是凶残阴狠,未见一丝惧意和退意,这与畜生天生趋吉避害的本能不符。
一片嘈杂声中,响起陛下阴沉的叹息:“三头猪,换了三波全甲勇士才制住,试问你们明日狩猎,打算带多少人去?”
现场鸦雀无声,细想人人心惊。若是明日入山,遇见的尽是此等凶物,实在难以想象。
李琞起身,在长长的瓮城檐廊下缓缓踱着步子,将场内众人挨个打量过去。裴天泽按剑护在陛下身侧,寒意令所过之处人心惊。
“春蒐早早便开始筹备了,朕竟不知,筹备的是这等‘围狩’之道!是谁如此用心,啊?”
一声冷厉呵斥,令场内所有脑袋又伏低了几分。
“朕亏得是换了春蒐护军,也亏得是陆离仔细,筛山查出异兽,或免一场祸事!你们当中,此前不只一人给朕上书,参陆离放浪无状、治军无方,参西北军烧食御兽、藐视圣威……朕告诉你们,他若不‘吃掉’这些畜生,今日被吃掉便是你们、是皇子、是臣工,是朕!”
这一声比一声严厉的呵斥,令在场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约莫是过于激动,李琞喊完突然咳了几声,近首的丞相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若有心怀叵测之人,此事也并不难查,陛下万勿因此怄伤圣躬。”
此言一开,接二连三的彻查之请便轮番响起。
梅爻有些疑惑地望向严彧,不懂他是想挑起风浪,还是只想给西北军立威。可她觉着,陛下若是要查,便不会有今日大张旗鼓这一举。
果然李琞止住大家的呼声,似有些无力道:“朕不查。这不过是些宵小作祟,比这再大的风浪朕都经历过,想用此等劣技搅起风云,朕不上当!是谁存心不正,行事妄悖,天知,地知,他知,朕也未必就不知。朕今日只想告诫在座诸位,不论是为人子还是为人臣,还需心存正念,若一意孤行,国法严刑便是为尔等而设!”
瞧着众人再不作声,他声音和缓下来:“天泽,既是你军中所涉之事,你看着处理吧!朕乏了,也再不想看这些龌龊事。”言必由高盛扶着,带着几个护卫便要下楼去,行了一半又回身道:“诸皇子臣工便看完再回吧!”
尽管现场之人都想尽快离开这是非地,可有了陛下这句话,也只能硬着头皮把屁股焊在椅子上。
裴天泽朝下方高台上的陆离点点头,便见陆离嘿嘿一笑,左右晃了晃被青铜兜鍪压久了的脑袋,朝前走了几步,高声喊道:“怎么样诸位?可看得过瘾?我这笼车中,还有熊、豺、鹰,也都各有风姿,只不过今日无暇给大伙细赏了,那后厨中水还沸着,哪位贵人若有兴趣,晚些时候可来我军中吃肉!”
他说罢朝笼车挥挥手,几个兵士抬了死去的野猪进笼,几辆车又“哐啷哐啷”地退了出去,只有地上漫洒的猩红血迹,昭示着不久前这里曾是片猎场!
众人见这位带着混痞之气的将军,叉着腰望着地上血迹阴阴一笑,都不由地生出一股寒意,似乎今日的“杂戏”才演到裉节。
陆离抬眸扫了眼楼上的人,那双如鹰隼般的眸子里精光摄人,久浸官场的看客们都不禁一凛,这哪是传说中的浪荡兵痞,这明明是双阴鸷的杀人眼!
陆离勾着唇角一抱拳,那笑却未达眼底:“诸位,既看了这不凡之戏,也该认识下这些畜生的管带之人!来呀,都带上来!”
一队带刀护军压着七个五花大绑、面色惨白、战战兢兢的人跪到了高台下。
“诸位,这几位正是这南苑兽苑的管事。”他跃下抬去,缓步走向其中一人,手里虎枪一抬,吓得对方一个哆嗦,闪着寒光的枪尖挑起了对方下巴,陆离带着些笑道:“你且说说,你在这兽苑中,是何职责?”
那人吓得结结巴巴,语不成句道:“回、回大人,小人负责登、登记和巡查山兽种类、数量,还有……”
他话未讲完,便觉枪尖又往上挑了一点,已有血珠冒了出来。
陆离噙着笑问他:“那本将军吃了你几头畜生,你账簿上可记好了?”
跪地之人脸色煞白,立时咣咣叩头:“将军饶命!这驯兽一事,实在与小人无关,大人明察!大人饶命!”
陆离阴着脸道:“陛下围猎,却有凶邪蛊兽入山林,你敢说不知?”
这凶野将军问话刁钻,竟让对方一时无法作答!
跪他旁边一个品阶稍高的管事瞪眼怒道:“你这西北竖子!你不过是个护军,便是我等有错,自当交付有司查问,你将我等捆绑至此,当众羞辱刑问,于法不合!”
“哈哈哈!”
陆离放肆大笑,长枪一指道:“好,你也算是个有种的!”
他冷哼一声返回高台,喝道:“本将十岁从军,硬骨头砍过不少,还未遇到能崩我刀刃的!我告诉你们,什么有司不有司,本将尊的是上令,行的是军法,既在我辖内做祸,必受我军法严惩!来呀,刀斧手准备!“
一声令下,七名手持刚刀的黑甲护
军站在了跪地七人身后。
“斩!”
跪地之人未发出一丝声响,七具人头已滚落在地。
箭楼上一时乱纷纷,尤其女眷们何时见过这等血腥场景,惊呼的有,捂眼哭的也有,一时乱成一团。
而严彧早不着痕迹地挪至梅爻身前,微微躬身,双手撑在沿栏上望着下方行刑,高大的身躯堪堪挡住了身后的梅爻和卢婉。
后知后觉的人们似是才意识到,这支回来的西北军,哪里是放浪形骸的兵油子,实在是敏锐又可怕得很!不少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望向场内两位西北军的首领,一个泰然自若地观刑,一个恭身肃立,一脸肃杀!
由兵可知将,由将可知帅,一个陆离已是不好惹,楼上这两位便更叫人忌惮。
心思深的不免开始回想严彧这位西北少帅回京的桩桩件件,总觉似在酝酿着什么。
被禁足的李晟此时也得到了消息,这场杀鸡儆猴的戏他不在场,此等场合下缺席,实在容易招致猜忌。浮玉冷笑着看他懊恼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笑完了才又堆起笑脸,捧了温水和丹丸,柔声道:“殿下勿燥,该服药了。”
他接过丹丸,抬头瞧见浮玉那张闭月羞花的美人面,倒也顺气不少,只仍淤堵道:“你是个妇人,不懂本王所处窘境。卫尉徐峥死活不要的这支西北痞子兵,哪里是骄纵的乌合之众,本王也是刚得线报,回来的是严彧的天字营!”